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盞茶後，李耀宗坐在大廳首位，李家夫人坐在另一側，身旁站着引他們進來的那位少女。
“老夫活了大半輩子，自忖沒見過各位，三位今日尋上門來，敢問有何貴幹？”
“李老爺息怒。”蘇盞起身一拱手，解釋道，“今日我們登門拜訪，實則是有件舊事想請教二位。”
“家中父母早年經商行走各地，十幾年前到過清平鎮，途徑城北亂葬崗時，意外拾得一男嬰，家父家母不忍看生靈寥落，遂將男嬰帶回家中當作親子細心撫養照顧，如今十幾年過去，家弟年歲漸長，家父託我來清平鎮探查家弟身世。”
“我們昨日到了清平鎮，聽茶樓小二說起，這十幾年裡，只有李家小姐曾懷孕而亡，今日這才叨擾前來府上打擾，只求還家弟一個清白身世。”
“什麼？你……你說那孩子，還活着？”李家老爺尚未反應，李夫人倒先激動起來，站起身連連追問。
“家父在亂葬崗拾得男嬰不假，至於是不是夫人口中的孩子，我不敢妄言。”蘇盞半真半假的解釋，“這也是我三人今日登門拜訪的原因。”
“老爺……”聽她如此說，李夫人當即淚眼婆娑，眼巴巴的看着李家老爺。
“夫人，還不知道他們說的是真是假，你先別激動！”
“什麼不知道是真是假？”李夫人卻冷靜不下來，“清平鎮上這些年發生的事，你哪一件不知道，除了我家翠兒，還有哪家姑娘是懷着孩子死的？”
“這姑娘說的有鼻子有眼，時間地點幾乎不差，那男嬰肯定就是我家翠兒的孩子！”
“我可憐的翠兒啊，爲娘對不起你啊，是爲孃的沒用，是爲孃的害死你的啊！”
“夫人，你在說什麼，不是說好不再提這個的嗎，你又提起這事做什麼？”李老爺看着撲到自己身上來的自家夫人，想起被自己的逼死的女兒和外孫，一時也有些老淚縱橫。
“小翠，扶你娘回房，好好陪着她！”
“是，父親。”
那叫小翠的少女扶着李夫人回房，蘇盞看着二人的背影，終於明白那女子前後爲何反應如此不同。
李夫人走後，場面終於恢復正常，李老爺卻像瞬間蒼老了一般，再不復他剛出現時那副文人清高的樣子了。
“你三位既能找上門來，想必也瞭解了事情經過，對此，老夫無話可說。”
蘇盞無言，即便是經歷了這樣一番衝擊，這李老爺還是一副文人寧折不彎的傲骨，倒是讓她不知怎麼說好。
蘇盞組織語言道：“李老爺，我今天來此，並不是想追究過往是非，我只想給家弟一個確定的信息，關於他的親生父母。無論將來他作何選擇，家父和我都只希望他能平安健康的長大，長成一個正直向上的人。”
看着李老爺在聽到這番話後老淚縱橫的模樣，蘇盞雖有不忍，卻終究還是繼續問道：“李老爺，我下面這些話對您而言或許有些殘忍，但我還是希望，您能對我據實已告。”
“李家小姐翠兒，您的親生女兒，真的是被您逼得上吊而亡嗎？”
一陣漫長的沉默過後，他輕輕闔上眼，重重點頭：“是。”
一起落下的，還是李老爺眼角那顆懸空已久的淚，或許，那也是他作爲人父，對翠兒這個女兒來不及說出的愧疚。
“……爲什麼呢？”
原本不想再問的，可看着楚頌從進李宅開始就沒變過的沉默表情，蘇盞終究還是忍不住替他問道：“李老爺，翠兒是您親生女兒，是您和夫人盼了好久才得來的掌上明珠，她雖然犯了錯，卻並不是罪大惡極，你怎麼能親手逼得您女子自盡，她腹中可是還懷着孩子啊！”
古代人對女子貞潔有多看中，蘇盞是明白的，未婚女子與人私定終身珠胎暗結，確實爲世所不容，可無論外人如何斥責唾罵，李家夫婦都是翠兒的親生父母，是如何能硬的下一顆心真將女子逼死的？
“老夫也不想，可翠兒她這事……老夫也是沒辦法啊！”
“翠兒她這事鬧的太大，那書生的寡母老孃日日在書塾門前謾罵，說老夫教女無方，開的不是書塾是妓館，就靠着翠兒來招待來書塾求學的學生，害了多少一心趕考意在科舉的學生！”
“竟還有這事？”蘇盞咋舌。
她原以爲真如店小二所言，李老爺逼死翠兒，是因爲翠兒不顧禮義廉恥與人暗度陳倉，李老爺一生清高覺得名譽受損纔有此行，卻不料其中還有這等究竟。
“事情剛發生時，老夫還和夫人商量過，既然兩個孩子兩情相悅，老夫舍下這張臉去求下這門姻緣，可還沒等老夫上門，那書生的寡母老孃就把這事傳來了，每日敲着銅鑼街頭巷尾叫罵，的言辭之冷苛非爾等可想，老夫也是實在沒辦法了，才……”
蘇盞可以想象，一心盼着兒子高中狀元光耀門楣的寡母，在得知兒子竟然與書塾教書先生的女子廝混在一起，還有了孽種，心裡該是怎樣的憤怒，他的兒子若是成器還好，若是不成器，所有的罪責都會被推到翠兒身上，連帶着翠兒的父親李老爺，也會被無端謾罵。
明明只是兩個年輕男女的一時情動，輿論裡責任的一方卻全是翠兒，最後毀掉的是李老爺堅守一生的清明正派，以及他賴以爲生的教書生活，最重要的是，他們失去了唯一的女兒，以及女兒腹中已成型的孩子。
“李老爺，您有沒有想過，如果事情發生後第一時間，您和夫人帶着翠兒小姐離開清平鎮，會不會有另外一種結果？”
“離開？”李老爺像是被人提點了一番，思考片刻後，他卻還是搖了搖頭，“老夫不會離開！”
“李家世世代代都在清平鎮生活，絕不能因爲翠兒，而落得個舉家搬遷的下場，翠兒自盡雖不是老夫所願，但老夫絕不後悔做這個決定！”
“李老爺！”蘇盞有些冒火，那些臉面上的東西就這麼重要嗎，竟然連自己女兒的性命都不顧！
“蘇盞！”楚頌終於開口，伸手攔住了她。
這是第一次，楚頌連名帶姓這麼喚她。
他擡起頭，對蘇盞微微一笑，“我們走吧！”
他率先站起來，邁步走出了李宅，身後李老爺掩面默默流淚，或許他並不後悔做出這個決定，但他終歸還是痛心的吧！
逼死唯一的女兒，他這一生，都將沉浸在漫無天際的痛心和自責裡，這也許，就是命運對他的懲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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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頌！”蘇盞追着跑出來，有些擔心楚頌的情緒。
得知自己的生母竟是因爲這樣不可理喻的理由而死，自己也是因爲李老爺才失去了出生長大的機會，阿頌他此時一定很難過吧？
“阿頌，你沒事吧？”
楚頌站在李宅門前，微笑着搖頭，“姐姐，我沒事。”
“其實，我能理解李老爺的做法，法理在前，他不能不這麼做，畢竟在他心裡，李家的臉面清白比李家小姐的性命要重要。只是做了，就要承擔相應的責任，所以晚景淒涼也好，無人送終也罷，都是他需要承擔的後果，沒有人會可憐他。”
蘇盞聽完不知該說什麼，明明知道楚頌說的都是對的，但聽他用這麼冷漠的聲音說出來，她又覺得很奇怪。
“所以呀，做人也沒什麼好的！”
秦寧晃晃悠悠的負手從李府出來，總結道：“投胎爲人來到人間，就要受這些禮教束縛，什麼天地君親師、忠孝悌忍信、三從四德，都是約束人行爲的規範。”
“魔有魔誡，鬼有鬼道，人自然也有人倫，天地生靈，大多都被束縛在這些條條框框裡，誰也不能例外。”
——即便是那個人，也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