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昏地暗,風捲落葉,水寒站在風中,目光冷峻如刀,手上是一柄光劍,身前是一條黑蛇,他要殺了這條黑蛇,他把光劍舉起,但就在此時,一隻手抓住了他,抓住他的那隻手,是鬼蠱的。
鬼蠱之所以抓住水寒,是因爲他有着自己的打算,鬼蠱的左眼忽然冒出血來,圖騰也是亮的明豔,轉眼之間,水寒面前的塍蛇忽然便化作了一縷黑煙,飄到了鬼蠱的眼睛裡,一切,歸於無形。
鬼蠱按住自己的眼睛,顯然他很痛苦,水寒木訥地看着他,手中的光劍不知何時已經消失了,良久,水寒的目光漸漸從鬼蠱身上移開,聚焦到躺在地上,渾身是血的玉仙身上,再也沒有離開過。
“轟隆!”
一道閃電劃破天際,將水寒的身形照的淒涼落寞,風,吹亂來他的頭髮,眼睛被亂髮擋住,看不出是喜是悲,此刻的水寒,似是化作了天地之中的獨此一尊的雕像,深邃沉重,孤獨寂寥。
小狸不知從何處竄了出來,竄到了水寒身上,竄進了水寒的衣服裡,在他的身上上躥下跳,它嚇壞了,它,很害怕。
而水寒,始終一動不動,他什麼都不想去做,他什麼也不想去想,他只想待在這兒,他只想讓時間定格在這一刻,他只想讓這已經發生的一切不再延續,他,只想哭。
“轟隆!”
又一道閃電劃過,似是一把鋒利無比的刀,要把這天劈開。
荀況看着飄在空中的七星閣,看着地面之上的修羅洞,看着周圍的一片狼藉之象,他剛到,他不知道這裡發生了什麼,他也不知道塍蛇去了哪裡。
他看到這恍如末世一般的光景,心並沒有痛,甚至沒有波瀾,他,經歷的太多了。
可是,當他看到地上躺着的玉仙身體的時候,當他看到玉仙的身體被開了窟窿的時候,當他看到滿地的鮮血的時候,他的心,有了波瀾,他的心,痛了。
甚至,眼淚不覺間奪眶而出,兩行熱淚劃過荀況蒼老堅毅的臉頰,無聲無息,卻是悲痛欲絕。
荀歌從小到大從來沒有見荀況哭過,而今他雙目已瞎,自然也是見不到了,只是,他能感覺到,這一次,老爹的心,真的被傷到了。
良久之後,衆人紛紛到場,見此場景,皆感嘆不已,荀況背對着他們,擦乾眼淚,剛想轉身說些什麼,一個黑色的斗篷忽然出現在距離他不到半里之處,他看的分明,那黑色的斗篷與五毒穿的相似,他知道那是羅生門的人,他也知道他的目的。
可是,一切,都有些晚了,他忽然覺得自己有些可笑,爲了真相,放縱了五毒那個混蛋,這樣做,真是愚不可及,甚至,害死了她。
金蟾看完整場好戲,正欲離開,看到不遠處的荀況一行人,腦海之中忽然浮現出一些場景。
他的身體不由自主地轉過來,面向荀況,雙臂盤於胸前,右臂放在左臂之上,手臂舉過頭頂,慢慢彎腰,深深地朝着荀況的方向作了個揖,雖然只是一個斗篷,看不出細節,但金蟾的動作,有條不紊,循規蹈矩,而且,十分的流暢嫺熟。
似乎,這禮節便是他一貫的做派一般。
行完禮,金蟾便起身,撣了撣身上的塵土,飄然而去,九道,荊門,逐風三人立刻跟着追了過去,而荀況,站在原地,臉上的表情,盡是驚愕。
“這是……,君子禮……”
不管是對手還是朋友,君子之間應當互行君子禮,方顯禮數周到,不失我桃儒風範也。
凌修,曾經是這麼說的。
“轟隆!轟隆隆!”
數道閃電劃過,銳利無比,一閃而過,傾盆的大雨轟然而下,沖刷着早已滿目瘡痍的大地,沖刷着早已滿目瘡痍的人們。
荒山野嶺之處,亂草雜樹橫生,雨水帶着泥土自高坡而下,捲起爛泥無數。
五毒站在爛泥上,鬼面之下的一雙異瞳深邃異常,他一直站在那裡,他一直在觀察,他一直在思考,他一直在等一個人。
良久之後,天的邊界之處,出現了一個人的身影,那人漸漸向五毒移動,越靠越近,也越來越清晰,不久便站在了五毒的面前,展露了全貌。
那人是個女子,她,打着一把大傘,她,水藍色的衣服,雪白的頭髮,俏皮的眼神,她,原來是她。
“等你很久了,日初。”
五毒的聲音,詭譎得讓人心驚。
“轟隆隆!”
又是一陣電閃雷鳴,狂風呼嘯,亂草紛飛,雜樹傾斜,亂草雜樹之後,一頂高高的帽子隱現其中,慕容雪看着坡下的五毒日初二人,表情凝重。
“這可,如何是好呢?”
雨水,打溼了五毒的骷髏面具,打溼了日初的傘面,打溼了慕容雪的帽子,同樣也打溼了賢聖居二小姐東方海棠懷中所藏的夷蓮香。
此時,洛菏正站在海棠的對面,雲沉到雨落,黑夜到黎明,他們已經鬥了有些時候了。洛菏瞥了一眼自己左胸前淡粉色的掌印,輕嘆聲中帶着難以言喻的苦澀。
他心裡很清楚,自己的實力遠勝於海棠,然而海棠所持的夷蓮香卻讓他的蟲蠱發揮不了任何作用,因而自己纔會被這丫頭糾纏這麼久,還硬生生地捱了她一掌。
一想到這夷蓮香還是當年自己親手交給東方白的,又摸了摸被左展那一拳打的有些紅腫的臉頰,他便不覺苦笑一聲,想來也是因果,自己造下的孽,怎麼逃也是逃不開的。
只是這雨,來的倒也及時。
洛菏面容淡然,水藍色的頭髮柔軟綿長,碧色的眼眸縹緲而又自帶神韻,他仰面望天,任由雨水打在他的臉上,他竟然有種很舒服的感覺。
果然,這臉,還是要多洗洗,才能保持清爽。
“海棠,放棄吧,夷蓮香遇水便效力大減,接下來,你可就沒機會再碰到我了。”
洛菏語聲淡淡。
海棠捏緊了拳頭,她現在很是生氣,因爲眼前的這個人,從開始到現在,都是一副氣定神閒的樣子,他看上去根本就不在乎與自己的戰鬥,然而她可以忍,因爲她不是東方白,她可以忍受眼前這個男人的冷漠,只是她着實爲自己的大姐感到不值。
海棠儘量保持心緒平穩,她道:
“你已經中了我一掌。”
僅僅短短的八個字,其中意味卻很是深長,就好像是在說,這世間任何人,只要中了我一掌,便就不會再有機會逃脫。
洛菏感覺到了自己左胸口的異常,他忽然噗通一聲跪倒在地,身子順勢而下,一頭栽進了草地,沒有發出任何痛苦的哀嚎,甚至連本能的哼聲都沒有。
他似乎就這樣死了一般,看似一動不動地趴在了地上,全身上下的每一寸肌肉,卻是在不停地顫抖。
海棠看着地上的洛菏,神情之中流露出一絲得意,狂妄,終究是要付出代價的。若不是大姐要留他性命,自己恐怕還能更早一些得手。
對她而言,殺一個人,只需一掌,制服一個人,也只需一掌。
海棠是醫宗少有的另類,她雖說容顏美豔,風姿綽約,但骨子裡卻是一個十足的俠客,打從記事起,她便武道醫術一起修習,其天賦異稟,竟然兩者皆有所成。
當然這一切,都是洛菏離開醫宗以前的事情了。
現如今的海棠已經醫宗獨當一面的二先生,其實力自然是不知又精進了多少,然而這一切並不是她能夠自信說出“你已經中了我一掌”這樣簡單八個字的真正底氣所在。
海棠練的是醫宗正統功法“五禽戲”,虎步,熊軀,鹿頂,猿攀,鶴氅,五種戲法。
她多年來日夜苦練,早已經已經掌握的爛熟,可僅僅只是這側重修身的“五禽戲”,要打洛菏一掌容易,但要憑這一掌制住洛菏卻絕無可能。
她天縱奇才,自小便武醫雙休,武技主修的自然是“五禽戲”,而醫術主修的則是外科診治的“四診法”,這四診法即望聞問切。
要說這四診法,在醫界着實是平淡無奇,幾乎和“練功十八法”在武修界的地位差不多,隨便一本兩文錢市井書籍便有記錄。
但是,所謂平常,並不代表易精,更不代表不能出新,一般郎中學這“四診法”,都是按部就班,望便是觀氣色,聞便是聽聲息,問便是尋症狀,切便是摸脈象。
這樣學習本無可厚非,甚至可以說是已成定律,然而海棠武醫雙修,又天資聰穎,可以舉一反三,破陳出新,這“五禽戲”與“四診法”一同鑽研,日積月累,她竟是悟出兩者之間的相通之處。
剛剛她以“五禽戲”身法擊中洛菏左胸口一掌,這一掌看似是找出洛菏破綻之後目標指向那唯一破綻的一掌,然而,洛菏所不知道的是,海棠爲了這一掌,已經做出了很多的努力,甚至可以說,她之前所有的身法,所有的出手,甚至是所有的呼吸,都是爲了在自己計算好的那個時刻,讓洛菏剛好暴露出那個位置的破綻。
實際上,過招之間,她早已利用望聞問切之法摸清了洛菏身體所有的脈絡,所有的特徵。
生靈運作,周而復始,此消彼長,自有規律,海棠對於這種規律再熟悉不過,因而她可以推算出洛菏最虛弱的時間點,以及在那個時間點,最要害的部位。
人體血肉,經脈縱橫,牽一髮而動全身,海棠在追上洛菏與他交手的那一刻起,便知道,勝負會在這一刻分曉,她成功擊中了洛菏脈絡運行在這一刻所彙集的交匯點,此刻的洛菏罩門被破,全身上下法力渙散,早已經失去了任何繼續戰鬥下去的能力。
海棠冷冷地看着洛菏,看着這個曾經醫宗的天才,看着這個她曾經仰望的男人,眼光之中竟然已經沒有了絲毫的怒意,此刻,她的心情已經完全平靜,因爲在她的觀念裡,一個失敗者,並不值得她生氣。
海棠道:
“我知道三生石並不在你的身上,我只是想把你帶回醫宗伏罪,畢竟十二年了,我們和你之間的孽緣,也該斬斷了。”
海棠緩步向前,外連織網的紅色羅裙在油綠的草地上輕輕擺動。
天,還在下着雨,羅裙已溼,但海棠的腳步卻不沉重,也並沒有顯得多麼輕盈,那腳步似乎是在這兩者之間尋求到了一種平衡,落地無聲,卻不失平穩。
就好像一隻老虎走向自己垂涎已久的獵物時的步伐,小心翼翼,又穩如泰山,越是垂涎欲滴,便越是冷靜沉着,百獸之王,當如此。
這,便是虎步。
海棠終於走到了洛菏的面前,洛菏依舊伏在地上,全身顫抖,他沒有說出一個字,這是理所當然的,經脈潰散之人,不要說說話,就是動動嘴脣,都是一種奢望,然而這樣的狀態,並不會持續太久。
一滴雨水從銀針上低落,這根銀針此刻正捏在海棠的手裡,她答應東方白不殺他,但若就這樣把他帶回醫宗,那待他恢復,必然使出什麼手段也控制不住。
海棠思來想去,還是決定要廢掉洛菏的手腳經脈,這樣做雖然可惜,但這是她所能想到的最爲兩全的方法。
“嗖!”
銀針飛出,直取洛菏右腳腳踝。
“嗖嗖嗖!”
又有三根銀針飛出,直取洛菏另外三肢命門。
而洛菏,此刻看上去就像是一個徹徹底底的廢人,甚至連一點點的反應都沒有。
海棠,看上去註定要成爲這一場戰鬥的勝利者。
然而肉眼可以看到的東西,可能遠遠不是最終的真相。
雨,未歇。
人,驟起。
海棠,凋落。
“永遠不要只相信自己的眼睛,肉眼可以看到的東西,可能遠遠不是最終的真相。”
洛菏離開時,只留給海棠這樣一段耐人尋味的話。
海棠直挺挺地站在原地,她只能直挺挺地站在原地,因爲她身上除了三十六處死穴之外所有的要害穴位已經全部被封住了,現在的她,甚至連做出驚愕的表情這樣的事情都無法做到,但她的眼神之中,還是充滿了驚愕。
她無法理解爲什麼洛菏可以站起來,爲什麼他站起來的同時可以用那樣自然的身姿躲掉自己連續發出的四根銀針,爲什麼他站起來之後可以只出手一次便可以封住自己七十二處要害穴位,爲什麼他出手時要刻意避開自己的死穴,爲什麼他臨走時要說出那樣的一段話,爲什麼他有如此實力卻要冒着風險與自己糾纏這麼久。
其實,這之中有個問題,還是可以回答的,他避開海棠的死穴,無非就是不想殺她,或者不忍殺她。
海棠的眼神逐漸恢復了平靜,仔細想想,這事也並沒什麼值得驚愕的,自己仰望的男人,自己大姐的男人,醫宗千年難得一遇的奇才,本就應該如此強大,本就應該讓自己無法理解。
雨,愈急,也不知這穴道何時能自解,看來,是要染上風寒了。
也不知,他,會不會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