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永遠忘不了十八萬年前的崑崙八重天,忘不了十八萬年前的那一場風聲浩劫。
十八萬年以前,他還未是現在的身份,萬年以前,他還是一個叫做陌上焱的年輕男子。
十八萬年以前的崑崙八重天上,十月早已風蕭蕭。
八重天的山頂上是常年的冰霜凍雪,十月以後更是成了一個砭骨無比的冰封世界,然而在這雪茫茫的一片白色之中隱藏了一座常人看不見的宮殿。宮殿由上好的白玉打造而成,和周圍棱角分明的冰山融爲了一體,只有擁有幾千年靈氣的人才能看到其中的不尋常。
這一天,崑崙殿上寒氣逼人,他和平日一樣躲在廂房之中處理父親留下來的竹簡資料。剛沒翻過幾卷便被敲門聲打斷。
“進。”他隨口應道。
“焱殿下,子淇回來了。”進來的人是幾個月之前派出去的子淇,年紀輕輕卻已經擁有了了不得的仙力,他話音落下,擡起頭頓了頓等待陌上焱的回答。
看到子淇,天君先是感到一絲驚訝,因爲這表示他心中一直擔憂的事情有了跡象。陌上焱擰了一下眉頭,開口道:“找到他了?”
“是,跟了三個月終於有了眉目,如今就在業河一帶。”子淇的身上還帶着一身奔波的氣息,額上還帶着熱氣,“可是,情況有點複雜。”
“怎麼了。”陌上焱仍然是一派從容之象,手上還掂着那份未看完竹簡,“他可是打算回來崑崙顛上?”
“不,比這更嚴重。”子淇額上滲出汗珠,略一斟酌才決定要開口,“我怕因殿下是要覆了一整個天界。”
此時江南業河邊上,十月菊花開,花的清香夾雜着臘肉裹飯誘人的味道沿着彎曲的河一路綻開。幾十裡外仍然是香氣縷縷散不盡,青磚綠瓦和着帶有豐收顏色的秋風是此時業河邊上的景色。
白日時分這裡淡然安靜,漁民支着竹竿沿河而下,婦人抱着一桶桶的衣物傾倒在河邊搓洗;入夜以後卻是一番歌舞昇平,各式酒樓掛上通紅的燈籠,脂粉香氣侵染了一整條杭河。
這裡的人們依傍着業河而生,這裡的風景獨特而耐人尋味。
“看來你很喜歡這裡的風景。”年輕的男子眉目分明,長髮紮成一束置於腦後,青衣之上繡着幾道祥雲,一條白玉錦帶繫於腰間,左手上執一柄紙扇,立在船頭緩緩展開,上有“山水人家”四字。
她先是一路眺望着河上風景,看岸邊上彎腰梳洗的樸素女子,看前方小橋上挑着扁擔趟過去的農夫。及腰長髮被風撩起並不在意,隨着船行的方向一路觀望,有時候會回過頭去看上許久。天青青水悠悠,業河上一派寧靜安詳之景。
末了,她伸出手去扯了一下眼前人的衣袖,青衣男子順着她的力道彎身而坐,她順勢輕輕依着他。
“人間,是這麼安寧的地方。”
“如果你願意,我可帶你隱居到這人間任意一處。”青衣男子側過臉看她,女子的面容姣好,臉頰旁有淡淡的紅暈,睫毛翕動,瞳仁如同泉一般清澈。他伸出手將那些垂下來的
碎髮別到她小巧的耳後,再挨近了些讓她靠得更舒服。
“蘇漣知道了會生氣的。”提起友人的名字她微微而笑,捏了捏他的手臂而後低下頭。
青衣男子放下紙扇騰出手來點了點她的鼻樑,語氣裡滿滿的都是寵溺的語氣:“反正去哪裡我都會護着你,陪着你。”
“你已經帶我走了大半個人間了呢。”輕輕地挨着他而坐,看靜謐而流動的業河之畔,船伕在他們身後樂呵樂呵地搖着櫓,小船幽幽前行就要鑽進橋洞下了。
陌上因緊了緊手臂,身旁的女子淳樸靜美一身素衣,臉龐之上總是帶着恬靜的笑容。然而誰也想不到她正是妖界大祭司,誰也不能將面前處處透着柔情的女子與陰險詭譎的妖界聯繫在一起。
他與她相識純屬偶然,但從相識之日起便深陷情愫之中無法自拔。陌上因知道天界和妖界是不可能擁有未來,眼下他只能珍惜和她一起的一分一秒,從崑崙山腳到東海野外再到眼前的江南業河,他一路領着她護着她生怕下一秒就消失不見。
陌上因自知越纏越緊,最後面恐怕會控制不住自己。
他的手臂上、肩上都染上她的香氣,兩個人偎依一起看小船在船伕的控制下襬直了船頭將小木船駛進橋洞下。旋即一片陰暗襲來,陌上因忽然有一股不詳的預感,只見他左手緊摟着身邊的花洛而右手用力地握着那柄紙扇。
“因。”花洛似乎也感覺到了什麼,擰着眉頭看他。
“不會有事的。”陌上因邊安慰着身邊人邊將紙扇緩緩展開——
一道白光落下,船身輕微地顫動幾下很快地駛出了橋洞,剎那間船頭上立着一個玄衣男子,身後的船伕還未看清楚怎麼回事,雙手死死地握着櫓在船尾打顫。
業河之上來來往往的船隻景色依舊,誰也沒有看出來有什麼不妥。但陌上因知道白光須臾間他和玄衣男子已經過了一招。陌上因的眼神泛起一絲冷漠,而花洛按住了他的左手,搖了搖頭阻止了他下一次的攻擊。
“子淇,別來無恙。”陌上因順着花洛的意思合上了紙扇,對上來人的目光,“這一路遊山玩水感覺如何?”
“因殿下早就發現我了?”子淇雙手一合鞠了一躬算是爲之前的舉措道了個歉,“焱君很擔心您,天天念着讓殿下早日回崑崙顛去。”
子淇頓了一頓,那身玄衣露出一些詭譎的氣息,雙眼稍稍一瞥看了陌上因身邊人一眼,然後扯着嘴角說道:“卻沒想到因殿下竟在人界放縱自己。”
“我的事,不用你和焱操心。”陌上因皺着眉頭,“我已表明沒有回崑崙山的心意,爲何還苦苦糾纏。”
不等子淇回答,陌上因便開口道:“停船。”
愣了半晌的船復而又起,靠了岸以後陌上因沒有再將目光放在子淇身上。子淇自知無趣便踏上木棧道,他立在棧道之上看那艘小船,看小船上又偎依一起的兩個人,看那柔情似水的素衣女子和那透着溫熱之感的陌上因。
剛要轉身,手臂竟傳來一陣鈍痛,子淇掀起衣袖,只見手臂上落下了一道紅印,一看就是被上乘仙
力隔空攻擊而致,子淇嘆了一口氣喃喃道:“因殿下陷入太深,恐怕此舉會覆了天界。”
晚間,陌上因換上了一身藏青色的布衣,深邃沉靜的顏色與他一身冷傲十分般配。此刻,檀木桌子上咕咚咕咚地溫着酒,這名冷峻孤傲的男子倚靠在廂房邊木窗柩旁看業河夜市,紅燈籠的熱鬧亮光映着木窗的雕花成了一副畫。
業河熱鬧,但廂房裡很靜,靜得——煮酒聲和佳人入浴時的水聲分外清晰,花洛就在廂房裡的屏風之後淨身沐浴,不時傳來幾聲流水的聲響。陌上因強迫自己盯着夜市上叫買叫賣的江南商人,盯着那些高舉過頭頂的風車和泥人。
“新鮮出爐的龍鬚糖和上好龍井,客官走過路過……”忽然間,正對面的酒家拉開了木板門,一聲尖銳的吆喝聲傳進陌上因的耳朵裡。
房內酒氣芬芳濃郁,清香又帶着點上好的甜味。青年男子先是一愣,而後便抿起嘴角。
“洛兒。”往前走幾步,青年男子拾起茶几上的錢袋和紙扇,然後又驀地回過頭來喚她。
“恩?”夾雜着水的聲音,花洛的話從屏風後傳過來。
“衣服穿好,夜裡有點涼。”陌上因掩飾不住自己嘴角的表情,聲音裡多了些許溺愛。
“恩。”這次的回話裡帶些羞澀,陌上因似乎能夠想象出屏風後那張略微紅着的臉頰。
“因,下午時候的的人是?”不一會兒,花洛從屏風之後踏着步子走來。
爐子上仍舊咕咚咕咚地煮着酒,廂房裡很靜,深色衣服的男子背對她而坐,烏髮統統攏到腦後,他的肩線因爲呼吸而均勻起伏,沒有回頭也沒有回答花洛的話。
剛剛出浴的女子覺得有哪裡不對,房間中的芬芳和淡然少了些,取之而代的是一股濃厚的陌生氣息。她攏了攏衣服,往後退幾步接着右手一靠,從屏風後帶出一把劍。
“因,你什麼時候換了身衣服。”花洛的語氣裡已然沒有了柔情,她右手緊握着劍柄,那是陌上因的佩劍,劍鞘上刻着一條齜牙咧嘴的玄色祥龍,對於女子來說過於厚重了。
“你不是想知道下午時候的人是誰麼。”那個男子沒有回過頭來,聲音如同堅冰一般,衣袂在無聲的空氣裡竟無風自動,一股凌烈冷傲的氣息瞬間席捲了整間廂房。
花洛握着劍柄的右手心滲出了細密的一層汗,這個人擁有比下午船頭的男子更高強的仙力,她恐怕不是他的對手。
“你是誰?”花洛兀自鎮定着,“你把他怎麼了。”
“我不能把他怎麼了,他只是到樓下去給你買龍鬚糖了。”深衣男子音調忽而一轉,帶了一些驚訝的神色,“看來他沒向你道出他的真正身份啊。”
花洛琢磨着深衣男子的話,並不想作答。
的確,初次相識的時候他身上便有不尋常的仙力。
可是當時的他對上她的時候顯露的只不過是上千年的修爲,而她自己現在雖然是妖界的大祭司,但是她的承脈是花氏九尾一族,身上並無妖氣。花洛一直以爲心上人真正的模樣便是如此,卻從未想過他隱藏的一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