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最開始學習作文章的時候, 只需要一支筆,和一張紙——
這就是眼下晝川和江與誠的狀態。
他們兩面對面的坐着,兩人的面前各自擺着一張紙和一支筆, 動作整齊劃一地抱着手臂, 盯着面前的筆紙——沉默——就好像只需要沉默, 就會有卓越的文章自動出現在他們面前的紙張之上。
晝川的腳有節拍地敲打踩踏地面, 發出“噠噠”的聲音, 江與誠怒目而視:“吵死了你。”
晝川掀起眼皮子掃了他一眼:“有種你不要抖腿,我都沒嫌你地震,男抖窮, 女抖賤,聽過不?”
——卡文之中的作者總像是一隻暴躁易怒的獅子, 而眼下的智障二人組就是這樣的狀態。
初禮和顧白芷兩人像是小太監似的站在他們身後, 伸着脖子翹首以盼, 看着他們倆互相甩鍋,品味着什麼叫真正的皇帝不急太監急……在顧白芷開口之前, 初禮已經抱着手臂冷冷道:“在你們有空吵架的時候,閉上嘴,說不定已經想好怎麼開頭了。”
顧白芷:“……”
顧白芷欣賞地看了初禮一眼,就彷彿她只是率先講出了她想說的話。
而顧白芷並不知道的是,事實上, 初禮比顧白芷着急得多——
之前她就在猜測, 赫爾曼先生一二再地給江與誠機會, 是不是因爲他本身更加喜歡江與誠的作品, 而現在一看, 她的猜測是沒有錯的:赫爾曼先生這看似隨便一點的出題,事實上對於江與誠更加有利。
這是一個很容易想明白的問題——
同樣題材的短篇文章, 如果非要對比起來給人眼前一亮的感覺,那顯然靈異懸疑類更容易讓人如此印象深刻;而相比之下,中規中矩的東方幻想或者就沒有那麼出彩。
或許赫爾曼本人並沒有這個傾向,但是事實上在他做出最初的“即興寫作”選擇時,已經伸手親手給江與誠增添了一個砝碼,讓勝利的天平向着江與誠傾斜。
這很麻煩。
該怎麼辦?
初禮思考之中,擡起眼,發現江與誠已經開始動筆。
……
江與誠這邊想的倒不是很複雜,在《消失的天帝少女》裡,女主通過一面鏡子穿越到“孔雀阿修羅王喜獲麟子”祭奠的當夜,慶典之中有無數戴着錦鯉面具的孩子在嬉戲舞龍——在這個世界裡,沒有人知道它們的真實面目,只是給它們取名爲:徊。
在那個世界之中的人們同樣不知道它們來自於哪裡,《天帝少女》中,女主曾經與這種名叫“徊”的孩子玩耍,並在他們的引導下爬上了高高的懸梯,接近蒼穹與星辰……
但是正文裡,江與誠沒有給這些看似龍套的小妖怪模樣角色設定具體的來歷和故事。
所以這一次,他乾脆把“徊”作爲主角拿出來,設定每一個“徊”都是在人間早年夭折的孩子的靈魂,阿修羅王憐憫他們可憐,便讓像是無根的浮萍的孩子們以“徊”的形態進入到“阿修羅王的世界”,戴上千奇百怪不同模樣錦鯉的面具,等待着與他們有着機緣巧合的父母懷上新生命時,他們纔會離開這個世界——
在此之前,他們的父母周圍一定會出現有“魚”的暗示,或許是家裡的錦鯉遊動獻禮;
或許是看見天空有魚形白雲漂浮;
或許是家中池塘裡,一條魚正好躍出水面……
那是他們的孩子回來了。
“徊”,拆字爲“雙人旁與一個回字”,雙人旁爲“走走停停”
,回爲“歸”——即爲,人生漫漫之路,在行走中走走停停,最終輾轉折返回到原地。
江與誠一改往日的偏暗黑式寫作風格,而是書寫了一位孩子病重的母親在失去了孩子後,將池塘裡的一條錦鯉當做是精神寄託,朝夕相處的故事——
故事之中,每天落日,年輕的母親都會坐在池塘旁,將腳放入池塘裡,踩着水將每一天發生的一切都告訴錦鯉;
而在另一個世界裡,變作是“徊”的孩子游蕩在夜王的世界裡,只是每當落日之時,他彷彿都能聽見耳邊響起熟悉的聲音,於是他停止了嬉戲,茫然地回過頭看着身後的方向,逆着人羣,茫然地張開雙臂,像是拼命地、拼命地逃離這裡,想要回到某一個該去地方……
人流撞歪了它臉上的錦鯉面具,露出了面具之下,茫然的孩童的臉——
這一刻,他突然想起了作爲人類時的一切。
錦鯉驚起,從母親的腳邊遊走。
很早以前網絡上流行一句話,魚在水中,所以人類看不見它的眼淚。
再後來,母親懷孕,喜獲麟子。
孩子很健康,只是背後生來就有一片片淡淡的斑駁胎記,就像是魚鱗被撞掉之後,魚身上會留下的傷痕;
孩子睜開眼的那一天,臉上的茫然與歸宿,也如同那天,站在人羣之中,被撞掉了臉上錦鯉面具的“徊”。
是早夭的孩子,終於在那一日逆流而上,撞碎了人間與那個世界的結界,回到了母親的身邊。
出乎意料的溫馨圓滿大結局。
……
文章的描述過程中,因爲江與誠知道赫爾曼要的是什麼,所以着很中的筆墨放在了母親的身上,失去孩子的傷痛,坐在水池邊與錦鯉說話的失魂落魄,直到最後,始終咬着牙沒有哭泣過得母親抱着小小的孩子,撫摸着他背上的胎記卻流下了從文章開始之後的唯一也是最後的一滴眼淚。
很難想象他是如何做到將一個人的感情描寫到如此細膩的程度。
在江與誠刷刷寫作的過程中,初禮就站在他身後看,越看心裡越雞兒涼,心想瑪德,他怎麼寫得這麼好——
頭一次覺得原來看到作者寫出的好文章,作爲編輯的她也不一定是歡欣鼓舞的。
作爲江與誠死忠粉,她一眼看出這已經是江與誠能夠寫出最好的故事,好到甚至讓她想想摁住江與誠的手,讓他趕緊別寫了。
再擡頭看看晝川,一個小時過去了,江與誠已經快完成八百字小作文的長度,這傢伙還捧着臉咬着筆在那放空,一臉讓人焦慮的呆滯。
初禮:“……”
初禮不得不走到他身邊,擡起腳踢了他一腳:“老師,請問你的魂兒還在家嗎?”
晝川“嗯”了一聲,初禮低頭看了眼,發現男人也不是完全沒有動筆,在他面前擺着的紙張上寫了幾個梗,其中一個被圈了起來,大概是說魚從一條魚,修煉成一個人的故事——總之初禮看見的是魚和人之間被劃了個等號,大概就是這個意思。
這想法沒毛病。
至少晝川也知道赫爾曼曾經提到過,他想在新作品裡表達的,是東方女性之美,柔軟,溫柔,黑髮齊腰,慈愛以及西方女性沒有的神秘妖嬈。
但是,太普通了。
相比起江與誠那個結合了親情、母愛、愛情等題材的小短片,光光是想用“鯉魚成精”這個題材,便已經活生生在開頭的設定上矮人一頭……
初禮從背後看着晝川,看着男人抽出一張新的稿紙,在上面書寫下“從前從前”四個字的時候,突然就有了一種“好像要走遠了”的絕望。
她從側面看着晝川,男人一隻手撐着臉,面無表情的樣子似乎沒有什麼情緒的波動,也不焦慮了,也不着急了,就好像已經勝券在握。
——是的,最瞭解江與誠的就是晝川,他肯定覺得自己也猜到了江與誠會寫什麼。
初禮:“……”
初禮看在眼中,心中焦慮,非常想揪着晝川的脖子,告訴他:今天的江與誠不走尋常路,你想要寫這種普通的套路無可厚非,但是,至少在今天,這種東西贏不了江與誠!!!!
然而,初禮卻什麼都不能說。
她只能滿腦子胡思亂想地站在晝川身後看着他落筆寫下第一句——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名叫“池”的村子,村子長久祥和'安寧,與天很近,彷彿觸手就能觸摸到碧藍蒼穹……】
是要輸了嗎?
是要輸了吧。
初禮揹着手,抿脣站在晝川身後,專心致志地盯着寫下第一行字的晝川,心中,前所未有地地覺得,晝川會在這一天敗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