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我擡起頭來看着他的時候,他也正擡眼看着我,兩個人的目光一相交,我下意識的想要說什麼,但他卻先我一步開了口。
但,卻不是對我說的。
“南宮大人,你怎麼看啊?”
一旁的南宮錦宏也像是被這樣的氣氛所壓,突然被叫到名字,自己也有了一點不安的,小心翼翼的看了他一眼:“這——”
“你有什麼看法,就說什麼。”
“老臣——”
雖然裴元灝那樣說了,但皇帝現在面無表情的樣子還是讓人有些捉摸不透,南宮錦宏也顯得非常的謹慎,猶豫好了一會兒,才輕輕的說道:“這封信,老臣不便說什麼,畢竟這信上什麼都沒有寫清楚,若妄下斷言,對無辜者不公平,對顏小姐也是不公平的。”
我有些好笑的看了他一眼。
一句話,居然就把我從“無辜者”裡面給摘出來了。
“不過——”
果然,他話鋒一轉,頓時,這間屋子裡的人全都屏住了呼吸,在等他下一句似得。
南宮錦宏又躊躇了一下,才慢慢說道:“老臣倒是想起來,剛剛皇上問起顏小姐的,關於一個什麼書院……”
裴元灝道:“西山書院?”
“對,老臣早就聽說過這個書院,奇人異士輩出,是蜀地一個很有名的,談學論道之地啊。”
“……”
“聽說,傅大人,也是出身西山書院的?”
我一聽,立刻說道:“傅老是曾經在那裡講學,但入宮之前,已經在紅葉寺內清修數年,早就離開了那裡。”
南宮錦宏呵呵一笑,道:“這就是了。”
“什麼意思?”
“因爲老臣想起來,幾年前,還有揚州考生大鬧考場的事,聽說,就跟這西山書院的學生有很大關係啊。”
一聽這話,我和裴元灝兩個人的臉色都變了一下。
揚州考生大鬧考場,這件事我當然不會忘記,我想他也不會忘,因爲那時他正身處揚州,這件事也是他親自處理的。那個時候,我還沒有恢復記憶,他險些讓那些官兵對學生動手,後來是在我的勸說之下,才放棄了刀兵相加的做法,而該做安撫,最後才把這件事壓了下去。
雖然事情是處理了,但我知道,他對揚州學子的好感蕩然無存,自然也更恨西山書院的那些學生。
而那一次,西山書院的學生之所以會去挑起這樣一場大鬧,就是因爲顏家有人到書院去講了一堂課,然後又因爲入春而放了學生們的春假,便造成了揚州那樣的局面。
一想到這裡,我的眉頭又皺了起來。
看起來,我還是小看了南宮錦宏。
這封信,想來也是他的手筆,和他此刻的話一樣,要說指證,他誰都沒有指證,但只是藉着剛剛裴元灝問我的話,就牽出了西山書院,牽出了顏家,再回頭看我這個顏家大小姐的身份——就算是我自己,也不能不懷疑我自己了。
果然,裴元灝的眼神越發的冷了下來。
南宮錦宏又接着說道:“老臣還聽說,那西山書院的學生平日裡除了讀書,還要精習劍術,騎射,平日裡更喜歡行俠仗義,以儒俠自居。”
“儒俠?”裴元灝重複了這兩個字,冷冷道:“俠義無犯禁,儒以文亂法!”
這話一出,南宮錦宏就像是被嚇到了一樣,急忙捏緊了手裡那本“救命”的書,後退了一步,俯身拱手不敢起。
而一直站在後面的素素和吳嬤嬤,雖然聽不懂到底南宮錦宏在說什麼,但聽到裴元灝這一句冰冷的話語,他們兩也像是感覺到了什麼,擔憂的看着我,下意識就想要往我這邊走,被我擡頭用一道目光阻止了。
我盯着他們,讓他們立在原地不要動。
這時,常晴上前一步:“皇上……”
她的聲音很柔和,就在剛剛君臣那鋼刀相擊一般的對話之後再響起,就更顯得溫柔無比,卻莫名的讓人感到一種異樣,她走到裴元灝的身邊,輕輕說道:“那這封信——”
裴元灝沒說話,將疊好的信紙重新放回到信封裡,然後冷冷說道:“這件事不許傳出去,所有的人,都給朕管好你們的嘴!”
他的話一出口,周圍的人全部跪了下來:“是!”
他又擡頭看着我。
我也安安靜靜的看着他。
事情不準傳出去,那麼對我的處罰就是——
這時,裴元灝已經站起身來,對常晴說道:“從今天開始,封鎖這個院子,不允許任何人進來……也不允許任何人出去。”
常晴一聽,頓時也像是被嚇了一跳:“啊?”
“啊什麼?朕的話沒聽到?!”
“不,臣妾不敢。臣妾遵旨。”
南宮錦宏聽到他的這個安排,也不知是滿意,還是心有餘悸,終究還是鬆了口氣,但他立刻又說道:“皇上,那妙言公主……”
我頓時也緊張了起來。
裴元灝雖然沒有直接治我的罪,而是把這院子鎖了,把我關在這裡,應該是想要暫時把這件事壓下來,那妙言呢?如果真的將我視爲罪人,公主當然不能跟一個罪人呆在一起。
難道,南宮錦宏還想把妙言帶走嗎?
我頓時怒火中燒,恨恨的瞪着他看,裴元灝沉默了一下,也回頭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內室那緊閉的大門,妙言還在裡面睡覺,對外面幾乎已經天翻地覆的變化毫不知情,他說道:“公主的病現在還沒痊癒,也不要打擾到她。就暫時——”
所有人都盯着他看。
“暫時留在這裡。”
我立刻大鬆了一口氣。
南宮錦宏倒像是有些猶豫:“皇上,既然要封閉這個小院子,那公主殿下——”
裴元灝卻已經不再理他,而轉身對常晴說道:“一應供給不變。若讓朕知道他們有什麼短缺,朕就唯你是問。”
常晴低着頭:“是。臣妾知道了。”
說完,裴元灝便轉身往外走去。
南宮錦宏顯然還有些發懵,他捏緊了手裡的那本書,急走了兩步追到裴元灝的身後,小聲的說道:“皇上,消息是要封鎖的,但這件事——”
他說着,意有所指的看向裴元灝手裡的那封信。
裴元灝停下腳步,回頭看了他一眼。
南宮錦宏俯身拜道:“事關朝廷安危,社稷之重,還請皇上下令徹查此事,也爲亡者……討還一個公道。”
亡者?
一聽這話,我立刻皺起了眉頭,南宮錦宏自己說到最後幾個字的時候,聲音也顫抖了起來,裴元灝皺着眉頭看着他:“卿家……”
南宮錦宏撲通一聲跪在他的面前,叩首拜道:“皇上,老臣早就懷疑西川的逆賊圖謀不軌,之前,學義被殺一事,老臣就一直懷疑是西川的人所爲,只是——苦於證據不足,老臣有冤難訴,今天看到這封信,老臣不由的又想起了我那苦命的外甥……”
說着,他竟嗚嗚的哭了起來。
裴元灝低頭看着他,一時竟像是也有些無措,半晌,慢慢的俯下身去扶着他:“愛卿,你先起來。”
“皇上,皇上,求皇上爲學義做主啊!”
……
我站在旁邊,仍舊一言不發,但眉頭已經擰成了一個疙瘩。
現在,我已經知道這個局設了很久,但卻不知道,南宮錦宏到底花費了多少心思在這個局裡——從他現在的每一句話,我都能感覺到如鋼刀一樣插向了他想要對付的那一面。從頭到尾,他沒有一個字是針對我,在皇帝表態之前,他不以這封信做文章;在皇帝將我這個院子封鎖,也就是稍微一表態之後,他就立刻開始用瞿學義的死做文章。
表面上看來,他完全不是一個針對自己的政敵,或者女兒的敵人,而只是要爲瞿學義,這個朝廷命官,他苦命的外甥的死討還一個公道。
我想,這件事,恰好也是裴元灝心裡一直過不去的坎兒。
這時,裴元灝終於把他從地上扶了起來,南宮錦宏已經哭得老淚縱橫,泣不成聲,裴元灝拍了拍他的胳膊,慢慢說道:“這件事,朕當然是要查,愛卿何必如此性急?”
南宮錦宏擡頭看着他:“皇上,是要如何——”
裴元灝慢慢說道:“剛剛愛卿的話,倒也提醒了朕。”
“老臣?老臣的什麼話?”
“愛卿剛剛問了朕關於西山書院,而朕也剛好想起來,”他說着,回過頭來看着我:“你之前說,送信來的人,是什麼人?”
我平靜的說道:“西山書院的人。”
他的嘴角微微勾起一點:“那,不正好嗎?”
南宮錦宏頓時明白了什麼似得,睜大眼睛看着他:“這——”
裴元灝已經轉過身去,下令道:“立刻派一隊御林軍前往銅雀臺,封鎖劉府,將府內一干人等全部控制住!”
我的心頓時擂鼓一樣的跳了起來。
裴元灝一邊往外走,一邊道:“朕,要審審那個西山書院的學生!”
南宮錦宏的臉上表情也變化萬千,但這個時候也不懈怠,立刻就跟着裴元灝走了出去,所有的人全都走了出去,只剩下我和素素,吳嬤嬤還留在屋子裡。
最後一個走出去的,是常晴。
她站在門口,回頭看了我一眼。
不知,是因爲天氣使然,還是此刻的心情使然,她的臉色顯得非常的陰沉,看向我的那一眼,佈滿了陰霾。
我突然想起來,剛剛發生的一切,不管我們爭辯也好,對質也好,從頭到尾,常晴,都彷彿置身事外一般,沒有說過一句話。
就在我的心跳如雷,擡頭看着她的時候,兩邊的小太監伸出手來,將我面前的那道門慢慢的拉過去,砰地一聲,關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