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中歌(二)
司天監敲響鐘罄。
一排排的鐘聲依次響起,沿着前殿的甬道傳向未央宮外的九街十巷。
鐘聲在通告天下,舊的一年即將完結,新的一年快要來臨。
歡樂的鼓樂聲給衆生許諾和希望,新的一年會幸福、安康、快樂。
雲歌仰頭望着劉弗陵緩緩登上前殿的天明臺,在司天監的頌音中,他先祭天,再拜地,最後人。
天地人和。
百官齊刷刷地跪下。
雲歌不是第一次參加皇族宴,但卻是第一次經歷如此盛大的漢家禮儀。
抹茶輕拽了拽她,雲歌才反應過來,忙隨着衆人跪下,卻已是晚了一步,周圍人的目光都從她身上掃過。
在各種眼光中,雲歌撞到了一雙熟悉的秀目,目光如尖針,刺得她輕輕打了個寒戰。
隔着誥命夫人、閨閣千金的衣香鬢影,霍成君和雲歌看着對方。
究竟是我打碎了她的幸福?還是她打碎了我的幸福?雲歌自己都不能給自己答案。
兩人都沒有笑意,彼此看了一瞬,把目光各自移開,卻又不約而同地移向側面,好似無意地看向另一個人。
孟珏官列百官之外,所以位置特殊,加之儀容出衆,根本不需尋,眼光輕掃,已經看到了他。
漢朝的官服寬袍廣袖、高冠博帶,莊重下不失風雅,襯得孟珏神清散朗,高蹈出塵。
久聞孟珏大名,卻苦於無緣一見的閨閣千金不少,此時不少人都在偷着打量孟珏。連雲歌身旁的抹茶也是看得出神,暗思,原來這就是那個不懼霍氏的男子,這般溫潤如玉的容貌下竟是錚錚鐵骨。
跪拜完畢,藉着起身間,孟珏側眸。
他似早知雲歌在哪裡,千百人中,視線不偏不倚,絲毫不差地落在了雲歌身上。
雲歌不及迴避,撞了個正着,只覺得心中某個地方還是一陣陣地酸楚。
已經那麼努力地遺忘了,怎麼還會難過?
腦中茫然,根本沒有留意到衆人都已經站起,只她還呆呆地跪在地上。
抹茶一時大意,已經站起,不好再彎身相拽,急得來不及深想,在裙下踢了雲歌一腳,雲歌這才驚醒,急匆匆站起。
孟珏眸內濃重的墨色淡了幾分,竟顯得有幾分欣悅。
冗長的禮儀快要結束,夜宴就要開始,衆人要再行一次跪拜後,按照各自的身份進入宴席。
抹茶這次再不敢大意,盯着雲歌,一個動作一個提點。想到自己竟然敢踢雲歌,抹茶只覺得自己活膩了。可雲歌身上有一種魔力,讓跟她相處的人,常忘記了自己的身份,做事不自覺地就隨本心而做。
男賓女賓分席而坐,各自在宦官、宮女的領路下一一入座。
雲歌經過剛纔的事情,精神有些萎靡,直想回去休息,無意瞅到百官末尾的劉病已,才又生了興頭。
劉病已遙遙朝她笑着點了點頭,雲歌也是甜甜一笑,悄悄問抹茶,“是不是隻要官員來了,他們的夫人也會來?”
“一般是如此。不過除了皇室親眷,只有官員的正室纔有資格列席此宴。”
抹茶剛說完,就想咬掉自己舌頭。
幸虧雲歌忙着探頭探腦地尋許平君,根本未留意抹茶後半句說什麼。
雲歌看到許平君一個人孤零零地站着,周圍沒有任何人搭理她。
她因爲第一次出席這樣的場合,唯恐出了差錯,給她和劉病已本就多艱的命運再添亂子,所以十分緊張,時刻觀察着周圍人的一舉一動,一個動作不敢多做,也一個動作不敢少做。
她身旁不少貴婦看出了許平君的寒酸氣,都是掩嘴竊笑,故意使壞地做一些毫無意義的動作。
本該走,她們卻故意停,引得許平君急匆匆停步,被身後的女子怨罵。
本該坐,她們卻故意展了展腰肢,似乎想站起來,引得許平君以爲自己坐錯了,趕緊站起,不料她們卻仍坐着。
她們彼此交換眼色,樂不可支。
許平君竟成了她們這場宴席上的消遣娛樂。
雲歌本來只想和許平君遙遙打個招呼。
以前許平君還曾很羨慕那些坐於官宴上的小姐夫人,雲歌想看看許平君今日從羨慕她人者,變成了被羨慕者,是否心情愉悅?
卻不料看到的是這麼一幕。
強按下心內的氣,對抹茶說:“我不管你用什麼法子,你要麼讓我坐到許姐姐那邊去,要麼讓許姐姐坐過來,否則我會自己去找許姐姐。”
抹茶見雲歌態度堅決,知道此事絕無迴旋餘地,只得悄悄叫來六順,嘀嘀咕咕說了一番。
六順跟在於安身邊,大風大浪見得多亦,在抹茶眼內爲難的事情,在他眼中還算不上什麼,笑道:“我還當什麼事情,原來就這麼點子事!我去辦,你先在雲姑娘身旁添張坐榻。”
六順果然動作利落,也不知道他如何給禮部的人說的,反正不一會,就見一個小太監領着許平君過來。
許平君是個聰明的人,早感覺出周圍的夫人小姐在戲弄她,可是又沒有辦法,誰叫她出身貧家,什麼都不懂,什麼都沒見識過呢?
提心吊膽了一晚上,見到雲歌,鼻頭一澀,險些就要落淚,可提着的心、吊着的膽都立即回到了原處。
雲歌將好吃的東西撿了滿滿一碟子,笑遞給許平君,“我看姐姐好似一口東西都還未吃,先吃些東西。”
許平君點了下頭,立即吃了起來,吃了幾筷子,又突然停住,“雲歌,我這樣吃對嗎?你吃幾筷子給我看。”
雲歌差點笑倒,“許姐姐,你……”
許平君神色卻很嚴肅,“我沒和你開玩笑,病已現在給皇上辦差,我看他極是喜歡,我認識他那麼多年,從未見他像現在這樣認真。他既當了官,以後只怕免不了有各類宴席,我不想讓別人因爲我,恥笑了他去。雲歌,你教教我。”
雲歌被許平君的一片苦心感動,忙斂了笑意,“大哥真正好福氣。我一定仔細教姐姐,管保讓任何人都挑不出錯。幸虧這段日子又看了不少書,身邊還有個博學之人,否則……”雲歌吐吐舌頭,徐徐開講,“禮字一道,源遠流長,大到國典,小到祭祀祖宗,絕非一時間能講授完,今日只能簡單講一點大概和基本的宴席禮儀。”
許平君點點頭,表示明白。
“漢高祖開國後,命相國蕭何定律令,韓信定軍法和度量衡,叔孫通定禮儀。本朝禮儀是在秦制基礎上,結合儒家孔子的教化……”
教者用心,學者用心。
兩個用心的人雖身處宴席內,卻無意間暫時把自己隔在了宴席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