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渠離開劇組的時候,穿着軍綠色的厚實短款外套,下面一條修身黑色牛仔褲,臉上帶了只白色的pm2.5口罩,黑色墨鏡倒掛在腦後。
他沒有帶任何的行李,顯然還是要再回來的。
遠遠地,他就瞧見了正站在片場休息區裡,正在劇本上圈劃的沈國立。
他頭髮早就花白了,坐着時那有些佝僂的背影也有幾分尋常老頭的平凡跟脆弱。
“你在這兒等着。”唐渠回頭看了眼米雪,說着雙手就從口袋裡拿了出來,獨自一人走了過去。
沈國立看劇本相當專注,明明應該是休息時間,但他眉頭卻一直緊皺着,手裡來回翻動的劇本顯然是全劇組最破的那一本。
唐渠把臉上口罩拉下,忍不住摸了下鼻子,一張俊臉上已然沒有了剛剛的衝動,反而有了更多的尷尬,“沈導,抱歉了。”
從小到大的優良貴公子環境中,他其實接受了很好的教導,本該知禮知進退。
然而今天卻屢屢破功,哪怕是在自己房間裡發泄了一通,他現在還是不能保證自己看到那女人後會不發瘋。
所有的禮儀,所有的君子,全都隨着理智不翼而飛。
“你的修煉,還不夠啊。”沈國立沒有擡頭,視線依舊停留在手上的劇本上。
唐渠有些難堪地別過頭,連自己有些幼稚的經紀人米雪,都能看出來沈國立在這個角色上對他的特別期待,他怎麼會不知道?
正因爲太清楚這種期待,反而覺得更加難堪,並且氣憤。
“她對你的影響,遠沒有你自己想象的那麼多,”沈國立合上劇本,脫下自己的老花眼鏡,“是你自己的心亂了。”
唐渠皺了下眉,當場就要反駁,然而遠處片場道具組旁邊的嘈雜聲打斷了他的思路,他的目光不由向那邊方向瞄了去過。
這部大局恢弘的神話背景大作,不乏後期處理的科幻電子效果,但前期拍攝人物的飛檐走壁還是靠武打片最普遍的威亞。
道具組旁邊,就是十幾個工作人員的威亞組。
威亞組不僅負責檢查整個過程威亞的安全性,也要負責純靠人力把演員用威亞滾軸吊起來。
唐渠的眉頭皺得更緊了幾分,前幾天他被威亞繩吊在空中,大腿內側的皮都磨地不成樣子了,現在看到這羣威亞組的人又在哼哈使力,他就覺得自己的大腿又火辣辣痛了起來。
然而,今天那威亞組三四個肌肉感十足的粗糙漢子中,卻夾着一個格格不入的瘦小身影。
那背影跟其他幾個高大男人相比,無比柔弱,但非常地低調,只穿了一身黑色的厚棉襖,衣服的帽子也高高拉起,遮住了那張臉。
唐渠眼中的光芒不由閃了下。
沈國立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內力不足,功法不夠,哪怕容貌再美,也沒法在這個吃人的地方活下去……顯然,她現在已經明白了,也在努力地繼續修行。”
“你們可能都誤會了,我並不是一個沒有私心的導演。如果我在她身上看見了流雲,那我願意給流雲一個機會,無關乎其他什麼緋聞醜聞。”
“你要是被一手按到骯髒的土裡面,能在這骯髒裡忍耐掙扎着,等破土而出的機會嗎?”沈國立指了指那個威亞組的地方,“那樣的人,哪怕今天被摁死了,我相信明天還會再活過來的。”
“那樣的人,我爲什麼不給她一個機會?”沈國立抖了抖腿上不知什麼時候落下的黃葉,站了起來,“小唐,這一週好好想想吧。”
唐渠的眼神一瞬不瞬地落在那邊,那個跟着所有壯漢一起用力拉扯着粗大威亞繩的身影。
就跟拉船的縴夫一樣,拉扯着這粗糙堅實的威亞繩,完全依靠着人類最原始最辛苦的力量,在一瞬間爆發把演員拉到導演要求的高空位置。
他們需要完全集中注意力,一直盯着高空中的演員完成每一個指定的動作,在一瞬間收攏威亞繩把高空演員放落地上。
每一個看似無比完美的騰空翻轉,每一個看似無比流暢真實的空中對戰,背後都是演員們被磨破的皮膚跟痠痛的肌肉,背後都是這些完全不會出現在電影謝幕後,那感謝名單上的威亞組工作人員留下的汗。
唐渠的眼忍不住眯了起來,好似從來沒有認識過中間那抹嬌小。
“苦肉計!博大衆的可憐,洗白她自己而已。”唐渠冷漠地道。
然而下一刻,那個嬌小身影就因爲用力過猛,而一下跌落在地上。
唐渠握了下拳頭,想要移開雙眼,但卻怎麼也沒法移開。
他看見那個嬌小雙手緊緊抓着威亞繩,仍舊不肯鬆手!
高空中的演員動作未停,威亞繩就不能鬆!這是維繫着每一個演員人身安全的最後一道保護索。
唐渠咬了下牙,看着她在地上被硬生生拖了一米遠,那瘦弱的身軀才掙扎着從地上踉蹌爬了起來,甚至都沒有去拍身上沾到的灰,剛剛站穩就又跟着前後的壯漢,前後奔跑收放着手裡的威亞繩。
他不由瞄了眼場中央,那個被吊在空中的小演員。
他甚至都想不起對方的名字,可能只是這個劇本中跟他都沒有對手戲的小配角。
攝影機都沒有開,這只是對方鏡頭之後的,不知道第幾次的空中練習。
終於在一組動作後,小演員被放到了地上,威亞組組長宣佈了原地休息。
唐渠遠遠望着,他也不知道自己的目光在搜尋什麼,一直沒有辦法收回。
片場的陽光刺眼依舊,終於她回頭,脫下了那厚實的帽子,露出一張運動之後佈滿健康紅暈的臉,顧不上擦汗,她對着身後的漢子就露出了一個淺笑,紅脣宛若月牙彎起。
這一剎那,光影好似都在她身上凝聚,滿是汗水的容顏並不奪目,卻像落入塵土的……妖精!
唐渠咬了下牙齒,又輕啐了一聲,終於別過頭。
沈國立也正巧剛從他臉上收回目光,“表演,我一直說要走心,看來你還是沒懂。”
唐渠滿臉都是不相信跟不認可他這句話。
“對手戲,就是兩個完全不同背景的演員,在那個時刻裡在一個鏡頭裡發生的化學反應。”
“表現出你內心,在那一刻真實的反應,不要企圖隱藏它,抗拒它,你要聽從順應它。這是那個時間,你的對手給你的,最真實的火花與靈感。”
“而我,在你此刻的臉上,只看見了抗拒。你的表情現在是扭曲醜陋的!就跟今早n機二十次,出現在鏡頭畫面裡的時候一樣,簡直醜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