嵩焯遠的居所是陳如風所見過最簡陋的一間,無論是與袁思柔的流水居,還是玄婉妙的小築相比,就如同雜亂無章的木頭竹子堆砌而成的。
較之與衆不同之處,就是多了一個廚房,裡面鍋爐齊備,刀鏟碗筷,一應俱全。看來嵩焯遠對烹飪的熱愛,遠在其它幾位隱士之上。
陳如風好不容易挑選了一個乾淨的角落坐下,嵩焯遠已經粗魯地將背上的一筐魚放到廚房的木桌上,力度過大,幾條還jīng力過剩的魚兒趁機跳躍出來,在桌上扭跳着身軀,嵩焯遠手忙腳亂地將它們抓起,扔回到竹筐內。
勉強安頓好一切,嵩焯遠這才緩緩地步出廚房,從一堆佈滿灰塵,像是許久都沒人爲意過的雜物堆之中掀出一張矮凳,拍了拍上面厚厚的塵埃,放在地上,對着倚牆而坐的陳如風說道:“坐吧。”
陳如風的嘴角訝然一動,不好拂逆他意,看着凳子,像是凳上放慢了釘子一樣,把心一橫,一屁股坐在了上面。
嵩焯遠一抖衣袖,他又豈會留意不到陳如風面上之sè?他暗地一笑,自己站在陳如風面前,說道:“很少有客人來到,你算是這裡的第一個人客了,莫見怪。”
陳如風苦笑一聲,心道你是堂堂中原八隱之首我還敢見怪麼,不過房中的環境實在是不堪入目,他坐在這裡若同坐在垃圾堆之中,真不知道嵩焯遠是如何生活的。
“前輩……其實,當初你爲什麼要從鬼府退出,跑到來這裡做隱士呢?”陳如風擡頭望着他,說出了自己心中的疑問。鬼府之首鬼王,振振名聲,江湖上無人不曉,更獨攬大權,位於高臺之上啊,怎麼他就會肯退下來呢?
嵩焯遠聽罷他這句話,眼中的神sè仿似浸入了無限的追憶之中,昨rì歲月煙雲,猶在眼前,自己還是那個手執鬼刀叱吒於江湖之上,大小幫派無不要給他幾分薄面的鬼府之首。鬼王之名,一出震耳。
但是,那股激盪燃燒的回憶,盡化在一聲年邁的噓嘆之中。
嵩焯遠原本還jīng光大放的眼睛,霎時變成了一種無奈的滄桑感慨。
“那種打打殺殺的rì子,我實在是厭倦了。”嵩焯遠搖了搖頭,似是萬千縷思緒沉在心底無法暢舒。
“要說到過往留下了什麼遺憾,就要從當rì我率領鬼府追殺白葉堂餘孽一事說起。”嵩焯遠吸了一口氣,閉上眼來,似是將神念推進最深的回憶處,尋回那些難忘的過去。
陳如風靜言恭聽。
“當rì白葉堂是皇上親自下令剿滅之幫,全權交由我們鬼府負責。我自然不能猶如皇明,經過了縝密的謀策,周全的計劃,我們已經勢如破竹地瓦解了白葉堂在江湖上的一大部分勢力,許多重要人物也被我們斬殺殆盡。”嵩焯遠的目光炯炯望着前方,嘴角上不禁帶起一絲自豪。
白葉堂可是當年聲名最鼎盛的幫派,勢力在江湖上無人可匹。只可惜跟錯了主子,選擇與韋皇后爲伍,最終落得個身敗名裂,滿門遭滅的下場。而鬼府要拔除這根頑固的釘子,更不用說這個挑戰是如此之大了,偏偏鬼王嵩焯遠能完滿完成此任,又怎能不自豪呢。
“既然這是前輩過往最大的功績之一,還有什麼遺憾呢?”陳如風疑惑不解地問道。
嵩焯遠的目光忽變,變得殺氣騰騰,就連陳如風都嚇得戒備起來,彷彿那個假想的敵人就立在他面前一樣,眼睛眯成一條刀鋒般的縫隙,銳利至極。
“只可惜,白葉堂之中有一個人,我居然攔不下他,讓他逃之夭夭,還因此負了傷。”嵩焯遠說到此處,拳頭已經緊握yù碎,關節崩裂。
“這是我生平以來,遇到最強的對手。”嵩焯遠略帶讚賞地說道,已經沉浸在當rì激戰連場的回憶當中。
居然能被鬼王稱得上是“最強的對手”,陳如風一聽頓覺此人絕不簡單,至少也是能在《江湖名錄》上名列前茅之人。
“這個人姓甚名誰呢?”陳如風好奇地問道。
“葉之杭。”
陳如風震然,驚得張大了嘴巴。
嵩焯遠察覺到了陳如風的異樣表情,道:“你認識他?”
怎會不認識?號稱相府第一高手的葉之杭,當初陳如風就已經感受過他強大如山的氣勢,能放能斂,毫不費力地就急退了當rì侵襲相府的刺客,更是令金易來都感到畏懼之人。
陳如風點了點頭,道:“他現在成了李林甫的府客,也是相府之中武功最高強的一個。”
啪嗒!
嵩焯遠的拳頭驀地將桌子一角擊得粉碎,竦人的氣勁擴散開來,陳如風不得不運功抵擋,這才避免了震傷之險。
他的目光,就像一團熱烈的火焰一樣,蘊含着無上能量,瘋狂地噴發着。
那是一種狂熱,激動,或者說是一種缺陷得以彌補的滿足快意。
眼皮合上,將所有的神光遮蓋了。
當他重新張開眼睛之時,回覆了一貫有的靜謐安寧,彷彿一切的世事都與他無關。
“罷了,罷了,現在我只是一個隱士,又怎能找他報仇呢。”嵩焯遠遺憾地嘆了一息,走到了門口,目光放長,宛如要追尋到長安,找出那個人。
“他真的是一個難得的對手啊,我不能戰勝他,是我這輩子的遺憾。”嵩焯遠眼眺遠方,搖了搖頭。
陳如風一時也不知如何言語。
二人本來當rì是不共戴天的仇敵,今rì卻已身份兩分,一個是隱士,一個是當今丞相的府客,兩條迥異的路途,註定着二人不可能再有相遇之機。
或許,葉之杭心中都存在着像嵩焯遠這樣的遺憾吧。
人生,最難得的就是一個敵人,最遺憾的就是一場分不出勝負的決鬥。
這種滋味,絕不是陳如風能夠貼心感受得到的。
嵩焯遠的背影,充滿着無數的唏噓嘆息,似乎他只要一直盯着長安的方向,葉之杭就會從那邊趕來,跟他決出勝負。
忽然,嵩焯遠猛地轉過頭來,像想起了一件久埋的寶藏一樣,雙目放光地看着陳如風。
“對啊,我是隱士,未了的心願或許終生都沒有完成之機,但可以拜託另一個人幫我完成啊。”嵩焯遠心中彈出了一個奇異的想法,嘴角揚起,朝陳如風走去。
陳如風自然是讀不懂嵩焯遠眼中所想。
“我見你在武學上面頗有天賦,能將縹緲功與善水流完美結合一起,想必,我的鬼家功法,你也不會排斥吧?”嵩焯遠意味深長地笑道。
陳如風已經約莫猜到了嵩焯遠心中打着的是什麼主意了,但他依然不敢相信,驚疑不定地看着他。
嵩焯遠想將自己的鬼家功法傳授於陳如風,然後讓陳如風用這套功法去戰勝葉之杭,這樣就相當於自己間接勝了他了,自己教出來的人都能贏得了他,更何況是自己呢?
“我教授你鬼家功法,若果有朝一rì,你能跟他對決並取勝的話,這就相當於償還了我的心願了。”嵩焯遠笑着道,一隻手搭在了陳如風的肩膀上,看他的眼神似是半帶威脅半帶請求地說你不會不答應我吧。
陳如風只得無奈地一笑,點頭答應。
“那麼,我應該是叫你三師父?”
“不用。我不需要這些師徒的名分。反正我就給出鬼家功法的根本要訣,你自己rì好好好參詳修煉便是了。”嵩焯遠淡淡地說道。
“我們鬼家一派,本來就被許多人看作與魔家的邪功同作一類,修習的人自然不多。這只是江湖上那些無知之人的偏見而已,覺得鬼家功夫幻變莫測,詭異難擋,纔有這般無稽之說。”
“鬼家武功,大概分爲三技五殺,五殺分別是‘鬼刀殺’、‘鬼掌殺’、‘鬼拳殺’、‘鬼指殺’、‘鬼劍殺’,至於三技……”嵩焯遠就這樣念念叨叨地說開了,陳如風聚神細聽,不敢遺漏一字,兩個時辰過去了,也總算將鬼家的基本功決銘記於心。
嵩焯遠說得口水乾竭,最後道:“你要將這些記牢了,以後就以此爲根源,就像開枝散葉一樣,勤加修習。記住,除了跟葉之杭以外,你不能向其它人使出鬼家的功法。要是我知道的話,必定廢了你。”
聽着嵩焯遠這個奇怪的要求,陳如風應了下來。
“希望有朝一rì,你真的能用我授予你的鬼家功法,戰勝葉之杭吧。”嵩焯遠滿懷希望地看着陳如風說道。
陳如風呵呵淡笑,心中念道我跟葉之杭能不能對上這還不說,我能在他手上活過一炷香的時間也尚算萬幸了。
“好了,時候不早了,袁思柔那老頭也怕是擔心你了吧?”嵩焯遠一望天sè,就要打發陳如風離去。
“今rì之事,你切莫跟任何人提起,特別是不要說見過我,知道了嗎?”嵩焯遠神sè嚴厲地jǐng告道,陳如風不敢不從,連連點頭。
於是,收穫了鬼家的修習功法後,陳如風背起了竹劍,踏上了迴流水居的路途。
一路之上,他在心中琢磨着這鬼家武功的法門,確是與他所看過的魔家典籍《逆魔心訣》大相徑庭,不過這只是在本源的運功方式上,而表現出來的則與魔家的功法十分類似。
順着溪流,陳如風並無踏水而行,他覺得這樣靜靜地沿溪而走反而能夠使心安然思索。
很快,天邊已經放出了晚霞,紅中帶黃的天sè,被一層層帶子割裂的浮雲,煞是好看。
但陳如風的心思一直放在了嵩焯遠口授給他的鬼家法門之上,根本無心欣賞這瑰麗天sè。他的腳步十分緩慢,每走一步都會低思片刻,這種速度也不知多久才能回到流水居。
就在陳如風離去片刻,嵩焯遠的居所之中,不知何時竟在桌上多了一張紙條。
紙條上面幾隻簡明的大字:明晚亥時,竹壇要事。瑞雲上。
陳如風走着走着,陡然有一陣劇烈的絞痛,從小腹上傳出,有如萬蛇撕咬,要將他的心腹咬成碎片。
他的手緊緊地捂着腹部,痛得面sè煞白,彎下腰來,忍不住尖叫出聲。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