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時間:2009-3-15 20:20:14 本章字數:4369
當我們站立在毓秀閣爲選花魁所設的臺上時,下面真是一片繁喧之景。前排的雅座坐着的都是金陵城內的官宦世家,不乏王公子弟與才子名士。而正中間坐着的則是金陵城的首富嶽承隍,他不僅是單純的富可傾國,據說當年大齊滅大燕時他的功勞首居第一。當朝皇帝欲拜他爲相,甚至還傳言說大齊江山分他半壁,可他卻拒絕在朝爲官,所以爲他建了一座豪華的府邸,賞賜黃金珠寶,良田美人,數不勝數。而他在金陵城的地位可說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這幾年選花魁的賞金都是由他所出,且每年在毓秀閣主持這場選賽,可見選花魁雖爲歌妓所設,名聲卻早已遠播了。
我稍一擡眼望去,臺下人聲鼎沸,百態千姿。恰好又是初春明日,十分佳氣,東風滌盪,楚釧河邊的楊柳嫋娜生煙。畫舫排成長龍,連畫舫上也站滿了人。這樣的場面我還是第一次見,太過熱鬧反而覺得眩暈。
前來參選的歌妓站成一排,畫扇與我立在一起,因她是這兩年的花魁,正中間的位置屬她。
只聽見瑩雪樓的媽媽尖細的嗓音喊道:“今日又是我們金陵城一年一度的選花魁之日,承蒙嶽大人擡愛,讓我們這些煙花巷的姑娘也有了展示才貌的機會。在場的王公貴胄,公子名士就細睹姑娘們的風采了,選出今日花魁,熱鬧一下,給各位大人怡情,也算是聊寄風雅了。”因爲這兩年都是畫扇花魁,想來瑩雪樓的媽媽也因此沾了光,選她爲主持了。
臺下此刻已是一片歡呼之聲。她舉了舉手,又繼續說道:“下面請嶽大人爲我們說上幾句。”一片掌聲響起。
紅木雕花鑲金的寶座上坐着的正是金陵城的嶽承隍了,此刻他已站起。只見他穿一身赤紅團蝠便服,頭上並未戴冠,只是簡約的插一隻古拙玉簪,長身玉立,朗朗丰神,雖已過而立,卻依舊風采灼灼,眉目俊美,與我想象中的富態老者相距遙遠。
他神韻溫婉,朗朗道:“嶽某不才,得蒙各位不棄,接連幾載爲金陵城選舉花魁,爲的是與大家同樂。今日就讓我們盡興的傾賞佳人風采,所得花魁者賞金千兩,以示祝賀。”臺下歡呼之聲,一片壓過一片。
說完他已坐下,氣定神閒的望着臺上。
瑩雪樓的媽媽再度站出來,大聲喊道:“比賽就此開始,請姑娘們按順序各自展示才藝了。”
只聽見媽媽尖聲嗓音喊到:“瑩雪樓頭牌畫扇姑娘。”
畫扇朝大家微微福了身,優雅地坐下,面前已有侍從爲她擺好古箏。她輕拂飄渺的衣袖,玉指晶瑩,剛落到弦上,已是驚心。瞬間已是清泉流淌,淙淙泠泠。只聽她邊撫琴絃邊唱道:“一樹紅香一度春,幾多幽客幾逡巡。桃花看過千人面,可認儂家是故人……一別春深故主門,舊巢勤護待還君。明兒燕到長春地,但願春留我半分……耐人尋味耐人聽,一曲西廂婉轉箏。儂本無心驚客夢,此時琴韻太多情……”
一曲清箏,似瀟湘水雲,意浮山外,韻在天邊。我心中暗自驚歎畫扇的琴藝,更驚心的是她幾首竹枝詞婉轉生動,風韻天然,似有寄意,卻翩然盈巧。
只見畫扇起身,案前早已設好了筆墨,她輕蘸玉墨,似春風鋪展,明月瑩懷,轉瞬間將方纔所唱的幾首竹枝詞已揮灑出來,若梨花墜雪,蝴蝶紛飛。
媽媽頃刻間已將畫扇的字夾於身後連好的絲線上,墨香隨風傾灑,更顯得字體風流飄逸。
畫扇這領頭一舉,後面的人想要超越的怕是難了。
“下一個迷月渡的瑤沐姑娘。”
話音剛落,只見瑤沐已舞動水袖,在臺上似彩蝶翩躚,瞬間天上微雲輕卷,波中碎影搖盪,飛花弄露,不勝嫵媚。
一支舞畢,只見她海棠嬌靨,梨花雪面,如會草長鶯飛意,似融燕子歸雨時。
瑤沐的這般驚豔之舉,亦是我之前所不知的,確實出我意料之外。想必臺下的看客,已是醉眼迷離,心扉盪漾。
“下一個慕彤院頭牌施蓉蓉姑娘。”
“杏藜樓頭牌流珠姑娘。”
“下一個翠瓊樓頭牌殷羨羨……翠瓊樓頭牌殷羨羨……殷羨羨……。”只聽到媽媽尖着嗓子大聲喊了三遍,卻不見殷羨羨上臺來。大家摒住呼吸,等待開始變得焦躁起來。
不一會,就聽到毓秀閣內傳來尖叫之聲,大家慌忙往裡趕過去,我也隨着走了進去。見翠瓊樓的媽媽在那大聲哭喊:“羨羨……羨羨……這是怎麼了,啊……”
殷羨羨斜靠在椅子上,雙手垂下,臉色慘白,已毫無血色。有人上前去,將手移至她鼻間,搖頭嘆息:“已無呼吸了。”
此刻,翠瓊樓的媽媽哭聲更大,厲聲道:“這是做什麼孽啊,媽媽我費了這麼多心思在你身上,你怎麼就這樣無緣無故的死了。”她邊哭邊搖晃着殷羨羨的身子。
這時畫扇走至我身旁,抓緊我的手,我見她臉上亦有些蒼白,想必是被這突來的事件嚇的。我心中也有些發顫,不知這事究竟爲何。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了,毓秀閣內一片喧譁之聲,喊叫之聲夾雜在一起。嶽承隍和前排幾位官員也匆忙擠了進來。見他一臉的疑惑,問道:“發生何事了?這般喧鬧?”
翠瓊樓的媽媽此時抓住嶽承隍的手大聲哭道:“嶽大人,你可要爲我們翠瓊樓做主啊,查查這到底是哪個天殺的乾的事,把我們羨羨姑娘給害死了。”她邊哭邊跪在嶽承隍腳下,緊緊扯住他的袍子。
嶽承隍彎身將她扶起,安慰道:“媽媽放心,此事我定會查清。”說完,接着問道:“今日可有什麼蹊蹺的事發生?”
媽媽思索片刻,道:“並無有何蹊蹺之事發生啊。”她眉頭微皺,彷彿想起了些什麼,尖聲喊道:“煙屏……煙屏這死丫頭哪去了?”邊說邊四處張望。
此刻我心想,不好了,煙屏不會因方纔之事受到牽連吧。我也四處望了望,卻不見她。大家都囔聲道:“煙屏……煙屏去哪了?”
一片嘈雜之間,只見煙屏從人羣裡匆匆擠出來,額頭滲出許多汗,神色慌張,呼吸急促。聲音帶着哭腔:“怎麼了?怎麼了?”
“啪。”媽媽上前對着她就是一記耳光,喝斥道:“怎麼了?你乾的好事你知道。”煙屏往後一個踉蹌,轉而她眼睛看着靠在那面無血色的殷羨羨,想來心裡已明白幾分。她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一步一步移至殷羨羨身邊,扯着她的裙襬哭道:“姑娘……姑娘……。”
媽媽扯住煙屏一把頭髮,罵道:“別貓哭耗子假慈悲,還不從實招來,你使了什麼詭計,害死了羨羨。我怎麼平日就沒看出來,你竟這麼毒辣。”
煙屏臉色蒼白,已泣不成聲:“我……我沒有……我沒有害她啊。”
此刻,嶽承隍走出來,對着媽媽問道:“這究竟是怎麼回事?你且說來。”
媽媽用手惡狠狠地指着煙屏,喊道:“就是這丫頭害死羨羨的,方纔就使壞,有意將她琴絃弄斷,我才責備她幾句,竟這麼心毒,要殺人了。”說完,又哭起來:“天啊,竟這般狠毒,殺人了啊,快把她抓起來。”邊喊邊死死地拽住煙屏的衣裳。
我實在看不過去,上前說道:“媽媽且莫這般武斷,羨羨姑娘究竟是因何而死還不知曉,不能這麼就斷定是煙屏。”
媽媽眼神鋒利地看着我,尖聲道:“我當誰呢?這不就是方纔那位好心贈琵琶的眉彎姑娘嘛,你這般袒護煙屏這死丫頭,究竟是爲何?”
我冷冷一笑:“媽媽這是說哪裡的話?何來袒護,我不過是想請大人弄清事實,可不要冤枉了好人。”我邊說邊朝嶽承隍點了一下頭。
畫扇趕緊走過來,看着嶽承隍,爲我辯護道:“我看眉彎姑娘也是一片好心,她希望大人查清事實,一來免得出差錯讓好人受冤,再者弄清楚了也好讓羨羨姑娘安心。”
嶽承隍看了畫扇一眼,沉思片刻,說道:“眉彎姑娘與畫扇姑娘說得對,這事需要查清楚再定奪。”他招手喚來了身邊的隨從,道:“派人去喊來仵作和衙役,先將此事做初步的瞭解。”
“是。”隨從答應着離去。
嶽承隍朝大家舉了舉手,道:“這事就先這樣,閒雜人等一概散去,等衙役着仵作來了之後,有了初步的定奪,再做打算。”見他朝瑩雪樓的媽媽使了個眼色。媽媽大聲囔道:“都散了去吧。姑娘們,你們各自準備,一會選魁還得繼續。”
那些閒人都逐漸走出了毓秀閣,只剩下參選的歌妓,還有隨來丫鬟和媽媽們。
我越想此事越覺得疑惑,走到煙屏跟前問道:“你方纔去了哪裡?”煙屏輕聲抽泣着:“剛纔我弄斷了琴絃被責罰後,小姐說她覺得頭疼,忘了帶藥,讓我趕緊回翠瓊樓去爲她取藥。”說完,她從袖子裡取出一個精巧的小紅瓶子。
“頭疼?這是何藥?”我指着那瓶子問道。
“雪香丸。我家姑娘有頭疾,一直服用這藥。”煙屏說着。
我沉思了一會,道:“那就是說翠瓊樓裡有人見你回去取藥了?”
“是的,是的。”煙屏趕緊點頭。
翠瓊樓的媽媽急忙走過來,對着我說:“聽眉彎姑娘這話,是說此事與煙屏這死丫頭無關了?”
我看了一眼大家,道:“我只是想問清楚事實。”
媽媽冷笑道:“我看事實就是煙屏這死丫頭害人,故意找藉口離開此處,以爲去了翠瓊樓就有了不在場的證據。”媽媽彷彿悟到了些什麼,用手指着煙屏,驚聲喊到:“哎呀,我怎麼沒想到你竟有這心機,還知道爲自己設計不在場的證據。”嚇得煙屏直往後退,身子抖得更厲害。
我心想,這媽媽果真是厲害,她竟可以脫口就給人扣罪,歪理一大堆,跟她說話只會更加糾扯不清,莫如等仵作衙役來再想計策。
這時,只見一羣衙役匆匆行來,約摸七八人,手持佩刀,面目嚴肅。領頭的衙役長飛快了掃了一眼現場,眼神落到嶽承隍身上,表情隨和起來,彎腰喚了一聲:“嶽大人。”嶽承隍點了一下頭,朝着殷羨羨的屍體說:“讓仵作先看看。”
“是。”衙役長點頭。他一揮手,身後的仵作已走上前來,他朝嶽大人行過禮,走至殷羨羨身旁,打開隨手攜帶的箱子,取出幾樣檢驗的工具,擺弄一番。轉身朝嶽承隍說道:“嶽大人,初步檢驗,屍體並無什麼異樣,還須擡回衙門停屍處仔細檢驗。”
嶽承隍朝大家掃了一眼:“也罷,就照你說的辦。”
此時翠瓊樓的媽媽朝衙役長行了一個禮,怒目地指着煙屏:“大人,你得把她抓起來,她是殺人的兇手。”煙屏臉色煞白,腿也軟了,哭訴道:“我沒有……我沒有……”不停地搖着頭,甚是可憐。
衙役長朝嶽承隍看了一眼,問道:“嶽大人,這?”嶽承隍皺了皺眉頭,道:“這樣吧,你先把煙屏帶走,等仵作最後的檢驗結果出來再做定奪。”
我聞言大爲吃驚,欲上前理論,畫扇已緊緊握住我的手,她對我使了個眼色,我心中明白她是想讓我暫時先不要再爭論。於是作罷,只能看着煙屏被一羣衙役匆匆帶走,她那無助的眼睛與翠瓊樓媽媽那得意的神情對比,讓我心中糾結着難言的滋味。
衙役帶着煙屏走後,寂靜片刻,才聞得嶽承隍說:“好了,方纔的事就此作罷,大家準備一下,選魁繼續進行。”
衆人聽後散了,畫扇也執着我的手走開。坐下,飲一盞茶。此時的毓秀閣又回到之前那般喧鬧,那些歌妓在一旁嬉笑着,彷彿殷羨羨不曾死去,死亡對她們來說,可以漠然至此。
我吸了一口氣,在嘈雜的氛圍中,腦子裡竟是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