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姍起身,又去取一瓶紅酒。
今天這個故事,怕是會以一場酩酊大醉的方式收場。
這時,一陣敲門聲響起。
不知是哪位客人到訪。我看了看雨姍,像是在問她是否應該開門。這個故事還沒講完,這個突如其來的到訪者應該是不受歡迎的。
雨姍沒有反應,她還在醞釀着怎麼更生動,更刺激地把她的故事講完。
我不想這個到訪者也像我一樣被拒之門外。這個人肯定也是來看望雨姍的吧!不該辜負他的一片好心,我禮貌地打開門。
門口站着的人是一箇中年婦女,體態豐腴,兩鬢有些白髮,眼角的魚尾紋清晰可見,臉上隱約可見幾處老年斑。
歲月在她身上留下了滄桑的印記,但能看得出來,年輕時她也是一位美人。
我馬上意識到這個人是誰——雨姍的媽媽。
雨姍雖總是一身男子裝扮,但骨子裡散發出來的優雅氣質和天生的美人胚子全部得益於這個女人。
“你好,雨姍在嗎?”
“在。”我回頭望着雨姍,像是在徵求她的意見,是否該讓這個女人進門。
雨姍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算是默許了吧。
那個女人進入屋內很從容地坐在了我剛纔坐的位置上,看得出來這不是她第一次登門拜訪了。
“我記得你,你是小東,還是小北?”
此時,我正在幫雨姍起那瓶紅酒,她已有些醉意。
“我是小北。”隨着“砰”的一聲,我回了過去。
雨姍的腳步有些踉蹌,我扶着她坐回了沙發上。
這時,我注意到她沒有穿拖鞋,是赤腳走在冰冷的地磚上的。
也許這樣能讓她保持清醒吧,好讓這個故事能夠順利地講完。
“雨姍,”那個女人主動開了口,“今天我來,還是希望你能再給我一次機會,彌補我過去對你造成的傷害,我……”
雨姍打斷了她,還沒等她說完。
“剛纔我們講到哪了?”雨姍看着我,完全沒在意眼前的這個女人。
她的杯中又多了半杯紅酒。
“你該跟阿姨聊一聊,過去的事都過去了,總得爲以後想想。”我試圖幫雨姍的媽媽,不管怎麼說,我還是希望他倆能重歸於好的。
血緣這種東西是無法改變的,即使你恨透了流在你身體裡的每一滴血液,你甚至希望你的血液是藍色的,或者是綠色的也行,只要能和你有瓜葛的人撇清關係就好。
我不想看到它慘烈的收場。
“哦,想起來了,我離家出走了!”雨姍又開始自顧自地講上了,我也被視做了空氣。
“離開那個令人作嘔的家後,我就四處找活幹,可沒人願意僱用一個童工,一個假小子。”雨姍語氣平靜如初。
“別再喝了,你多了。”我把雨姍欲要舉起酒杯的手摁住,被她大力地一把推開。
“後來,我去學習美髮了,沒念過幾天書的人很多都學這個的。”雨姍一口半杯。
雨姍啊!那可是紅酒,你當糖水在喝嘛?
“最開始的那個美髮店招收學員包吃包住沒有工資,我很滿意,畢竟有了可以落腳的地方,可他們只招收男生,沒辦法,我也只能將計就計地扮演起了男孩子。”
我跟雨姍的媽媽靜靜地聽着,不再打斷她。我想雨姍的媽媽也清晰地認識到一點,不走進雨姍的內心世界裡,是無法徹底瞭解她的,更無法與她走的更近。
“那個破舊不堪的寢室裡有六張牀,連個衛生間都沒有,我就和另外五個與我年紀相仿的男孩子住在同一個屋檐下。”雨姍又倒了半杯,這個故事今天怕是要講不完了,雨姍堅持不到這個故事講完。
“你知道嗎?小北,那段日子我是怎麼度過的?”雨姍對我說。
她只想讓我知道她的過去,不包括眼前的這個女人。她該感謝我的,不然雨姍可能一輩子都不會讓她知道關於自己的一切。
“扮演男孩子很累的,那裡只有一個公用衛生間,每次大姨媽來的時候我都得十分小心,最讓人頭疼的是我發現男生和女生尿尿的聲音是不一樣的,就連每次尿尿我都得小心翼翼,生怕會露餡。”雨姍的面部表情難以形容。
“直到有一天,寢室裡有個男孩子對我投來了異樣的目光,我便知道,這裡我呆不下去了。我必須馬上換一個地方。我害怕極了那個十多歲正值青春期的男孩的目光,如狼似虎的,像是要把我生吞活剝了。”雨姍的眼淚又不爭氣地落了下來。
“後來,我前前後後又去了三個美髮店當學徒,可每次情況都一樣,即使我變得越來越小心翼翼,越來越謹小慎微,最後還是會有男孩子把我識出來,我就不得不再次換地方……小北,那個關於花木蘭的故事肯定是假的吧!是虛構的,騙人的故事吧!……現實當中怎麼可能會有那種事情發生呢?”
“雨姍,對不起。”雨姍的媽媽實在聽不下去了,她沒想到她的離開會給這個孩子造成怎樣的傷害,而這種傷害將徹頭徹尾地改變雨姍一生的命運。
“我也是有苦衷的,你知道的,那個嗜酒如命的男人每次喝完酒就會打我,往死裡打,我真的受夠了,我不得不走。”雨姍的媽媽嗚咽地說。
“所以,這就是你拋棄雨姍的理由?你爲什麼不帶着雨姍一起走,一起逃,一起離開?”我憤怒地喊着。
“爲什麼要讓她一個人獨自承受這樣的痛苦,那個被打的人從此變成了雨姍,這就是你想要的,是不是?”
“對不起,我當時只想着離開那個罪惡的地方,找個不會打我的男人重新開始,帶着雨姍……終歸是不方便的。”雨姍的媽媽有氣無力地說,這樣荒唐的理由估計連她自己都無法接受。
“你們這羣不要自己孩子的人全都他媽的該死!”我咆哮了,“你們憑什麼這樣對我們,我們都還那麼小,你們怎麼就能忍得下去心?”
聽好了,是“我們”。
我們都是被人遺棄的孩子。
雨姍如此。
我亦如此。
哥哥如此。
蘇童亦如此。
舍車保帥,在強大如斯的命運面前,我們終究不過淪爲棄子。
我們就像是包裝糖果的包裝袋。沒打開糖果時,外表光鮮亮麗,被主人視做珍寶。一旦被打開,我們的最終歸宿就是牆角那個裝滿廢物的垃圾桶,沒人願意再多看我們一眼!哪怕只是一眼!
媽媽,你到底是有多愛我的爸爸呀!纔會義無反顧地拋下我跟哥哥,瞭然無牽掛地去另一個世界陪他。
你給了他你的心還嫌不夠,非要把命也一併給了他!
都說愛情是治癒創傷的良藥,怎麼就變成了能奪人性命的毒酒?
愛到生死相隨,說的就是你們吧!你成全了自己對愛情的執念,兌現了對一個男人愛的誓言,卻爲何,非要毀掉另外兩個男人無辜的人生?
你怎麼能如此的狠心啊!
那我們又算什麼?
我們就不該來到這個世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