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小施主,抱歉。”待楚天回到石洞重新坐定後,覺眠大師代表四大掌門和譚霈說道:“方纔我們經過商議,決定仍按原先計劃行事,怕是要令你失望了。”
楚天點點頭,並沒有太多的出乎意料之外。
他環顧覺眠大師等人的面色,心知剛纔這五人必定經歷過一場頗爲激烈的爭執,最終保守派佔據了上風,否決了與北冥神府十三世家聯手的提議。換而言之,正道五大派和林隱雪一樣,有的不僅僅是拿下一座北冥山城,還有斬草除根的決心。
一場血戰勢在必行,如同這個世界上曾經無數次上演過的一樣。
“無論如何,敝寺都感激楚小施主爲覺渡師弟所作的一切。如若日後有暇,還請到敝寺一遊,老衲當掃榻相迎。”
覺眠大師對楚天多少有些歉疚之意,說道:“但今日之事關乎天下蒼生之氣運,請恕老衲愛莫能助。”
陽真人道:“楚公子,北冥神府傾覆在即,你心性正直爲人坦蕩,又何苦爲其陪葬?只要你願意棄暗投明,我等歡迎之至必會奉爲上賓。”
楚天淡淡道:“多謝各位掌門好意。楚某的好友同袍盡在北冥山城,我又豈能忍見他們陷落於倪天高魔爪之下,滿城婦孺哀鳴於血火之中?我雖力薄,但也不懼一死。”
在座的五大正道首腦相互交換着眼光,無不爲楚天的豪情鐵骨所折服,想到這少年三五日內或將被亂刃分屍倒在血泊中,或將與五大派兵戎相見不死不休,又不禁暗自嗟嘆。
巽揚劍搖搖頭道:“可惜啊可惜,老夫已經戒酒,不然真想留下你,咱們一醉方休!”
楚天微微一笑道:“沒關係,日後還有機會,就怕你喝不過我。”
譚霈問道:“楚公子,不知洞老祖現下如何?”
楚天照實說了,譚霈面露喜色,向楚天抱拳致謝道:“楚公子對本門的恩義,老朽銘記在心。他日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但憑一支飛簡傳書,老朽定當盡力效勞。”
楚天見所辦之事無可進展,也不再強求,站起身淡然一笑道:“諸位,我還有一樁不情之請。”
覺眠大師慨然道:“楚小施主只管說來,只要老衲能做到的必不推辭。”
楚天道:“我想在谷中借宿一夜,明日清晨再回返北冥山城。”
覺眠大師一怔,他倒不在意楚天留下,只是奇怪這少年爲何不急於回山報信,反而意似悠閒地主動申請留下。
巽揚劍道:“小兄弟,說實話,你是不是吃定了倪天高今夜會對我們動手?”
楚天回答道:“我有八成以上的把握倪天高會這麼做。一來五大派昨夜遇襲損兵折將實力大損;二來各派的後援三五日內將會陸續趕到,拖得越久對倪天高越是不利。更重要的是——”
他意味深長地笑了笑道:“先前我在谷外一鬧,無論真假倪天高必然起疑,唯恐兩方聯手裡應外合。他雖掌有北冥山城,但倒行逆施人心不穩,稍有風吹草動便不可收拾。因此必定急於剿滅十三世家的反抗勢力,更不容許他們和外人聯合,令其腹背受敵。”
陽真人油然一笑道:“貧道原本還在奇怪,你爲何要在谷外和白虎師弟動手,惹出偌大的動靜來,卻是故意演給倪天高看的。”
譚霈苦笑道:“楚公子,你這手可也夠高明,連帶我們五大派一起算計了進去。”
楚天賭定自己說出真相,這五人斷不會翻臉,畢竟龍華禪寺、禹余天也好,海空閣天意門也罷,跟他都有千絲萬縷的關聯。以這些位掌門長老的胸襟氣度,絕對不會爲難一個晚輩後生。
雖然這樣禍水東引確也有些對不住正道五大派,但若非如此萬難將這些老古董拖下水,何能解北冥山城燃眉之急?
他躬身一禮道:“事由我起,楚某自當留下以效綿薄之力。”
覺眠大師剛欲開口說話忽地神色微動,好像聽到了什麼,雙手合十唱諾道:“阿彌陀佛,楚小施主能否隨老衲暫離片刻去見一人?”
楚天怔了怔,他敢肯定方纔必定是有人對覺眠大師說了什麼,對方纔會出言相邀。但自己靈臺之上毫無異樣,一點兒也察覺不到這石洞附近會有誰用傳音入秘與覺眠大師交談,且令這位名重天下的佛門聖僧毫不猶豫地依言而行。
當下他與覺眠大師辭別首陽真人、巽揚劍、影翩躚和譚霈等人,緩步走出石洞向西南方向行出約莫一百多丈。
覺眠大師站定腳步,面對左首的石壁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禮道:“老衲已請來了楚小施主。”
話音方落,他面前的石壁幻動起一層淡淡的金光,如水波般匪夷所思地盪漾起來。
楚天見狀一驚道:“竟是有人在這石壁之中以無上神通闢出虛空隱身在內。”
一念未已,就聽覺眠大師說道:“楚小施主,請進。”率先邁步往前走去,那石壁竟真如波浪般的分開,將他的身形融入其中。
楚天自忖若能百尺竿頭再進一步,便可擁有擊碎空間開闢虛境的能力。但要像這人一樣所到之處信手拈來即化爲虛境,譬如喝水吃飯般簡單輕鬆,那不知還要苦修多少歲月方能望其項背。
這樣驚世駭俗的修爲,絕對是傳說中的大千空照之境,卻不知此人究竟是誰?
他心生好奇隨着覺眠大師破壁而入,眼前豁然金光閃動,徐徐顯露出一片虛無縹緲的無垠空間,處處充滿祥和寧靜之息,教這些日肆虐在北冥山內外的殺伐血腥之氣爲之頓消,連帶楚天因屢次血戰而積鬱起來的暴戾殺意也悄然融解。
他凝目望去,就見半空中孤零零懸浮着一塊巨石,約有三丈見方如同磨盤。石上盤腿端坐着一位赤足老僧,他白眉細長如兩條銀鏈垂落到腿,雙目半睜半閉也不知是醒是眠,身材普通穿一件灰色僧袍,神情淡然近乎木訥。
但只這一眼,賦予楚天心頭的衝擊卻如大潮沒頂,甚而靈臺激盪道心震顫,好似被這老僧的身姿洗滌,深感滿手血腥一身罪孽,油然升起一種斬盡塵緣褪滅煩惱的奇妙之意。
這老僧,乃是實實在在已超越了大千空照之境的世外高人。
這樣的人物在此之前楚天只見過兩位,那便是魔教前任教主林盈虛和禹余天六百多年前的老掌門洞天機。
但他與林盈虛遇見時年齡尚幼,更不識大道之妙,懵懂間也並未覺得太多。而洞天機則是遭受了寒料峭重創元神大傷,道心境界雖在功力卻不復從前。
唯獨這老僧,只是那麼靜靜地盤腿坐着,就有一種不戰而屈人之心的強大,令楚天第一次在一個人面前深切感覺到了自己的渺小。
覺眠大師看了楚天一眼,臉上露出一絲訝色。
需知惟有強者才能感應到強者的存在,就如幼年的楚天根本無從知曉林盈虛的神通廣大。
楚天卻已看得入神,完全沒有察覺覺眠大師的眼神。
他仔細打量老僧的坐姿,千絲萬縷的明悟涌上心頭,道心不斷洗淨提升,首次體會到《靈寶仙經》中所言“修道守氣,返本歸根,與道同在,壽比天長”的四句真訣,依稀觸摸到守一境界的一線光照。
楚天癡癡守望,渾然不覺身外的光陰流逝,心神徹底融入道海先天。
也不知是多久,那岩石上的老僧徐徐睜開雙眼,朝楚天投來雲淡風輕的一瞥。
“轟!”楚天身心俱震,如同醍醐灌頂,仿似那老僧的目光蘊含着無窮大道玄機,天地奧妙,令得茅塞頓開道心霍朗。
忽然心頭有靈光閃過,他飄身而起振衣清嘯,躍上岩石在老僧面前雙手合十恭恭敬敬地一拜道:“小子楚天,拜見聖僧!”
老僧緩緩合目,問道:“你看懂了麼?”
楚天回答道:“略懂一二。”
“只是略懂一二啊,”老僧的嗓音略顯沙啞而木然,搖頭道:“難怪我爲聖僧你爲小子。”
這話乍聽甚爲倨傲,有悖高僧身份。但落在楚天耳朵裡,卻似驚雷動天振聾發聵,當即迷途知返再次合十一禮道:“你非聖僧,我非小子。世間本無我,又何來的你?略懂一二實爲不懂,不懂纔好,好在哪裡?”
幾句繞口令一般的話語沒頭沒尾甚至前後矛盾,那老僧聞聽後竟是寫意地一笑,提起左手伸出雙指宛若佛祖拈花輕點楚天道:“丟得好,丟得好。你看貧僧指的是誰?”
楚天幾乎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指本心,見真性。”
老僧繼續問道:“本心何在,真性爲何?”
楚天愣了愣,垂首沉思半晌,忽見老僧那雙**的腳,乾癟起皺滿是老繭,不由得靈機一動道:“本心在你腳上,真性就是老繭。”
老僧撫掌微笑道:“妙哉斯言,貧僧已有多年不曾聞爾。”
這時候覺眠大師才向楚天引見道:“他便是敝寺碩果僅存的上代長老,破山大師。”
楚天一省,方纔曉得剛纔與自己妙對禪機的,居然就是年逾兩百,號稱千年一枯僧的龍華禪寺破山聖僧。
曾有傳聞他早在一個甲子前便涅磐成佛,哪知竟是還在人間。
但這樣一位退隱多年問道林泉的聖僧,卻又爲何要將自己請入虛境之中。難不成只是破山大師一時的心血來潮,抑或別有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