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進了伊寒江的屋裡,伊世仇將她放在牀上。她只覺得疼痛是一波接着一波的,這般不乾脆像是凌遲一刀一刀慢慢割着,疼痛感稍稍舒緩甚至要讓她錯覺不痛的時候,另一波更大的痛楚又是漫天蓋地的襲過來。
她啞了聲音,“我要故淵給我接生。”
伊世仇不信任的看向景故淵,景故淵道,“她教過我要怎麼做,我都還記得。”
伊水柔傾過身子幫女兒抹了額頭上的汗,吩咐阿翠瓏去準備熱水和乾淨的布,便對伊世仇好言好語,“我會留在房間裡幫忙,爹,你們先出去吧。都這個關頭了,暫且先順着她。”
伊寒江抓着軟枕兩側,在她的用力下,那柔軟的金絲枕套被撕裂露出裡面潔白松軟的棉花來。她感覺所有的力氣都要用在忍痛上,總要做些什麼事來轉移痛楚,真難爲景故淵忍着背上的鞭傷還能從容自然。
她痛得沒法再去看伊世仇,只聽低沉的交代聲,“我就在外頭,若是你們應付不了,就喊我進來。”
她扯完了枕套,開始伸手去扯牀頭的帳幔,只想把它們也都撕裂了心裡纔會舒服,即便這樣的心裡舒服對她肉體上的疼痛起不到任何的減緩,“我想把房間的東西都砸了。”
伊水柔撫着她的臉,心疼的看着她因疼痛而聚攏的眉,“傻孩子,就算你砸光了房間裡的東西還是要疼的啊,忍忍就好了。”
景故淵低頭親了她的脣一下,脣舌之間帶着血腥的味道,他的頭伏在她的頸項間,那些低微的請求着,“你和孩子都要沒事。”她眯着眼睨他,見他面目上佈滿了自責。他或是以爲自己的緣故纔會令她早產,他的母親死於難產,對於女子產子他有揮不去的陰影。
她開始想自己讓他留在房裡是不是錯了,跳過產房中對她而言難以言喻的疼痛和難受,濃烈的血腥味會讓人容易往壞處想。讓他簡單的就站在外頭,只領會做爹的歡天喜地或許更合適些。
她咬牙道,“臺上有藥,你拿出去讓我爹給你敷藥吧。”
伊水柔也勸,“是啊,故淵。你的傷也要處理。寒江她身子健康胎氣又足,很快就能把孩子生下來了。”
景故淵抵着伊寒江的額頭,緊張得屏着呼吸許久才吐出一口氣證明他還有意識。柔聲笑道,“我的傷不痛了,可我知道你很疼,痛就別說話了。”
她牢牢抓着他的手一吃痛便是緊緊收攏,腦子一片空蕩什麼也不想去想。只想快點把孩子生下來然後結束。她曾經見過山下的瘋子發起瘋癲來胡亂的抓撓,把意圖想控制住她的人弄得遍體鱗傷的,她現在怕也和瘋子無異了。
她痛時那麼用力去抓景故淵的手指潮溼而蜷曲,他一定也是痛的。
她想鬆手去扯帳幔,他卻是不放。手心已經是汗溼,只是分不清是因爲她的冷汗還是他自身也緊張恐懼纔會和她感同身受一樣。
也不曉得過了多久。她慢慢的適應了這樣的痛楚,腹部沉重而脹滿,她心裡冒出了歡喜。曉得是孩子頂着,他也正努力要出來迎接人生第一道陽光溫暖而炫彩。
她用力推,聽到伊水柔高興而激動的說道,“已經是能看到孩子的頭了,故淵。你不是要接生麼,快過來。”
伊水柔和景故淵換了位置。伊寒江又是用盡全力,隨後便只感覺鬆弛,一種放軟的狀態蔓延至四肢百匯,她只覺得像是解脫。耳邊聽着孩子嘹亮的啼哭,渾身溼透像是剛掉到水裡被打撈上來一樣,眼睛看着牀頂帳子的花紋,方纔還覺得它好似在旋轉,身子輕鬆以後再看,還是圓形鵝黃色的圖案,不曾移動過位置。
她閉起眼想休息一會,比小時候第一次練武,外公讓她扎馬步扎足兩個時辰還累。
景故淵按着伊寒江曾經教過的步驟,燙了剪刀剪斷了臍帶,把孩子交給伊水柔,慌了心神的觸碰她的臉。她已經是筋疲力盡了,有氣無力的攤着手腳回道,“我沒死,我只是想閉閉眼緩緩。”
伊水柔笑道,“我先抱孩子去洗一洗,阿翠瓏,你幫她換張牀墊子和衣服吧。”
阿翠瓏手腳利索的收拾乾淨,伊寒江換了衣服聞着毫無血腥味的牀褥只感覺真是身心都舒服了。伊水柔抱着襁褓中已是洗乾淨了的孩子給她看,“瞧瞧你兒子,小模樣多好。”
她又是有了心情,由女兒升級做了母親,這樣的高興難以言喻的複雜,此後她的生命裡又是多出一個重要的人來,她會體驗曾經父母對她無私的付出辛勞而不再僅僅只是理所當然的接受他們給予的寵溺疼愛,種種種種的美好。
這是景故淵和她的兒子。
她伸出手指碰了碰嬰孩紅通通的臉,毛髮還是溼漉漉的,皮膚嫩嫩薄薄的能看到細細的淡青色的血管,她不敢用力,覺得像是雞蛋殼裡的那層透明的膜,便只在他小臉上親了一下。
她看到坐在牀邊的景故淵有初爲人父的慌亂,激動的時而傻笑,時而呆呆的看着兒子,眼睛裡是毫不抑制的歡喜閃閃發亮。
伊世仇和孔伯彥已經是衝了進來。孔伯彥摩拳擦掌,不知道還以爲他要去找人挑釁打架,他探着腦袋嘴裡嘖嘖逗着伊水柔臂彎中的孩子,已經是不滿足的伸出兩手道,“水柔,快給我抱抱。”
伊世仇則走到伊水柔面前,直接命令道,“孩子給我。”
伊水柔溫柔一笑,動作放輕,就像是交託易碎的寶貝而小心翼翼把孩子放到伊世仇懷裡。伊世仇動作嫺熟的抱着,從前抱着還是嬰孩時的寒江的手感還在,他逗了孩子一會,那孩子不哭不鬧,反倒是握着小拳露出沒牙的笑臉。
伊水柔慈愛笑道,“這孩子脾氣真好,不像寒江生下來時就會哭哭鬧鬧。”
伊世仇沒作答,只目不轉睛的看着曾外孫,倒像是抱着愛不釋手了,“孩子叫什麼名字?”
景故淵回道,“單名一個昂,瞻昂昊天的昂。”
伊世仇沒有意見,“確是該有昂視蒼穹俯瞰蒼生的氣魄。”他對伊寒江道,“我先抱他去給你外婆看看,過一會再抱回來給你喂,先休息吧。”孔伯彥沒抱到孩子,只能眼巴巴的跟着伊世仇後頭出去。
伊水柔笑道,“你們這個兒子當真是有旺父母的福氣,你外公很喜歡他,分去了大部分的心神在他那裡,你們應付起來也就輕鬆了。故淵你就先住下來,後背的傷記得上藥。”她和阿翠瓏離去順道掩上門,留他們這對分隔了幾個月的小兩口獨處。
伊寒江懶洋洋的道,“臺上有幾瓶藥,你去拿紅色塞子的那瓶給我。”她有些吃力的往牀裡頭挪了挪,儘量不要有大動作。等景故淵把藥拿過來,又是命令,“外衣脫掉趴在牀上。”
景故淵道,“你纔剛生完孩子,好好躺着吧,我自己上藥。”
她催促,“傷在後背,你自己怎麼上藥,方纔讓你出去找我爹,你不去,怕是現在他追着我外公喊要抱外孫了。外頭都是女眷,你會在她們面前寬衣解帶麼。快趴下來,這點力氣我還是有的。”
景故淵脫去外衣,從懷裡取出幾樣東西來。其中一個是她賭氣離開時留下的他的麪人,已經是顏色亂七八糟的混作一團,看不清楚捏的是什麼了。
她意外道,“你居然帶在身上。”
他失望的看着屬於她的麪人依舊外表完整的插在梳妝檯上,“我們成親後,這兩個麪人便是雙雙對對,你可以負氣只留下一個,我卻不想他形影相弔便帶來了。只是方纔外公一掌打在我身上它便不成形狀了。”
她搶過他手裡的那個看了一眼,動了心思道,“你把我那個麪人也取來。”
景故淵輕聲道,“或許回到皇都後能再讓人來重新捏一個。”
伊寒江不語,即便能再捏一個他,也不是原來那個獨一無二了。只等他把麪人拿來,她看也不看抓成一團把兩團面混作了一塊搓圓了,想起管道昇的我儂詞,好笑道,“這是不是就是把一塊泥,捻一個你,塑一個我。將咱兩個一齊打破,用水調和;再捻一個你,再塑一個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
他看着兩個麪人化作一團圓當真是彼此融合再也分不開,失笑道,“如此倒是不負最後一句生同一個衾,死同一個槨了。”
他身上帶了三樣東西,還有兩件就是當初給孩子訂做的長命鎖,方纔緊貼在他胸口,還帶了他的溫暖。因爲爲他擋下部分伊世仇的掌力,有些變了形。她笑道,“你這個傻爹爹這一回倒是因禍得福了。”他傷的不重,這三樣東西都該記功一件。
她把東西撥到牀頭,拍拍身側,“快躺下。”
景故淵裸着背趴下,側着頭聚精會神的凝着她手指抹了藥細心的塗在他的傷處,藥水滲進傷口不可避免的又辣又刺,他要轉過頭去。伊寒江霸道說,“我剛纔生孩子,樣子那麼醜你都看到了,不許避着我,痛也要痛在我眼前。”
景故淵苦笑,徐徐說道,“當初我對你猶豫再三,就是怕涉足情愛有生之年對你割捨不下,此後連自己的心都不能做主,想不到一語成讖。”
伊寒江道,“你即便後悔也晚了,此生別妄想擺脫我。我孩子都給你生了,你註定是要毒入骨髓病入膏肓的。”她記起來了什麼,氣道,“憑你的本事根本一個人上不來山上,是不是北望那臭小子帶你上來的,他呢?怎麼扔你一個人對着外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