終於,馬車停了下來,我們又回到了之前的原點。
沉默,相對無言。
他依舊是先下了馬車,然後也扶着我走了下去,兩邊的僕人都匆匆的過來迎接,但看着我和他這樣沉默的樣子,也沒有人敢開口說什麼,就這樣安安靜靜的走進去。眼看着就要到分路的地方,我要回內院,而他,也許應該也要去書房了。
他看了一下前面濃密的竹林,和綠葉掩映下露出了一個精緻房樑的房舍,那裡原本是我和他的房間,可現在,他卻只是遠遠的望着。
他沉默了一下,然後說:“你先回去好好休息吧。”
“嗯。”
“等到酉時,我會和你一起去接離兒的。”
“好。”
兩個人說完這半鹹不淡的幾句話,便要轉身分路了,我已經走出了幾步,終究還是停下腳步回過頭:“元修。”
“……”
他急忙回頭看着我,眼中透出了幾分迫切。
“……”我沉默了一下,問道:“若詩小姐她——她還好吧?”
那原本熱切的臉色微微的僵了一下。
我突然覺得自己再問這一句也有些多餘,尤其看到他驟然黯淡下來的眼神,越發覺得無措,尷尬的笑了一下,轉身便要走。可剛一走,又聽見他在身後叫我:“青嬰。”
我回過頭去,看見他站在那裡,頗躊躇了一番之後,終究還是輕輕的說道:“你好好休息,晚一點我會讓人過來叫你。”
我點了一下頭,轉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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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房裡,這裡一片安靜。
而我,也更加無措了。
之前跟離兒說的那些話,還真的只是說辭而已,我和裴元修不同,我沒有什麼事可做,也沒有什麼公務要處理,離兒去了揚州,素素又還留在西川沒有過來,跟裴元修一分房,這裡就只剩下我一個人,無事可做,也無人可以交談。
甚至,吃飯的時候,也沒有人來煩着我,喝下那一碗苦澀難聞的嗣子湯。
我這纔有些明白,我在這個府邸裡,到底是如何的一個存在。
不由的笑了笑。
和之前在內院裡度過的那段時間一樣,我一個人坐在窗邊,看着外面隨風搖擺的竹葉,細數着陽光從竹葉的縫隙灑下了多少光點在地上,之前就是這樣,一點一點的耗過這一天的時光。
但今天,似乎不怎麼管用。
我靜不下來,甚至連多坐一會兒都感到心煩氣躁,窗外悉悉索索的竹葉輕響在我聽來格外的令人煩躁,甚至連風,吹進這間屋子的時候,也吹不走那種焦躁的情緒。
我索性起身走了出去。
偏偏,不知是天遂人願,還是天不遂人願,剛一走上橋頭,就看到韓子桐,正在跟幾個侍女交代着什麼。
她的臉色不太好,說話的聲音也顯得很眼裡,所以還沒走近,我就聽見她說的話:“公子的房間怎麼還沒收拾好?我昨天不是一回來就吩咐給公子另外收拾房間的嗎?”
“回小姐的話,房間已經收拾好了,但昨夜公子是自己留在書房處理公務,所以沒有去休息。”
“哦……天氣熱起來了,該準備的都要給公子備齊,尤其那邊靠水的,蚊蟲多,每一夜都要給公子點起驅蚊蟲的薰香,明白嗎?”
“是,小姐。”
“還有,公子最近的事情很多很繁,你們跟着服侍也要小心一些,不可惹公子生氣,知道嗎?”
“知道了,小姐。”
她還要說什麼,卻已經聽見了我的腳步聲,轉過頭來一看是我走過來,立刻沉下了臉。那幾個侍女也看見了我,急忙要走過來向我行禮問安,卻見韓子桐淡淡的揮了一下手:“你們快下去吧,把公子的事情辦完了再說。”
“……”
那幾個侍女明顯有些躊躇,看看我,再看看她。
“還不快去!?”
她露出了要發火的樣子,那幾個侍女也不敢再耽擱,只能低下頭,喊了我一聲夫人,便匆匆的轉身走了。
我站在那裡,也不知該尷尬好,還是好笑得好,而在猶豫間,她已經走到我的面前,臉上帶着幾分陰鬱之色,似乎要發火,但像是在極力的壓抑着,上下打量了我幾眼:“你看起來還好。”
我笑了笑:“你看起來也不錯。”
“我還以爲,你至少都要病幾天呢。”
“都已經回金陵了,這裡再差,也比海上好,怎麼會反倒要病呢?”
“……”
要論口舌的功夫,韓子桐向來不是我的對手,看來她自己也是明白的,所以對完這兩句話之後,她的臉色沉沉的,倒也沒有再說什麼,反而是我問道:“令姐——若詩小姐,現在怎麼樣了?”
這話一出口,卻像是用針紮了她一下。
她整個人都戰慄了一下似得,瞪着我道:“你問這個做什麼?”
我笑了起來:“到底是在一個屋檐下的,若詩小姐身體不適,我問一下不爲過吧。”
“一個屋檐下?”聽到這句話,她立刻冷笑了起來:“誰跟你是一個屋檐下?”
“……”
“這是誰家的屋檐,你可弄清楚了沒有?”
我的臉色頓時僵了一下。
如果說我剛剛的問候,只是讓她想多了而被刺到,那麼這一句話,無疑是此刻,此地,對我最準的一刺。
但顯然,她還覺得不夠——
“你以爲下人叫你一聲夫人,你就真的是這裡的夫人了?”
“……”
“我若要他們變成啞巴,你就連這一聲‘夫人’都得不到,你還真的覺得你是這裡的夫人?”
“……”
“有哪一個‘夫人’是像你這樣的?”
我的笑容僵着,但也還是微笑着,直到這個時候才輕輕的嘆了口氣,說道:“子桐小姐何必如此劍拔弩張的?我不過是問候了一句令姐而已。”
“哼,你問候我姐姐?你有那麼好心問候我姐姐?”
說到這個,她似乎更是怒火中燒,眼中的盛怒之意幾乎已經掩飾不住,走到我面前來怒目瞪着我:“你以爲我不知道你現在這麼做是什麼意思?”
“……”
她直直的看着我的眼睛,恨恨的說道:“你以爲不和元修同房,不給他生兒子,就能壞我姐姐的事?就能拖着元修一直不娶我姐姐?”
“……”
這一次,我的笑容沒能堅持下去。
而看着我漸漸消失的笑容,和慢慢冷起來的眼瞳,韓子桐反而笑了,她走到我面前來,一字一字的說道:“有一件事你大概還沒有意識到吧,在你到江南之前,在你嫁給元修之前,我的姐姐,和元修,已經一起患難與共很多年了。”
“……”
“他在江南好的時候,壞的時候,都是我姐姐陪在他的身邊。”
“……”
“你有什麼資格,讓這裡的人叫你‘夫人’?你有什麼資格,讓元修只有你一個女人?你有什麼資格,在我們姐妹的面前做他的妻子?”
“……”
我站在原地沒有動,只靜靜的看着怒意橫生的韓子桐。
但只有我自己知道,她的每一句話都像是一擊重拳,狠狠的擊在我的胸口,砰砰砰,彷彿要將胸口那個正在跳動的東西打碎一般。
這一刻,甚至我的臉色也有些蒼白了起來。
她說得沒錯——在我來之前,一直都是韓若詩,確切的說,是他們姐妹兩陪在他的身邊,在江南的苦難也好,歡樂也罷,跟他一起分享的人都不是我,而是這一對始終陪在他身邊的姐妹。
其實,我也並不是沒有感覺,從他第一次帶着我,陪離兒在這園中游玩時,韓若詩來送茶點,雖然她的目的是要我去爲韓子桐向裴元修求情,但從離兒那種熟稔的態度,和裴元修從善如流的舉動,從各種細節,我都明白,曾經這樣陪伴在他們倆身邊的人,是她,所有的快樂和苦難,也都是她在和裴元修一起分享。
他們兩,是有一段過去的。
這些,都已經是事實,我沒有辦法逃避。
但,也不可能讓我後退。
沉默了許久,我微微笑了一下,擡起頭來看着韓子桐,說道:“韓子桐,你說得都對。”
她的臉色也僵了一下,似乎有些不敢相信,即使這樣,我還能笑得出來。
而我仍然微笑着,一字一字的說道:“但爲什麼他們不親口來跟我說?”
“……”
“讓他們兩親口來告訴我!”
“……”
“如果元修,如果他真的要娶你的姐姐……”我深吸一口氣,做出微笑的樣子看着她,說道:“這個兒子,就不必生了。”
她有些怔怔的,突然回過神來,意識到我的話是什麼意思,頓時驚愕不已的瞪大眼睛:“你,你的意思是——”
我淡淡的看了她一眼,然後一笑。
那一笑,說不出的苦澀,也說不出的淡漠。
然後,便轉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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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內院之後,我幾乎是脫力的跌坐在臥榻上。
幸好,這裡安靜極了,沒有外人的打擾,也沒有人看到我失魂落魄的樣子,風吹過我的鬢角,將那些細密的汗珠慢慢的吹乾,而我就這樣靜靜的坐在臥榻上,看着洞開的窗外,那些隨風輕擺的竹葉,和竹林掩映下蜿蜒的小路。
這一次,時間過得很快。
我甚至沒有察覺到時間的流逝,就看到那條蜿蜒的小路上,走來了那個熟悉的身影。
他走進房間,走到我的面前,然後俯下身來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