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9 大結局

139 大結局 ,怨氣撞鈴,五度言情

第三天下午,終於來到多瑪。

季棠棠漸漸恢復,言談之間,和一個正常人沒有什麼兩樣,但偌大拼圖還缺最後也是最重要的那一塊,她不記得盛家秦家,也不記得這一生最慘最痛的經歷。

或許人的潛意識天生有自我保護機制,會自動屏蔽那些痛苦的記憶,嶽峰也說不清是希望她記得還是不希望她記得,聽天由命吧,老天怎麼安排,自然有道理的。

多瑪很小,只有十來頂氈帳,錯落地間在山腳下,沒有看到犛牛,因爲來的前一日剛降了大雪,外頭太冷,都被牽進氈帳裡去了,倒是有隻藏狗被兩三個半大的小孩追的在氈帳間亂串,小孩兒大聲嚷嚷着,季棠棠聽了會,告訴嶽峰說他們在雪地上看到了銀狐,想帶着藏狗去追。

引擎聲很大,小孩兒不再揪弄藏狗,好奇而又忐忑地朝這裡張望,陸續有氈帳的簾子掀開,幾個藏族女人疑惑地交換着質詢的眼神,直到季棠棠從車上下來,她們才舒了一口氣。

“哦呀,拉姆。”

男人們都不在,頭人的老婆邊巴白瑪比劃着跟季棠棠說了很久,進帳篷的時候,季棠棠向嶽峰解釋,鄰近的部落曲扎昨晚上有小孩被熊咬死了,曲扎的人一早上就找過來,男人們都帶上傢伙幫曲扎人去攆了。

邊巴白瑪把他們讓進氈帳裡,給嶽峰倒酥油茶,奶黃色的茶麪上浮着細細小小的茶渣,入口有些澀,嶽峰謝過之後,捧着茶碗仔細打量四周,這裡的氈帳跟一般旅遊區的藏民帳篷不能同日而語,簡陋的一無是處,裡頭一遭用草泥塊混着土胚壘成矮牆,牆上堆放着青稞、酥油袋和牛糞,地上鋪着羊皮子,皮子鋪不到的地方,露着裸地。

邊巴白瑪看着兩個人只是笑,不一會兒有個藏族女人捧着盛了犛牛肉的盆子進來,盆子邊上擱了把木頭柄子的小藏刀,白瑪接了盆子放到桌上,一直熱情地朝嶽峰面前推,嶽峰拿小刀切下來一條,剛送到嘴邊就聞着一股腥羶味,離得近了能看到肉條上乾巴巴暗紅色的一道道血絲,這是生肉灑了一些鹽巴暴曬風乾成的,嶽峰硬着頭皮咬了一口,感覺像是嚼柴,又帶着一股子滑膩的腥臭味,胃裡面翻江倒海,差點就吐出來,季棠棠擔心地看着他,乘着白瑪轉身的當兒,忽然從他手裡頭拿過來,卷折了塞進嘴裡,三兩下嚼了,喝了口酥油茶給硬吞下去了。

嶽峰心裡難受的很,去季棠棠氈帳的路上,他突然就在雪地裡坐下來不走了,季棠棠俯下身子拉他:“地上冷不冷啊。”

嶽峰拉住她的手,硬把她也拉的蹲下:“棠棠,就過這種日子嗎?”

季棠棠奇怪:“大家都這樣啊。”

“你以前不這樣的。”

“我以前什麼樣啊?”

嶽峰沒吭聲,她還是不記得,他也不想去擾亂她,她現在這種看似平衡的狀態是經不起多想和推敲的,萬一引的她敏感,想起些什麼導致思維混亂,又會有不必要的麻煩。

但嶽峰還是難受,這種難受從一到多瑪就開始了,季棠棠的生活比他設想的還要單調許多倍,多瑪的人太少,天空太灰暗,景色也太單調,她以前那麼挑食,這不吃那不吃,現在幫他吃那麼難於下嚥的東西,還覺得理所當然。

“棠棠,女孩子嬌氣一點纔好。”

季棠棠奇怪地看他,不明白他怎麼會提出這麼個沒頭沒腦的要求來。

嶽峰也搞不明白自己,她漸漸恢復了,那個熟悉的棠棠漸漸回來了,自己怎麼反而越來越難過了呢?

細細回想,他居然發現自己很喜歡她失去神智的時候,雖然讓人好笑好氣哭笑不得,但是那時候她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應該是最坦然開心的,也是最接近盛夏的時候——而被稱作盛夏的那段日子,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了吧,母親嬌着,父親寵着,還有葉連成陪在身邊,怕是連痛苦兩個字長什麼輪廓都不知道。

但是慢慢的,太多的經歷打擊和痛苦,她整個人就開始收斂、隱忍、謹慎、小心翼翼,變成了那個安靜的棠棠,不管出了什麼事,問她時總是笑笑,說“沒什麼”,再嚴重些,偷偷揹着包就走掉,天大的事情一個人的肩膀就扛走了,不想連累任何一個人。

恃寵而驕,是驕傲還是嬌氣呢?如果是嬌氣的話,有人寵着纔會也纔敢嬌氣吧,全世界都是冷眼暗算落井下石,跌倒了還有人來踩一腳,你會嬌氣嗎?你只會磨礪的越來越堅強,習慣笑一笑,對別人也對自己說一聲“沒什麼”。

嶽峰捏捏季棠棠的下巴:“棠棠,以後在我面前,想怎麼樣就怎麼樣。”

“想怎麼樣就怎麼樣?”

“想怎麼樣就怎麼樣。”

季棠棠眼珠子滴溜溜轉了轉:“想打也打嗎?”

嶽峰拽着她狠狠摟進懷裡,貼着她耳邊說了句:“想打就打!”

季棠棠驚訝極了,她掙脫出來,瞪大了眼睛看嶽峰,嶽峰很淡定地補充了一句:“大不了打完了,我再打你一頓,打回來唄。”

季棠棠險些笑岔氣了,笑着笑着就咳嗽起來,嶽峰摟着她幫她拍背,她說:“嶽峰你也太壞了,這叫想打就打啊,我打你一頓,你再打我一頓,我哪有你勁大啊,還不是我吃虧嗎。”

嶽峰笑着不說話,他忽然想起來,自己真的是打過她的。

那時候,爲了十三雁的死,誤會叢生,氣急攻心之下,擡手就抽了一記出去。

這麼好的棠棠,自己怎麼會捨得打她呢?

嶽峰忽然就好想狠狠抽自己幾巴掌,他摟緊季棠棠,輕聲說了句:“棠棠,我一定對你好的,一輩子對你好的。”

季棠棠下巴擱在嶽峰肩膀上,眯着眼睛看遠處天邊飄着的一絲兒雲,慢悠悠下結論:“這兩天說了這麼多讓人感動的話,一會謝謝我一會賭咒發誓的,肯定是做了對不起我的事了,嗯,肯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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掀開簾子跨進季棠棠氈帳的那一刻,嶽峰的胸口堵了一下,倒不是因爲環境的簡陋,頭人的氈帳都只是那副樣子,她的能好到哪裡去?

同樣的黑犛牛毛編織的氈帳,邊巴白瑪的帳篷裡至少還是亮堂有光的,季棠棠的卻沒有,一掀開就是滿眼的黑,角落處卻又飄忽着三點橘黃色的酥油燈火,有一種潮黴的死氣一直往鼻子裡鑽。

季棠棠也恍惚了一下,在簾子邊站了好一會兒,才遲疑着跨了進去,簾子一放下,像是被人關進了個找不到出口的黑洞,嶽峰問她:“棠棠,你住這嗎?”

“好像……是吧。”

“怎麼這麼黑呢?”

“可能是因爲……我不喜歡光吧。”

她每一次的回答都是開頭遲疑,但落音時又突然篤定,這裡畢竟是她熟悉的地方,嶽峰有些擔心,他眼看着她在外頭時還言笑晏晏,進來之後,突然就像是被絲絲死氣纏繞,漸漸流露出消沉避世和得過且過。

嶽峰拉住她的手:“棠棠,我們出去走走吧。”

季棠棠反常的掙脫了,她盯着那三盞酥油燈看了很久,說了句:“還沒有滅,白瑪一直在幫我添酥油。”

她一邊說着一邊過去,到近前時兩腳疊起,順勢盤腿坐下,雙手合十上舉,掌根先抵額,然後貼脣,最後止於心口,雙脣翕動,念出六字真言。

唵嘛呢叭咪吽。

嶽峰也走過去,輕輕蹲下身子,問她:“棠棠,給誰點的酥油燈?”

季棠棠茫然,過了一會,低聲說了句:“忘記了,重要……的人吧。”

她一邊說一邊自然而然把手探向邊上的一盞酥油燈後,拿起來一個造相精緻的手搖轉經筒,手柄有些油漬發黑,顯然是藏族人流傳下來的老物件,季棠棠沒有再看嶽峰,眼簾低低垂下,慢慢搖起手中的轉經筒來。

藏族人把經書放在轉經筒裡,每轉動一次就相當於唸誦經文一次,四處張結的經幡也是同樣道理,經幡結在野外,常年累月被風吹動,吹動一次也等同唸誦經文一次,自此藏地不分年月不論晝夜,經聲長誦經文流轉,也算是功德無量。

手動的轉經筒如此小巧,裡頭當然是藏不了經書的,轉軸似乎有些卡了,每轉幾圈,就會發出極細微的吱呀聲,嶽峰在羊皮氈子上坐下來,愣愣盯着她看,酥油燈的光很暗,她整個人有一半都浸在陰影裡,眼睛閉着,睫毛一直在顫,有幾次,嶽峰發現她轉動木柄的手一直不受控制的小幅度痙攣,很久才又恢復回來。

一個下午的漫長時光,就這樣在有節律的轉經筒木柄卡軸聲中過去了,直到從曲扎回來的頭人格列掀開氈帳的簾子,嶽峰才發現外頭已經跟裡頭一樣黑了。

季棠棠沒有動,好像對周遭的一切充耳不聞,嶽峰起身去到帳篷外面跟格列說話,格列大概是多瑪部落裡唯一會說漢話的人,雖然發音不準,他驕傲地對嶽峰說自己去過西藏第二大的城市日喀則,又熱情地邀請嶽峰去自己氈帳裡喝酒。

嶽峰不去,比比劃劃地對格列說拉姆一個人在這,他得陪着,等拉姆唸完了,帶她一起過去。

格列哈哈大笑,說,拉姆麼,一直那麼奇怪的。

她念不完的,她開始唸的時候,你擡頭可以看到天上的尼瑪(太陽),再擡頭,都看到達瓦(月亮)了,她還是沒有唸完呢。

不念經的時候,她就一個人去山坡上看雲,早上給犛牛擠奶,哦呀,她站在那,太陽落山了,編牛毛的時候,她還在,不餓也不累,可是你嚇不倒她的,還沒有走到她身後,她就說是你啊格列。

她不回頭就能知道來的是誰,哦呀,拉姆的眼睛是長在後腦勺上的。

格列可能在曲扎那裡喝過酒了,說着說着就嗨的不行,一邊大笑一邊大力捶着嶽峰的背,後來自己也說忘記了,對着嶽峰嘰裡咕嚕只是說藏語,似乎是在接連問他要不要去喝酒,末了兩手一攤,一隻空袍袖子往肩膀上一搭就回去了,走了沒幾步,忽然左右腿跨開,自顧自地唱起歌來。

唱的是藏語,嶽峰聽不懂,嗓音沙啞粗獷,拖着長長的調子,這樣的環境裡聽起來,別有一番滋味。

嶽峰突然就喜歡上多瑪人了。

這樣的快樂,心無城府,坦蕩熱情而又善良寬容,日子和環境再怎麼艱苦也妨礙不了他們去大笑,去歌唱。

嶽峰想起桑珠活佛的話。

——多瑪人豪爽善良淳樸熱情,她生活其中,卻從來沒有被感染。

嶽峰爲季棠棠感到慶幸,多瑪人是用一顆怎樣善良的心收留和包容了這個素不相識的漢族女孩兒啊,他們不瞭解她,納悶於她的孤僻和麪無表情,甚至懼怕她身上一些無法解釋的能力,但還是接納她,關心她,在他不及趕來的時候,力所能及地照顧她。

有時候,在世界盡頭最荒涼的地方,摒除那些矇蔽雙目的虛幻繁華,反而能收穫最淳樸的大愛,藏北一年,於季棠棠而言,不啻於一次修行,修身也修心,慢慢找回丟失了許久的寧靜,還有桑珠活佛口中的,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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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嶽峰陪季棠棠睡在氈帳裡,格列另外拿了羊毛氈子和兩牀被子過來讓嶽峰打地鋪,一入夜,藏北的風就突突的,風聲像是悶在喉嚨裡的暗吼,下一刻就要把氈帳扯沒了頂去,嶽峰怕季棠棠冷,睡了一會心裡不踏實,又爬起來挪了一牀給她蓋,掖被角時她突然就睜開眼睛了,嶽峰笑笑,摸了摸她頭髮,又低下頭親親她眼瞼,說:“乖,好好睡。”

季棠棠有些恍惚,輕聲問了句:“你在嗎?”

嶽峰指了指地上的被子:“在呢棠棠,我就在邊上,你伸伸手,我就握住你的手啦。”

安頓好她,嶽峰才踏實下來睡覺,三盞酥油燈的光一直在角落裡晃啊晃啊,嶽峰翻來覆去很久才約莫有了些睡意,卻又睡的不實,做各色各樣的夢,最荒唐的一次,他居然夢見了季棠棠和葉連成,兩個人都只四五歲年紀,蹲在一起拿小鍋鏟挖沙子壘城堡,季棠棠對葉連成說:“我是公主,我被妖怪抓走了,你來救我吧。”

嶽峰又看到自己,也只有四五歲的樣子,蹲在兩個人邊上羨慕的看,然後可憐巴巴的說:“棠棠你也跟我玩一下唄!”

季棠棠兇巴巴地舉着鏟子威脅他:“走不走?再不走我就打你了。”

說完一鏟子就抽在他腿上。

鑽心的痛,嶽峰冷汗涔涔地醒過來,被打折過的那條腿痙攣着,好像連骨髓都在一抽一抽,他到底忽略了這裡是藏北,地表下翻滾的不是熔岩熱浪,而是年復一年積累下的雪域高寒,即便隔了兩層羊毛氈子,寒氣還是輕而易舉透過,毒蛇樣探頭,狠狠咬了他一口。

嶽峰咬牙撐着手臂慢慢坐起來,伸手幫着把那條腿屈近身體,整個膝蓋以下木木涼涼的沒有知覺,幾乎不像是他身體的一部分,嶽峰拽過脫在一邊的衣服在腿上裹了兩層,又隔着衣服搓了幾下,感覺還是沒什麼好轉,想起車裡行李有暖寶寶,先尋思着出去拿,但腿上不得勁站不起來,又怕吵着了季棠棠,只好屈着身子拿手臂抱住小腿,藉着懷裡的溫度想讓小腿能儘量暖和些。

屏着氣強忍着坐了一會,自覺痛的沒那麼厲害了,身子往下挪了挪,正想重新躺回去,目光所及,忽然愣了一下。

不知道什麼時候,季棠棠已經坐起來了,就那麼看着他。

“棠棠,我吵醒你了嗎?”

“你的,媽媽的,還有阿成的。”

嶽峰先還沒反應過來,過了約莫五秒鐘,腦子裡突然一炸。

終於,她還是都想起來了。

嶽峰不知道該說什麼:“棠棠……”

“嶽峰,我打了你很多電話……”

季棠棠只說了一句就說不下去了,她有些恍惚,眼淚不知不覺就下來了,嶽峰伸手給她:“棠棠你過來。”

季棠棠伸手過去,嶽峰握住,她的手冰涼,手臂在抖,一直擔心這一刻的到來,但是真的來了,嶽峰反而平靜了。

他示意季棠棠下來,季棠棠欠身時,嶽峰另一隻手環住她腰,把她從牀上抱下來,輕聲說了句:“棠棠,要想哭的話,就狠狠哭一場吧。”

季棠棠沒說話,她的眼淚收不住,但始終沒有哭聲,嶽峰摟緊她,又扯了被子把她包住,哭出來纔好,這麼久的鬱結,她是需要一次歇斯底里的發泄的。

“棠棠,想哭就大聲哭,沒人會笑話你的。”

季棠棠哭不出聲音來,她能說話,也有眼淚,但就是哭不出聲,忽然清醒之後,腦子裡瞬間涌進無數的信息量,情緒的大起大落,接連而至的種種問題,現實和幻想的交疊,是夢和非夢的惶恐,她開口時,原本想問:“嶽峰,我打了你很多電話,怎麼從來不接呢?”

但是開口的一剎那,忽然覺得,那些都不重要了。

嶽峰,你回來了。

回來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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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象中的抱頭痛哭並沒有出現,這一刻真的降臨,兩個人都異乎尋常的安靜,外頭的風依然很大,有時候會呼啦一下子把什麼東西掀翻,隱隱的,不知道是哪個氈帳裡的犛牛煩躁,仔細聽的話能聽到沉悶的哼聲。

嶽峰低下頭看季棠棠,在她的眼睛裡清楚看到自己的樣子,他伸手撫上她的臉,淚還半乾,臉頰濡溼着,嶽峰以前總覺得,再見到季棠棠的時候,會有一千一萬句話跟她講,真見到了,居然什麼都不想說了。

再多的話都抵不過這樣安靜的擁抱。

“棠棠,都過去了。”

青藏高原被稱爲世界屋脊,阿里又被譽爲屋脊的屋脊,這樣的寂靜夜裡,離天最近的地方,過往種種,恍惚隔世。

那些永遠倒在來路的人,盛澤惠,盛清屏,葉連成,雙姨,秦守成,還有秦守業,那麼長的糾葛,那麼深的怨恨,大幕拉下,風吹白骨,浪打黃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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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之前,季棠棠在嶽峰懷裡醒過來,她悄悄鑽出被子,幫着嶽峰掖好被角,嶽峰這些日子是太累了,沉睡之下,居然沒有察覺,季棠棠低頭看了他很久,披上藏袍,輕手輕腳出了氈帳。

一片清晨的寧謐安靜,黑幕中已經滲進絲絲晨曦的光,遠處山尖上籠着肉眼幾乎分辨不出的淡金色光弧。

季棠棠不停的走,直到攀上最高的土坡,高處的經幡獵獵而動,細細的拉幡繩上結着白雪,稍有風過,就淅淅簌簌掉落一些,迷迷濛濛地像霧。

上一次這麼認真的守候日出,還是在……爬出秦守業家地下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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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後,季棠棠也曾無數次的想過,一個死志已萌的人,爲什麼突然之間又改變主意了呢?

只是因爲秦守業不易察覺的那一笑。

她費盡全身的力氣打開所有的煤氣閥門之後,忽然雙腿一軟倚着個煤氣罐滑坐下來,垂着頭看地上,神經質一樣大哭,哭完咯咯笑一陣,她是真的覺得好笑,每個人都好笑,忙忙碌碌緊緊張張,最後怎麼樣,誰有好下場了?

說不清是不是鬼使神差,她忽然就擡起頭看了秦守業一眼,也正是因爲這一眼,她萬幸地沒有錯過秦守業脣角邊那抹冷笑。

這個人至死都沒有悔意,至死也不覺得抱歉,這抹冷笑像最腥的餌,勾出了她心裡最毒的惡念。

憑什麼啊,自己失去了母親,失去了阿成,失去了嶽峰,到頭來還要陪上性命,但是秦守業呢?

他受到什麼折磨了?沒有,她甚至一時心軟還放走了苗苗。

秦守業應該千刀萬剮,秦家應該家破人亡。

季棠棠的笑聲由失控轉作森冷,秦守業敏感地察覺到了她的不同,愕然擡頭,對上她冰錐一樣的雙眸。

察覺到她的用意之後,秦守業很快就從最初的驚惶中鎮定下來:“你跑不掉的,警察都在外面,前後都有人守着,殺不殺我,你都完了。”

“我跑的掉。”

秦守業哈哈大笑:“跑得掉?你以爲警察都是死的嗎,除非你會飛天,又或者你像地鼠一樣打個洞……”

他忽然不說話了,臉色剎那間暗如死灰。

季棠棠舉起來的右手五個指尖幽碧發亮,她說:“謝謝你們秦家送我一條活路,老老少少,我一個都不會漏掉!”

秦守業駭極,突然歇斯底里地大叫,瘋狂扭動着身體朝她爬過來,季棠棠大笑,胸腔裡涌動着惡毒的報復的快意,這一刻,什麼嶽峰,什麼葉連成,她通通拋到腦後去了,沒有什麼比讓秦守業來的痛徹心扉更叫她暢快的了。

秦守業家的地磚在鬼爪面前碎如齏粉,她知道爆炸的威力會很大,所以一直往下挖,覺得足夠深了之後又在壁上開偏洞,地基鋼筋攀折如同竹條,地底深處的溼泥腥潮味撲面而來。

估摸着差不多了,她回頭爬了幾步,等來了洞口呼哧呼哧劇烈喘息的聲音,還有那張這輩子她都不想再看到的臉。

她對着他微笑,用口型輕輕對他說了一句:“再見。”

鬼爪的力量彈出了那個剛剛打着火的火機,火焰擦過秦守業的臉,映亮他黑洞洞的眼眸,她看到秦守業愕然擡頭,視線追隨着那個被鬼爪彈的很高的打火機。

一切都好像電影裡的慢動作,伴隨着繼之而來的一聲巨響。

熾熱的氣浪迫進了地洞,沉悶、黑暗和阻滯迎頭罩過來,季棠棠幾乎是在瞬間就昏了過去。

醒過來的時候,黑的看不見五指,爆炸在地面上硬生生開出個深坑,而強大的氣浪又把偏洞的洞口給堵上了,季棠棠靜靜地躺着,她覺得奇怪:底下一點空氣都沒有,她怎麼沒死呢?

下一刻她就想明白了:敦煌之後,她是可以在地下呼吸的,老天的安排多麼巧妙,秦家的鬼爪和她險些喪失性命換來的異能,在最後的關卡聯手把她推向活命的曙光。

但是又能怎麼樣呢,那一次有嶽峰救她出來,這一次,那個人被埋在比她更深更黑的地下,永不甦醒。

季棠棠的眼淚慢慢順着眼角滑落,靜下來的時候,居然能聽到地面透過土地傳來的人聲,上面一定很多人,警察嗎?是不是像電視裡那樣帶着白手套,忙着給犯罪現場拉警戒線?

她昏昏沉沉地想着,迷迷糊糊地再次睡過去,再次醒來是給餓的,人在餓昏了頭的時候,只剩下最基本的本能反應,她再一次啓用了鬼爪。

總不能啃地下的泥土充飢,她想要吃的。

她挖了很久很久,挖到了叢生的植物長長伸入地下的根鬚,她記得小區最外圍是有綠化帶的,這樣很合適,總比在大馬路中央突然探出頭來收斂和低調。

實際情況比她想的還要好一些,確實是在綠化帶,但是更遠,距離那個小區差不多有一條街,天色矇矇黑,路面上沒有人,她艱難的從洞裡爬出來,又拔拉了邊上的土塊把洞口堵住,理了理散亂的頭髮,抖羅了一下身上的泥,茫然的往路的另一頭走。

走近了,漸漸有人聲,原來這是商鋪一條街,很多早起賣早點的攤販陸續出攤了,季棠棠等在一個攤煎餅的推車前頭,出攤的是個五十來歲的中年男人,一邊攤一邊跟她拉話:“開張生意,這個月最早的一次了。”

季棠棠沒說話,煎餅攤好了疊起切段塞油紙袋裡,油膩膩的,但是很香,她拿了坐到街邊的臺階上,一口一口地咬,咬一口嚼很久,眼淚順着臉頰滑進嘴裡,下一刻擡頭,忽然就看見了日出。

在遠處的樓頂上,露出了橘紅色的一角。

小時候寫作文,她寫“太陽公公露出了半邊臉,慈祥的對我微笑”,中學的時候上英文課,老師說:“每天的太陽都是新的,tomorrowisanotherday,任何時候都要充滿希望去擁抱明天。”

她新生了不是嗎,秦家附骨入髓的追蹤,盛家揮之不去的陰霾,糾葛,殺害,對親人的連累,伴隨着秦家那一聲巨響,俱成飛灰,他們會以爲她死了,而她又悄無聲息的復活在這裡,從此過正常人的生活,這不正是她這麼久以來夢寐以求的事嗎?

但是她的失去呢?她失去了那麼多,那些她愛的人都是代價嗎?何其荒唐,她可以拒絕嗎?只要換他們平安。

在秦守業面前,她放過狠話要“一個都不放過”,但是現在,突然間心如死灰。

那塊煎餅,到底沒有吃完,她攥緊那個油紙袋,在街邊失聲痛哭到不能自已。

有個小姑娘好奇地在邊上看她,忽然就指着她大叫:“媽媽媽媽,這個姐姐在哭。”

季棠棠擡起頭,小姑娘的母親有點慌,低聲訓斥女兒:“囡囡,不要亂說話。”

小姑娘有點委屈,胖乎乎的手指含在嘴裡,一手攥着媽媽的褲腳往她背後縮,季棠棠衝着她微笑了一下,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向外走去。

她信步沿着街道一直走,走過市中心,走過人氣漸消的市郊,走到出城的柏油道,地面微微顫動,身後來了輛貨車重卡,季棠棠停下腳步,下意識揚手。

車子在她前頭十來米處停下來,司機探出頭來,操着一口四川口音:“妹兒,你去哪噻?”

這是跑長途去新疆的貨車,季棠棠踩着腳蹬爬進駕駛室裡,當着司機的面把身上所有的錢都掏出來,幾張大額的,剩下的都是毛票子,她把錢往司機面前一推,說:“我也去。”

司機覺得她很奇怪,還想問她什麼,她脫下外套蓋到身上,說:“師傅你慢慢開,我要睡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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貨車開的很慢,沿途在各個點停,卸貨,又補貨,司機是個老粗,每次看簽收單都抓耳撓腮,季棠棠會接過來幫他看,幫他算每筆貨該卸多少,還剩多少,司機大爲感激,漸漸熟絡,也願意幫她行方便,知道她沒身份證,遇到檢查時會讓她藏進貨倉,或者提前下車,抄小路到前頭的站點等,車到的時候再接上她。

也會勸她:“妹兒,跟家裡認個錯噻。”

季棠棠說:“我爸讓我滾的,他說我不要臉,一分錢都不讓帶,身份證都讓他撅了折了。”

她把十三雁的故事給套到自己身上了,主動說出不堪的事會輕而易舉贏得信任和同情,跑長途的司機見多了黑的灰的,唏噓之下,反而爲她擔心多些:“妹兒,你一個人在外頭不是辦法噻。”

“我在新疆有朋友,到了就好了。”

司機嘆氣,估計是覺得她也挺可憐的,後來尋了個機會把錢又還給她了。

有一次半夜行車,凌晨三點多停在個夜值的便利店門口,司機進去買菸,出來的時候看到季棠棠在外頭的玻璃電話亭裡打電話,他在駕駛室等着,她上車的時候,司機問她:“給家裡打啊?”

季棠棠有點恍惚:“給朋友打。”

“說啥子?你爸媽找他打聽你了沒?”

季棠棠沒說話,車子開動的時候,她低聲說了句:“沒人接,可能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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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子一直開到喀什,季棠棠在那裡待了幾天,搭了一輛內地援建阿里的車進藏,司機一路都在跟她擺忽高原的可怕,高反、嚴寒、惡劣的天氣、物資的匱乏,還有人口稀少。

季棠棠靜靜聽着。

這不就是她想找的地方嗎,安安靜靜的待着,不要那麼吵,不要那麼多人,苦一點沒所謂,身體上受的苦多了,心裡也會好受些。

車子在桑扎放下她,司機說:“車子要直接去工地上,後面就沒大的鎮子了,你就在這下吧。”

桑扎很小,但總有過路的車在這裡中轉,她覺得應該還有更安靜的地方,她向當地人打聽,藏民聽不懂漢話,只好引着她去桑扎寺。

接待她的是個臉龐圓圓的年輕小喇嘛,叫央宗,她第一句話就問:“我聽說藏北是無人區,常年沒有人的,是不是還要從桑扎往西走?”

央宗嚇了一跳,他頭一次看到一個孤身的姑娘要去無人區的,他問她:“你是遊客嗎?”

“不是,我要住下來。”

住下來,住到無人區裡去嗎?那怎麼活的下來?

央宗傻眼了,領着她去見桑珠活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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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歷歷,如在眼前,太陽漸漸升起來了,季棠棠蹲下身子,撿了塊石頭去挖拉幡繩腳下的泥地。

桑珠活佛來多瑪看過她,問她:“拉姆,帳子裡太黑,爲什麼不留進光的地方呢?”

她說:“氈帳太厚了,光進不來。”

“拉姆,氈帳就像你的心,不把心打開,光是永遠進不來的。”

“我習慣了。”

桑珠活佛笑起來。

他說:“我曾經去過青海和四川遊學,交過很多漢人朋友。你們漢人常把光比作是希望,有誰會習慣沒有希望的日子呢?拉姆,你心裡沒有希望嗎?”

“沒有。”

“真的沒有?”

“不可能實現的。”

“那就是有。”

有,沒有,沒有,有,文字遊戲嗎?

“不可能實現的希望,也叫希望嗎?”

“也叫希望。佛祖會知道。”

“但是佛祖不會幫我達成希望的。”

“你怎麼知道不會呢?你覺得實現不了的事情,佛祖未必實現不了,我們都是凡人,他纔是佛祖啊。”

臨走之前,桑珠活佛帶着季棠棠在拉幡繩下埋了一袋風馬旗。

“拉姆,你要相信佛祖對每個人都有安排。”

“我不信佛,佛祖也會對我有安排嗎?”

桑珠活佛又笑了:“會,佛祖對每一個善良的人都有安排。拉姆,希望實現的時候,回到這裡來,揚風馬旗,感謝佛祖的保佑。”

“那我一輩子都用不到這些風馬旗了。”

桑珠活佛忽然就眨了眨眼睛:“你怎麼知道不會呢?”

你怎麼知道不會呢?

季棠棠拋下手中的石頭,拿出被塑料袋綁的紮紮實實的一包風馬旗,五顏六色的一沓沓,印的圖案都是馱着佛法僧三寶的矯健寶馬,四角是金翅鳥、龍、老虎和獅子。

風大起來,季棠棠默唸六字真言,然後揚起風馬,迎風灑向高空。

風馬旗很薄很輕,藉着風勢,飄飄揚揚飛出去,又緩緩落下,半面皚皚雪坡,頃刻間就點綴上無數色彩紋絡。

你怎麼知道不會呢?

扎西德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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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棠棠原路返回,她低頭看地上的風馬,小心地不去踩踏,無意間一擡頭,忽然就愣了。

嶽峰就站在離她十多米遠的地方,看着她微笑。

也不知道他在那裡站了多久了。

見她不動,嶽峰叫她:“棠棠,走過來啊。”

走過來?

季棠棠看地上,那裡只有一行腳印,是她上山的腳印,小小深深的雪窩子,她沿着那行腳印慢慢向嶽峰走過去,周圍安靜極了,腳下的雪發出沙沙的踩實聲,她像是走獨木橋,小心翼翼又搖搖晃晃,近前時,嶽峰握住她一隻手幫她站穩,季棠棠咯咯笑起來。

嶽峰捏捏她下巴:“傻不傻啊?”

說完了,單腿緩緩屈膝下跪,然後擡頭看她。

“棠棠,你知道我要幹什麼嗎?”

季棠棠不說話,她有點慌,被嶽峰托住的手微微發顫發燙,這熱度慢慢就傳到了臉頰上。

她避開嶽峰的目光,囁嚅着低聲說了一句:“你要是不說,誰知道你想幹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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