轎子順着側門進了宮苑, 一路漸行漸深,走的卻都是偏僻小路。只因這宮宇深深,公主王子嬪妃各有住所, 卻都不與外界直通, 外圍不過是些閒院, 住着那些侍衛班、大廚房、洗衣班、侍衛歇腳處……許久才過了這些院子, 幾處花園亭臺水榭一轉, 又入一層角門。轎子一停,算是到了內苑,便不能再往裡頭進了。
顏姬抱着狐狸下了轎子, 後面這段本就是要步行。這條路她素來是熟門熟路走慣了的,不過因爲禮儀不逾矩, 所以還是在後面被太監引着, 一路慢慢行來。平安公主住的是西苑的章平宮, 離着別的宮都遠,算是個比較偏僻的地方。
只是她素來受皇帝寵愛, 所以反而因爲她住在這邊,倒引得許多嬪妃時常過來看她湊趣,也有些妃子買通內侍班要住到這附近來得。兼得許多夫人世女小姐們都時不時的過來拜會取鬧,竟讓這附近都熱鬧了許多。
顏姬跟在小太監身後,慢慢的走着, 宮牆殷紅, 映在她眼中, 卻如浸漬着血影。
多少年了, 她已經可以走近宮闈深處, 這座極深又極高的城池。她也可以日常來往的,都是平素人家想也想不到的達官貴人。這些年來, 連這裡的路都已經走得諳熟,可是每次走在這條路上,卻依然無法抑止的心內狂跳。好像第一次走在倚翠苑的紅毯上,那個九歲的女孩怯懦而慌張。
那時春寒正料峭,穿堂得風吹過她羸弱的身子,利如薄刀。
兩旁的恩客一張張豬油肥臉,盯着她的時候,帶着貪婪,幾乎將她衣衫看透。更何況,她全身上下,絲縷也未着許多。
老鴇兒一張老臉笑得如秋菊般滿是皺褶,卻偏偏不服老的塗抹了滿臉的脂粉,一張老臉如驢屎蓋霜,再加上七七八八的顏色。殷勤地朝着旁邊的恩客推介,那話一字不露的落在顏姬耳朵裡,刺得生疼。
“這雛兒雖然不服□□,卻實實在在是沒□□的,連這個數都不到,爺您是最喜歡嚐鮮的,今日這可少不了……”
手掌伸開五指鋪展,翻了一翻。
是的,還不到這個數,還不到十歲的她,那時候並不明白那些話語的意思,只簡單的怯懦。可是再怯懦,也得面對,否則鞭子不僅落在她頭上,還有被關在後面柴房的弟弟。
她仰着臉,一臉稚氣的朝着那些腦滿腸肥的恩客們掃去,眼底帶着被樓裡姐兒們教出來的一汪秋水,半生半澀。然後,笑。
……
時至今日,她早已不是過去的她了,連臉上帶着的那份笑,都不再生澀,可是昔日的她,去了哪裡?
懷中的狐狸似乎並不能理解抱着它的雙手臂輕輕微顫,那張臉看上去依然是從容不迫的,可是頂着那張臉的人,卻似只戴了個面具,內裡並不似外表看上去這般從容。
狐狸輕輕的朝那微微顫抖的身子貼了貼,毛茸茸的一團小身子溫暖,帶來幾分慰藉。顏姬抱它的手緊了緊,輕輕無聲的深吸一口氣,隔着心肺聽在狐狸耳朵裡,似是呼應一般的,那狐狸竟也微微的長出一口氣,幾近嘆息。
顏姬不由得伸手輕輕撫摸了一下狐狸的額頭。看那如火的一團緊緊貼在自己的臂上,很溫暖。
前面臨近章平宮,一陣笑鬧聲隔着院牆傳過來。
顏姬還沒走近,便已經聽見裡面的熱鬧。忙快走幾步進去,見幾家小姐圍着公主,正在玩葉子紙牌取樂,看見她來,卻都是認識的,笑道:“顏姬到的倒是遲。”
平安斜倚着坐在上首一張椅子上,一眼看見顏姬,卻丟了手裡的牌打趣她道:“那是自然,她是爲師者尊,自然是我們等她,要是來得不遲,豈不是奇怪?”
站起身子來,嘴裡依舊不依不饒:“只是這些日子愈發架子大起來了,竟偷懶躲在府裡不出來,看看她面色紅潤的樣子,哪裡像半個病人?今日定然要罰的。”
“罰什麼?”顏姬行了禮,笑着走上去,一眼看到桌上丟下去的紙牌,平安的牌,從牌面上看,已經輸了九成九,笑嘻嘻的道,“公主還不謝謝我,多虧我來了纔好找藉口丟了牌,否則豈不是又輸了?”
“啐!哪裡就輸了?”平安嗔她一句,卻是滿心歡喜的,宮裡裡裡外外,不知怎的,只覺得唯有顏姬對她的脾氣,伸手將顏姬捉到她原來的椅子上,兩手按着肩將她按下去,“你今日且替我,只許贏,不許輸否則定不饒你!”
突然看到顏姬懷裡的一團,驚喜得叫了一聲便就要伸手去捉:“這是什麼?!”
冷不防狐狸轉頭朝她張嘴一呲,尖牙利齒,十分兇相,嚇得平安倒退幾步,一聲尖叫:“啊!這東西咬人”。
顏姬忙一手捉住狐狸的耳朵,將它掉了一個方向,狐狸卻順勢鑽進她懷裡,埋頭進去,再不肯出來。她笑笑朝公主解釋:“這是朋友寄養的一隻狐狸,我也才帶了半日,只怕認生呢。”
平安“哦”了一聲,卻再不敢伸手去摸,旁邊幾個小姐本待想要抱抱的,也都被那剛纔的兇樣子嚇到,只在一邊看。
顏姬見大家都在看狐狸,指着桌上的紙牌笑道:“怎麼見我來了都不敢玩了?我當公主要罰我什麼,原來是罰玩這個,”對着各家小姐挨個指點着說笑,“你們手裡有什麼作押籌彩頭的,還不快快現在就貢獻給平安公主,省得待會兒挨家拿起來丟臉。”
衆人都知道她玩牌卻素來是沒輸過的,這話雖半是玩笑,卻也不算是誇言,不過她是替公主做東,自然是贏得越多公主越高興,都隨着湊趣嘻嘻哈哈一陣。
平安卻笑罵道:“罰你玩牌不是便宜了你?今日罰你的,卻是別個,有得讓你操心的。原是有人要給你做徒弟呢。”說着伸手從衆家小姐裡面牽出一個才十五六歲的女子,年歲不大,一雙眼睛亮閃閃的十分清秀。
其實這些個小姐早就是跟顏姬玩熟的,她留心朝野各家,時常往來的,都諳熟在心。今日這些小姐中,其實只有一個不認識,又是格外的盛裝。顏姬一早過來就留了心,不過是不動聲色罷了,此時見被公主牽着手拉出來,心中早已知道是誰,卻佯作不知,笑道:“哪裡搬出來的大菩薩啊?我可不敢教。”
“還有你不敢教的?”平安假意嗔她,這才介紹,“這是楚王爺家的世女僉瑤。”
顏姬這才細細打量那女子一番,方纔不覺得,此時竟覺得那眼角眉梢之間,有幾分熟悉,此時卻再想不到是哪裡見過。
平安卻又笑,一臉得意:“這次你可推脫不得,別像上次那般耍賴不肯教。”
別家小姐都附和着半嗔着顏姬:“她明面上推說技窮,其實私底下不知道藏私多少,上次皇上壽誕上面公主彈那首曲子,我們就從未聽過。一定又被她私下留了不知道多少手。”
平安半是開玩笑地道:“此女子不比別家,這可是未來的皇后娘娘呢,我看太后有這個意思,早晚要把僉瑤指給太子的,你可小心不要得罪了。”
顏姬笑着說了幾句,卻突然覺得懷中的狐狸有些異樣,不經意之間瞥了一眼,卻見那狐狸的身體繃得緊緊的,渾身的毛微微立起,頭雖依舊半埋在她懷中,一雙黑漆漆的眼睛卻盯着那楚王家的世女僉瑤,不知看到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