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早就開始下起細雨,天地間籠着一片灰色的霧氣。溫度驟降,安安只穿了件白色的球衣,有點冷。
清明節正好公司有大型的活動無法分身,只能湊着禮拜六去拜祭外婆。
前兩次都是喬生開的車,原來自己去一趟這麼不容易。先要坐一個小時的公車到鎮上,然後在坐四十分鐘的小巴到墓園。下車的時候,雨越發大起來。
遠遠的看着山勢烏濛濛的,一副悽清的景象。山道清清冷冷的沒有人煙,雨勢漸濃,安安的球鞋都溼了。外婆的墳地在半山,墓道修葺得很好,兩旁是修剪整齊的金錢松。耳邊全都是雨點打在葉子上的聲音。
走到外婆墳前,默默流了會眼淚。安安望着外婆的照片,想到外婆孤獨而堅強的一生不由悲傷不已。但是雨越下越大,悶雷陣陣,她不得不折回山下。
時間已經是下午兩點,最後一班小巴三點開。她加快步子下山,生怕錯過了末班車。
走着走着腳步卻凝住了。不遠處竟然有幾棵日本晚櫻,白色的花瓣在風雨的摧殘下飄落了一地。來時卻沒有留意這樣的風景,可能是下山時居高臨下的緣故。她向來喜歡植物花草。忍不住向那片櫻花樹走去。
四月正是日本晚櫻盛放的時間。飄落的白色花瓣,盈盈灑灑,此刻殘花落地,更覺悽清。在一個墓道口一連有四顆花樹。安安向裡望去,頓時呆立當場。不遠處的一個墓碑前站着一個熟悉的頎長背影,他着低頭,在石碑前靜靜的佇立。因爲沒有撐傘,背上的黑色襯衣已經完全溼透了。他的背有些微微的躬起,那麼的寂寥與消沉。竟然是喬生,他原是那麼驕傲與倔強的人啊!此刻的寥落讓安安不忍目睹。
安安本來想走開,但是雙腳卻不聽使喚。眼睛脹脹的,視線漸漸模糊。她一手撐着傘一手按在櫻花樹的樹幹上就這樣默默站着。雨越來越大,天色越發暗沉下去。
突然,他輕輕動了一下。安安慌忙往樹後隱去,生怕他轉身看見自己。
誰知他慢慢的蹲下,背完全躬起。一隻手緊緊的抓住石碑的壁沿,肢節蒼白,微微發抖。
安安一怔,遲疑着該不該去看看他。
只見喬生慢慢蜷縮起身體,身子也劇烈顫抖起來。安安這才覺得不對勁,心沉了沉,快步奔過去。
“喬生!”她伸手扶住他的肩膀,將傘撐在他的身子上。
他發出一聲悶哼,頭低得看不清面容,身子卻抖得更厲害了。
“你不要嚇我!你怎麼了?”她沒有辦法,只能將傘丟在一旁。用力想將他拉起來。瓢潑大雨中隱約聽見他喘着粗氣的聲音,安安雙腿微曲,俯身喚他,“喬生,你怎麼樣?”雨點傾刻已將她偏體淋溼,她身體冷得發顫,但是額頭卻沁出汗來。用盡全力,始終拉不動他。他的一縷額發落在額頭上,更襯得他臉色慘白。他雙眼緊閉,似乎是痛極。她這才發現,他的左手一直按着腹部。
她扶住他,喬生的身體慢慢倚靠在石碑上。眉頭緊蹙,急促而粗重的呼吸攪得安安焦急無措。她瞥見石碑上的烤瓷照片,一個女孩明眸善睞,笑意融融。面貌雖不是很美,但卻自有一種難以言述的動人。
她來不及細想,拿出電話叫救護車。颱風的緣故,電話撥竟一直都無法撥通。
“喬生!怎麼辦!”她搖撼他,聲音已經全是哭腔。她覺得自己從來沒有這麼恐懼過,整顆心彷彿要出離胸口。她雙手捧住喬生的臉,掌心輕觸到他臉頰上的鬍渣。他冷得像冰,比她還要冷。她開始低低的啜泣,哭喊着:“喬生!怎麼辦?……我該怎麼辦?”
“哭什麼?我還死不了……”喬生鳳眼微微睜開,烏黑的眸子深不見底。他的聲音完全沒有中氣,但安安聽了卻高興已極。“你醒了?那就好了。”她一邊笑一邊用手背擦拭眼淚和鼻水,其實早就是溼淋淋的一身。
“又哭又笑,跟小孩似的。”喬生扯了扯嘴脣,眉頭不由輕輕的一顫,從牙縫裡倒吸了一口冷氣。
“我扶你下山。”安安伸手想將喬生拉起來。“去醫院。”
“你扶得動我嗎?”喬生嘴角上揚,露出一個艱難的笑。“今天下午八號颱風,你還是先下山找朱伯吧。”他的聲音開始發抖,神色卻努力保持淡然。
“不行!”安安語氣堅決,“我不能把你一個人留着!”她用力拉他,彷彿使了狠勁。小小的臉蛋漲得通紅。喬生深深的看了她一眼,用力掙扎着站了起來,腳下卻直打虛。
她將他的一個胳臂繞過自己的脖子,緊緊的扶住他。“慢慢來。”她跨出一步。
喬生的身體很沉。安安走的每一步彷彿都用盡了所有的力氣,轉眼已經疲累不堪。
“你是不是胃痛?”安安吃力的問,她記得倩玲說喬生有胃病,而且非常嚴重。每走一步,她就感覺喬生越發沉重,生怕他睡着所以不停和他說話。
“老毛病了……”喬生的聲音輕的幾乎聽不見。
聽他細不可聞的聲音,安安心裡又開始恐懼。但是她知道這個時候一定要振作精神。狂風開始呼嘯,雨滴子打在臉上生生的痛楚。
“喬生,我唱歌給你聽?”安安擡高聲音問。
“恩……”喬生的嘴脣微微發紫,只輕輕的應了一聲。
“我心愛的小馬車呀,你就是太頑皮。你若是變得乖乖的呀,今天我就喜歡你。的答的,的答的,的答的答的。不達目的不休息呀不休息……”安安用力唱着歌,她會的歌很少。大部分是外婆小時候教她的兒歌,隨口唱出來。因爲吃力,很多地方都走了調。但還是儘量保持輕快。轉過頭見喬生蹙着眉,眼睛卻睜開了。那眸子猶如最深的海洋,看不見底……
安安朝他微笑,繼續唱道:“我心愛的小馬車呀,道路呀總又崎嶇,崎嶇的山路走過去呀,人生那就更美麗。的答的,的答的,的答的答的。不達目的不休息呀不休息 。的答的,的答的……”
喬生醒來,看見白色的蚊帳。聞到熟悉的橡皮膏藥的味道。他坐起來,胃部的疼痛已經減輕。屋子外頭狂風呼嘯,雨聲譁然。
“你總算醒了。”朱伯拿着熱粥進來,他皺着眉頭,“叫你今天不要來。”聲音裡全是責備,卻掩不住疼惜。
喬生淡淡笑笑,“我就喜歡大風大雨開車跑山路。”
“唉……你這孩子。你去檢查檢查吧,整天吃飯沒有定時。”朱伯將一碗粥遞到他手中,“你不得胃病纔怪!”
喬生接過粥,心念一動,彷彿想到極重要的事情。問道:“安安呢?”
“在隔壁睡着呢。”朱伯道,“人家把你這個大男人硬是從山上扶下來,累得昏了過去。我叫柴嬸幫她換了衣服,不然準凍病了。”朱伯又道:“我看這個姑娘不錯,對你是真心……”
“朱伯!”喬生煩躁的打斷他。
“那我不說了,歆裴走了四年了。我這個做爸爸的都挺過來了,你怎麼還是過不去呢?”朱伯站起來,“人要向前看……”
“米仁粥,”喬生笑着聞了聞粥,“好久沒吃,想死我了!”
朱伯搖搖頭,“那快吃吧,鍋裡多着呢。”
外面颱風太大,據說道路都封了。只能暫時住在朱伯這裡。
晚上朱伯燒了幾個小菜,喬生已經好些日子沒來這裡吃過飯。從前他每個禮拜幾乎都陪歆裴來看朱伯。朱伯是墓園的管理員,幾乎不能離開,於是他一休息就和歆裴來看他。朱伯也是這樣燒幾個拿手的家常菜,三個人在屋子裡喝酒聊天。日子雖然是平凡的,於喬生而言,那幾年真猶如在天堂了。
“易小姐還睡着,大約是太累了,你去看看。”朱伯說,“如果她醒了叫她一起來吃飯。”
喬生遲疑了一下,還是慢吞吞站起來。他有些抗拒,抗拒走近安安。她在風雨中用自己微薄的力量支撐他;她那焦慮無措的神情;烏黑閃亮的眸子裡溫柔卻倔強的神色都讓他微微動容。他無法解釋自己的這種情緒,除了歆裴他不可能再對哪個女人動容。但每次看到她烏黑黝亮的眼睛,和目光中清澈單純的微光,他就從心底泛起一種熟悉的溫暖。
輕輕的腳步聲傳來,安安走了進來。她臉色還是有些蒼白,穿着白底碎花的睡衣。那睡衣一定是柴嬸的,罩在她身上顯得非常龐大。她看見喬生忙問:“你好些了嗎?”
喬生重新坐下,淡淡道:“好多了。”
“易小姐,快來吃飯。”朱伯忙站起來招呼。
安安臉一紅,“朱伯。”
“你們先吃着,還有一個蒸茄子,我瞧瞧去。”朱伯說着向廚房走去。
安安在喬生旁邊的位子上坐下,他聞見她身上淡淡的香氣,稀稀薄薄的,卻纏繞着無法散去。她的睫毛很長,微微低着頭的時候彷彿有把小小的扇子蓋在眼睛上。
“吃飯。”他拿起碗,在飯裡盛了幾勺子湯。
“哎!”安安叫住他,“你不要把飯和湯混在一塊兒喝。這樣會沖淡胃液,不容易消化。”她櫻脣微啓,說完後雙頰緋紅。然後又鎮靜自若的看着他,黑曜石般的眸子發出瑩瑩的光澤。
“哦?”他挑眉,“這麼多年我都是這麼吃啊。這樣快,節省時間!”
“可是你現在胃病這麼嚴重,就真要注意了,”她認真的說,“我今天真怕……。”她頓了頓,“我看你還是去做個徹底的檢查吧。”
喬生放下碗,盯着她道:“你怕什麼?”
“我……”她臉立刻漲得通紅,咬了咬脣道:“今天你這樣還不夠嚇人啊?”
喬生微微一笑,“對不起。”
“其實也沒什麼,以後你可以回家吃晚飯。我會多煮一些,朱伯很擔心你。”她的聲音低低的,頭也微微低下。耳側的頭髮遮住了臉。
“有時間我就回來。”喬生深深看了她一眼。屋子外頭是瓢潑大雨,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停。手機下山的時候掉了,此時他公司的部下一定像熱鍋螞蟻到處找他。而他卻懶得打電話,或許是這次病發得太厲害;或許是他太貪戀此刻的平靜。總之,他突然不想有人來打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