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沙沙的下着,到了下午轉成了鵝毛大雪。
天地間白茫茫一片,夕顏換上厚實的長毛斗篷,由夏至打着傘,一路往福惠宮去。
雪花晶瑩的飛舞,襯得宮牆顏色格外鮮紅,夕顏擡頭望向鉛灰的天空,感受飄落在臉上的冰冷觸感。
“主子,當心着涼,”夏至將傘移到她頭上,爲她攏了攏斗篷。
夕顏笑笑,“也許吉嬪娘娘此刻正在天上看着我們呢?她那麼喜歡笑,那麼開朗的一個人,怎麼捨得離開我們呢?”
夏至紅了眼眶,低頭不語。
夕顏搭着夏至的手繼續走,“你今天早上去福惠宮,可有什麼發現?”
夏至搖頭,“奴婢去的時候,福惠宮亂成一團,大家都在哭,沒人注意到奴婢。”
夕顏繼續向福惠宮走,夏至接着說:“奴婢問了吉嬪娘娘身邊的小茉,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娘娘前一夜還泡了個澡,隔一天就生了。”
“泡澡?”夕顏回頭問夏至,“大冬天的,怎麼想到泡澡啊?”
夏至想了下,環顧四周,見沒有人,便將頭湊到夕顏耳邊道:“小茉說是祥貴人跟娘娘聊天的時候說起,法蘭西的貴婦在用這個花水的時候都是倒在澡盆泡澡用的,說是她特地找法蘭西的使節問過的,泡澡用花水效果最好。”
“吉嬪爲什麼這麼急着用這個花水啊?”
夏至答道:“聽小茉說,娘娘自懷胎以來,臉上身上便開始長一塊塊的斑,聽說這個花水能讓皮膚變白,便天天拿來擦臉。”
夕顏點頭,轉眼發現福惠宮就在前方了,示意夏至噤聲。
剛走了幾步,便看到風雪中一羣人從另一個方向往福惠宮去,打頭那個通身明黃長袍,左右兩邊兩個太監爲他打着傘,不是皇帝是誰?
夕顏緊走兩步,來到皇帝面前,扶着夏至的身子正要行禮,橫空便伸過一雙溫暖的手將她扶了起來。
“愛妃免禮,”慶嘉帝握住夕顏冰冷的手,微皺了眉道:“怎麼這麼冷?”
“天氣寒冷,難免的,”夕顏窘迫的抽回自己的手,攏在斗篷中,“皇上剛下朝就趕來弔唁吉嬪娘娘,真是情深義重。”
收回自己僵在半空的手,慶嘉帝望着站在一邊低垂着頭謙卑萬分的夕顏,道:“愛妃有心了,這麼冷的天還來送吉嬪一程。”
夕顏道:“吉嬪娘娘爲人謙和,與後宮衆姐妹關係都很好,夕顏來送她一程也是應該的。皇上請。”
說罷,她退後一步,讓出面前的道路讓皇帝行走。
慶嘉帝盯着她看了半天,最終帶着侍從走進了福惠宮。
夕顏頓了下,轉身撇眼身後,蒼茫的雪幕中,那個嫩綠的身影緩步前來,她沒有多做停留轉身隨着皇帝走進宮門。
一踏進福惠宮的偏殿,嚶嚶哭聲傳了過來,夕顏在院中站住了,並不急着進去。
雪花飛舞,殿中白色挽紗在風中飄飛,堂中明明滅滅的燭火,讓中間那個大大的“奠”字看着分外的扭曲。
北風陣陣,夾着雪花直直的打在臉上,刺痛着夕顏的皮膚,淚水就這麼無聲無息的流了下來。
皇帝站在殿中,被早到的那些嬪妃圍着,看着她們一臉哀慼的模樣,露出了無奈的表情。
他其實是想與吉嬪單獨呆着的吧,畢竟吉嬪是爲了生下他的孩子而過世的。
夕顏抹了把眼淚,走進偏殿,向着吉嬪的靈位行跪拜禮。
靜靜呆了一會,夕顏起身,走到皇帝身邊行禮道:“夕顏已祭拜過吉嬪娘娘,請皇上恩准夕顏先行離開,將空間留給皇上和吉嬪娘娘,請皇上送吉嬪娘娘最後一程。”
說罷她起身出門,遇到到門口剛進來不久的那抹嫩綠身影道:“妹妹也來祭拜吉嬪娘娘嗎?”
桃葉扭過頭沒有理她,徑自往裡去。
夕顏訕笑了下,扶着夏至的手重又踏入了風雪中。
只聽得背後皇帝提高了嗓子叫道:“你們都給我出去。”
一時衆人默默的退了出來,見到夕顏還沒走,紛紛向她投來怨毒的眼光。
夕顏滿不在乎的聳了下肩,屈了屈膝道:“天寒地凍,妹妹先行告退了。”
說罷,也不理衆人的反應,自顧離去。
踩着吱吱做響的積雪,迎着風雪回禧月宮。
風雪似乎已經沒有來時那麼猛烈,夕顏長長的呼出一口起,升起的白霧很快消散。
“主子,你剛剛爲什麼要說那句會引起衆怒的話?”
“有嗎?我說什麼了?我只是將自己心裡的話說出來罷了。”夕顏掛了下夏至的鼻子,“你別什麼事都想那麼複雜。”
夏至點點頭,道:“主子,你的手真的很冷呢,咱們快回宮吧。下次出來,奴婢一定記得給你帶上手爐,這次真是奴婢疏忽了。”
“沒事,”夕顏將手伸到脣邊呵了口氣,“手爐拿着多不方便啊。再說,讓你跑來跑去的,誰跟着我啊?”
夕顏緊了斗篷道:“走吧,咱們回宮焐大手爐去。”
雪越下越小,到了傍晚的時候竟然就停了。
到的晚上,烏雲散去,天空中露出了明晃晃的月亮來,照着雪後的萬寶湖晶瑩明亮。
風止了,湖邊的枯枝承受不了積雪的重量,紛紛折斷,發出清脆的“噼啪”聲。
夕顏站在窗前,望着湖邊被月光照的格外明亮的積雪,幽幽的嘆了口氣。
“在想什麼呢?”熟悉的語調傳來,夕顏知道是誰來了,可是卻懶懶的歪在貴妃榻上不願動。
“沒什麼,只是覺得,世上的一切都像水中撈月一般,用盡了力氣去抓住,到頭來卻是虛幻一場。”
夕顏長髮的如水披散在背上,淡粉色衣衫沐浴在銀色月光下,周身散發出恬淡的氣息。
皇帝呆呆望着夕顏,喃喃道:“水中撈月,過程比結果重要。”
他隨手取過桌上盛滿茶水的瓷杯,遞給夕顏,“水中映月就在你的手中。”
夕顏怔了怔,接過皇帝手中的茶杯,看着杯中那個隨着水波輕晃的小小月影,會心的笑了:“謝皇上賞賜。”
“起來,別坐在窗邊了,過來陪朕聊聊,”皇帝將她從塌上拉起來,關上窗戶,讓她在牀上厚暖的錦裘躺好,也和衣靠到了她的身邊。
夕顏不適的向牀裡挪了挪,與皇帝拉開寫距離,想擺脫那種緊張的感覺。
皇帝用手捂住她單薄的肩膀,幽幽的嘆了口氣:“爲何你總是對朕充滿了提防?”
夕顏僵住,呆呆望着皇帝靠過來的身影,自顧自在她身邊躺下,環抱住她的腰,吸了口氣道:“你的身上爲何還有桂花的香氣?”
夕顏從衣領中拉出一個素色的錦囊,遞到皇帝面前,“禧月宮的兩株丹桂開的很好,做成乾花後香味依然濃郁。”
皇帝將香囊湊到鼻尖深吸一口氣,久久沒有說話。
就在夕顏快要以爲他睡着的時候,他突然開口道:“朕昨夜夢見映容了。”
夕顏想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原來他說的是吉嬪。
“她就看着朕,什麼話都不說,朕知道她是在怨朕,怨朕沒有保護好她,沒有守住我們的孩子,”他閉着眼,靠在夕顏的身邊,看上去脆弱無比。
夕顏伸出手,撫上了他蹙起的眉心,輕輕撫平,“映容姐姐怎麼會怨您呢,她一定是捨不得您纔會回來看看的。”
“可是,朕的孩子沒有了,太醫說是個已經成型的男嬰。”
“孩子會有的,皇上還年輕,後宮中有多少女子想爲皇上誕下龍子啊,如貴人不正懷着嗎?”夕顏忍不住,將皇帝抱在了懷裡,讓他倚着她的胸口,有一下沒一下的輕拍他的後背。
皇帝不說話了,靜靜靠着夕顏,一會氣息便平緩了下來。
夕顏將皇帝放下,拉過錦被爲他蓋上,他依然習慣性的皺起眉頭,薄脣緊緊抿着,似乎隨時都會醒過來。可是夕顏知道他累了,眼整整看着自己的孩子就這樣沒有了,任誰心裡都不會好受。
夕顏爬下牀,走到貴妃榻上躺下,隨手翻起本書看,可是眼光卻總是不由自主的飄到牀上躺着的那個人,一向冰封的心,有一角不知不覺的慢慢融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