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上蓋了紅蓋頭,眼前便不見東西,只餘一片血紅。
我有些不安地微微低頭,拽緊了唯一能夠指引自己的紅瓔珞,小步小步地往前挪。
起初是安靜的,但當我跨過一道門檻進入到一個大廳後,耳邊就響起了無數笑聲:
“新娘來了啊!”
“看那小心翼翼的樣子還很害羞呢……”
“這纔是大家閨秀嘛……”
我有些恍惚,腳步無意識的往前邁。
雖說不是真正的成親,我也不是什麼新娘,可受着這環境的影響,心裡還是有種說不出的複雜情緒,似是高興,又覺悲傷。
人生三大幸事,他鄉遇故知,金榜題名時,洞房花燭夜。而現在我正經歷其中之一。我突然覺得自己像一個小偷,偷來了別人的人生幸事,惴惴不安地莫名歡喜。
一拜高堂,二拜天地,夫妻對拜。
我一一照做,只在最後的時候微微停頓了一下,最終還是俯下身去。既然是裝新娘,也裝得像一點吧。
“……禮成!送入洞房!”喜婆興奮地喊出了最後一句話,滿座賓客爭相祝福,一時觥籌交錯,熱鬧無比。
一雙修長寬厚的手輕輕牽住了我的,我愕然地低頭,看着那雙白皙好看的手呆了呆,莫名地紅了臉。那人牽住我的力度很溫和也很舒服,不逾矩,卻又不至於脫離我,引導着我一步一步緩緩地往前走。
還真是個溫柔細心的人。我在心裡感嘆了一聲,可惜等會就要把他敲昏了。
來到喜房,坐到牀上,按理說新郎應該出去與來賓喝喜酒,但這一條規矩似乎是因爲新郎不能喝酒給去掉了,於是接下來,新郎就可以直接掀蓋頭了。
那男人似乎並不着急,扶着我坐穩後,就鬆了手,聽腳步身是轉身走開了,緊接着,我便聽見了倒酒的聲音,然後腳步聲就又朝我這邊來了。
我暗暗握拳蓄力,準備在這男人接觸到蓋頭的那一刻給他突然一記猛擊,一次性把他給敲暈。然而等了許久,都沒能等到這一刻,我正疑惑着,卻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
“木小姐,我知道你已有心上人,不願與我成親,但請你一定體諒我,這個忙請你一定幫我,我絕不會動你分毫,一旦事成即刻休書與你,助你與你情郎私奔,可好?”
我聽着這聲音一時有些震驚,沒有出聲回答。
對方嘆了一口氣,終於伸手過來牽住了蓋頭的一角,正要掀開,我卻已經迅速冷靜下來,平淡出聲道:“不知道有什麼事是我能幫你的呢,沈笑?”
牽住蓋頭的手猛得一抖,而後急切地掀開來。
我擡眼,看到一張混合了難以置信和欣喜若狂等等複雜神色的俊美容顏,我翹了翹嘴角——這張苦瓜臉上居然還能露出這麼多表情,真是稀奇。
“小……宮主……”顫抖的聲音,顫抖的脣,沈笑一定不知道,他此時整個人都在劇烈地顫抖着。
“碧禧宮已毀,我已不再是舊時身份,直呼我姓名即可。”我笑了笑——怎麼都忘了,除了凌霄以外,沈笑也是年少時期就來到我身邊的,我這張臉他自然也是認得的。
“我以爲……我以爲……”沈笑的聲音已變得沙啞,眼睛已是發紅。
“以爲我死了是嗎?”我擡手撫了撫他的眼角,“我好好活着,你哭什麼?”
“是……是……”他慌忙地擦了眼角,深吸一口氣穩定了情緒,嘴脣張合幾下,想說什麼卻又沒出聲,彷彿怕破壞了什麼一般,靜靜看着我發起呆來。
我見他那樣子,嘆了口氣,隨即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朝他伸出雙手,輕聲道:“抱抱我吧。”抱抱我吧,確認我是活着的,在你眼前的,不是幻想或者鬼魂,而是真真實實的樓重骨。
顫抖着的雙臂在猶豫一會後,終於小心翼翼地換上我的腰,我亦伸出手摟上他的肩膀。懷裡的男子還在輕輕地顫抖,包含着失而復得的喜悅。
頸畔傳來溫熱的氣息,是他將頭靠在了我的肩窩處,我微微仰起頭,看着屋頂上滿掛的紅色瓔珞,緩緩閉上了眼。
肩膀處有溫熱的液體浸透我的衣裳,潤溼我的皮膚。
“……你想不想我以後都陪着你?”
我明明曾對那個雙眼空茫的少年主動伸出過雙手,他那時便把我看作重要的人了吧?已經失去過家人,懂得一個人被遺留的滋味,所以纔會如此害怕再次失去我吧。
害怕一個人的人,討厭寂寞的人,原來不止我一個啊。
“好了,現在這個情況你給我解釋一下吧。你怎麼就成了厲王的小兒子?”重逢過後,我坐在桌子前邊喝酒便盤問着眼前的男子,這麼久不見,他也消瘦了許多,不過臉上的苦瓜臉似乎也較以前更深刻了。
“小……小骨,”沈笑無奈地笑了笑,“我還沒怪你放走我的新娘,你就開始審問我了。說起來,剛纔與我拜堂的竟然是小骨你啊。”
“剛纔那個不算,”我擺擺手,“你說不說?”
“小骨……”沈笑撫了撫我臉上的傷疤,“你的臉爲何……你向來愛美,如今成這番模樣……啊,對了,我這裡有祛疤的好藥,我給你拿好麼?”
“沈笑,”我沉下來,“不要挑開話題,你在掩飾什麼?”
沈笑愣了愣,垂下眼,卻不答話。
我沉默了一會,道:“這道疤……是我落下懸崖後,被江裡的石頭劃傷的,泡了水,是難以再恢復了。沈笑,你該知道我娘她……我現在什麼都沒有了,你也知我最愛美,卻爲何能頂着這張臉苟活到現在呢?你知道是爲何嗎?”
沈笑擡眼,神色複雜地看着我。
“對,我就是要報仇……”我直直地盯入他的眼睛,笑了笑,“或許有人說,冤冤相報何時了,不如放下恩怨逍遙自在。可是,除了報仇我現在沒有任何值得爲之生存下去的意義。我現在,吃的每一口飯,喝的每一口水,走的每一步路,都是爲了復仇!我現在……只剩下這個了……”
說到後面,我已經有些抑制不住激動的語氣,劇烈地深呼吸幾下才緩和過來,沈笑蹲下身,輕輕摟住我,撫着我的背爲我順氣,微不可聞地嘆息一聲,開口道:
“那日碧禧宮叛亂,我乘亂逃了出去,四處尋你不得,最後竟得知你墜崖生死不明,你不知道我有多着急,小骨……我到處找你,我到處找你,可是我找不到……哪裡都找不到,我想說不定你真的已經不在了,可是又抱着一絲期望,沒有見到屍體,一切說法都太早……”
抱着我的人在說着這段話時仍有些顫抖,雖然現在聽來只是三言兩語,但我明白,這個男人爲了尋我一定吃了不少苦,那時的絕望,也一定不是現在這幾句話能夠表達出來的。
真傻啊這個人,我明明從來都不曾重視過他,他卻爲了我曾經的一句話而默默守候着。現在想來,就算是從不說話,就算是一直安靜地坐在角落裡,這個總是頂着張苦瓜臉發呆的男人,竟是從來都不曾離開過我的身旁啊。
本以爲是世事難料,現在想來,不過是當時看不清罷了。
“……後來,我四處打聽有關於那天晚上的事,才知道,是容行止的陰謀,那時我便不想找你了。我想,我要爲你報仇,”沈笑輕輕推開我,看着我的眼睛,“可是我用什麼來給你報仇呢?我什麼都沒有,我之前所擁有的一切都是你給的啊……可是,機會來了,我聽人說,京都厲王正暗中四處尋找一個人……”
沈笑忽然頓了頓,臉上閃過一絲嘲諷,看着我一字一句道:“小骨,你知道麼?我的另一個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