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姬看着面前的幹荷葉包,愣了一下,神情變換了幾下,心中竟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她面對的無疑是一隻可怕的妖怪,可是卻又偶爾不知道算不算是溫柔的神情。那種神情不知不覺之中讓她略略恍惚。彷彿能夠敲敲潛入她已極致堅強的殼,碰觸到她內心最脆弱的地方……
方纔街上那一幕失態,讓她自己也並不明白究竟是爲何。已經很久都未有那樣的失態了吧?從七歲那年時候在那時的顏府,她帶着顏青抹黑了臉,用吊桶順下去躲在井裡,聽着外面不住的吆喝聲、腳步聲、哭喊聲、翻動聲……
究竟是爲什麼又會失態的?是因爲妖怪的殘忍?還是妖怪的溫柔?還是那似同溫柔的態度將她脆弱的一面釋放,卻突然讓她想起那種能夠勾起心底最深恐怖的往事?
那樣黑暗的一天,她的人生彷彿從那一天被一把利刀生生割斷。前面是明媚的白,後面卻是無盡的黑……那樣幽深的黑,曾經以爲再也爬不出來的黑。
當年的事情究竟還能記得多少?甚至連她自己也不清楚,到底有多少記憶是那些童年的碎片,哪些是在不斷的成長中慢慢加深,慢慢拼湊出來……有堅強,也有恨。
是呵,不過是一個妖怪,又有什麼可怕?
顏姬盯着面前那包吃的,眼底卻浮起帶着嘲諷的冷笑,不是笑那妖怪,而是笑她自己。這個世界,比妖怪可怕的人太多太多。她要選擇這樣的道路,就什麼也不能怕。十幾年都這樣走過來了,今後還有更遠的路要走。
乾枯的荷葉有一種頹敗的綠色,帶着淡淡的枯黃。卻散發着清香,她深吸一口氣,用手打開荷葉包。白瓷底的小碟中,還好好的放着兩排煎餃,麪皮半透明,愈發顯得裡面的餡子晶瑩。顏姬用瓷碟旁邊的筷子夾起一塊,輕輕咬下一口。沒有慣常的溫熱,只有那冷如冰的溫度觸着舌尖,被她慢慢嚥下肚去。
他是妖怪,他與惡虎幫之間的仇她會報。只是他與那些所謂的“人類”相比,究竟哪個更可怕,只怕難以分辨吧。顏姬將那一塊塊煎餃慢慢吞吃下肚去,任那冰冷的感覺滑過食道,沉甸甸的堆積在腹中。
那一日殘笙出了房間,便再沒有進來。
顏姬被他反鎖在屋裡,只能呆坐到晚上,入夜便在房間裡和衣睡下。第二天早上天亮不久她就醒了,起來時候發現房間的門卻開了鎖。殘笙似是進來過,卻似又沒有什麼痕跡留下。
她整好衣服走出房間,在院子裡面轉了轉。才發現這個小院果然簡單,她睡的這間算是正房,對面一個照壁,隔斷了門外的視線。大門兩邊,便是兩間小小的房間,一邊是她昨日被打發過去做飯的廚房,另一間則是一間柴房,一間茅廁。
兩邊是東廂西廂,也不過兩間小小的屋子,圍起一個四方小院,正中央略偏種了一棵巨大的無花果樹。樹下還有一個小小石桌,三隻石凳。
這的院子,清雅卻平常。在京城裡面沒有一萬間也有八千間,況且何少究竟知不知道她在這裡?顏姬心下略略思索,卻難以定論。外面的情形,一無所知。昨日本是出去傳遞信息最好的時候,只是她讀殘笙的眼神也知道他能看得出,況且她後來又失態,想來那王三伯雖然會去通報,卻並不會說清楚什麼。
更何況殘笙會隱身……
殘笙倒是不在,她左右兩廂看看都沒有他的人影。廚房他當然更加不在,作爲妖怪大概不需要吃飯吧?顏姬悶悶的想了想,是呵,吃人喝血不就行了?她略嘲諷的扯扯嘴角,若她不是要被他拿去換寶貝,是不是便直接也被他吃了?
別的地方也沒有,顏姬冷冷一笑,他還倒真是放心放她一人在,豈不知她既然是惡虎幫的幫主,雖然功夫不見得多麼蓋世無雙,這些些許拳腳輕功,卻也是懂得的?她將雙袖略緊了緊,這件薔薇色的長衣只因家常穿着,又要去陳老那邊,便未及更換,到底拖沓了些。想了想又將下襬撩起,在膝蓋處打了個結系起一部分裙襬,這才一提氣,身子朝上直拔起,穩穩的落在廂房的屋檐上。
哼,妖怪,本姑娘走也,你慢慢找你的寶貝吧。
顏姬微微冷笑便朝着屋檐另一邊大邁步走過去,卻未及防重重的撞到一面結實的牆壁上面。冰冷堅硬卻無形,那牆壁與她額頭碰觸的那如冰觸感幾乎讓她一瞬間凍結。她反射性的後退半步,擡眼瞪視前方。
遠處的遠山、近處的百姓平房屋宇清晰如常。她伸出手去,還未擡高就接觸到那一份堅硬。顏姬摸索着在屋檐頂上走一個來回,那道牆壁便隨着她圍繞了整個院子一週,並沒有一絲空隙可乘。她用力運功,朝那牆壁猛擊,手底的功力卻似化作無形,消失與那看不見的牆壁內。
那道不可見的牆壁就在面前,雖然無形,卻堅不可摧。
她終於明白自己想得太過簡單。那妖怪雖然不知是否通人情,卻並非笨蛋。他能夠放心將自己留在這裡,自然有想過讓自己插翅難飛。
顏姬將手收回,十指已經凍得僵冷。那看不見的牆壁如冰,卻比冰更冷幾分。她想起在顏府後院的水劍水網那種利器,想來這妖怪此番依舊對自己並不壞。
門口的門“吱呀”一聲開了。
殘笙推開院門進來,依舊是那一身娟白長衣,如玉面容。他的目光幾乎是看也不看,便敏感的擡起頭,鎖定顏姬所在的屋檐,並無表情的道:“早飯。”順手將一包東西放在石桌上面。
顏姬一愣。本以爲這麼直接撞上妖怪回來,若非被鎖起來,也少不得一陣脣舌,卻並未想到得來的只是那簡簡單單的一個詞。本已如刺蝟一般豎起的刺無處可刺,心底一陣說不上是空落還是如何的感覺。
她從屋檐輕巧跳下來,看了看殘笙,見他的目光微微低下,注視着自己。也順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見自己長裙下襬系在膝上,下面淡粉色的軟靴只及小腿,露出肌膚瑩潤如玉。心下不由得亂了一下,忙將裙子的結解開,掃了妖怪一眼,只見他淡灰色的眸子已經轉開,人轉身走進東廂去了。
顏姬在石桌邊坐下來,見是暢春街東家的糯米粉糰子。□□的糯米糰子點綴了金黃色的碎慄,恰巧合着自己的口味。她吃了一口,今日的飯不像昨日那般冷的厲害。她轉眼看殘笙進的那間東廂,卻一點聲音也無。顏姬猶豫了一下,還是將那粉糰子吃了乾淨,收拾垃圾,轉身回自己的那間房間,將門也關起來。
……
殘笙一個人坐在廂房裡面,面對着一包糯米粉糰子發呆。
雪白瑩潤的糯米粘合在一起,上面點綴了金黃色的栗子,那外表的熱氣還未散盡,絲絲縷縷的融合在空氣中,有一股不屬於海底,也不屬於他的熱度。
人,都是吃這種東西的吧?
吃了這種東西,便少了對血肉的渴望,多了人世間的溫度。
殘笙對着這幾顆糯米糰子發呆,猶豫了一下,便拿起一個,一口嚥了下去。溫熱的氣流隨着糰子一股腦的涌進喉頭,卻在咽喉處哽住,再也不往下降。溼熱的氣息讓他有幾分窒息,又有幾分暈眩。
這便是人間界的感覺麼?
那樣的溫熱,讓人喘不過氣來的溫熱。
門被“砰”的一聲打開,顏姬大步走進來,將一杯水“嗵”的摔在桌子上,水杯被她摔得水花四濺,滴到木頭的桌子上,散落一片。殘笙在窒息之中茫然一愣,呆呆的聽見她輕哼了一聲。
“快喝水,要是噎死了,便找不着你的寶貝了!”她的聲音清冷卻帶着幾分如蘭瓣一般的輕柔。
殘笙聞言拿起杯灌了一口。溫和的水伴着那一塊糯米糰子終於滾下嚥喉,落進肚裡,新鮮的氣息從外面直灌進他肺裡,滿滿的填補了剛纔那一陣窒息,肚裡卻是溫熱的。
顏姬深深看了他一眼,目光又掃過桌上那一包跟自己一樣的糯米糰子,只冷冷淡淡的道:“沒見過有人一口吃一個糰子的,難道你不會咬麼?”
恩?咬?殘笙微微一愣,顏姬已轉身走出門去,一腳跨過門檻,卻又略頓了頓身子,回過頭來,聲音依舊是清冷無情的:“這杯水,只是答謝早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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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罷便甩上門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