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時間2013-9-10 14:54:49 字數:32333
一、【初醒】
1、
落日餘暉抵達遠海孤島,覆蓋着淺海處烏黑的礁石,寒冷刺骨的海風正伴隨與海平面交接的一片黯淡逐漸侵襲而來。
晚幕下的平倫島。
他披了一件素白外袍,坐在岸邊凝望着一望無際的深海。
瘦弱的身影被暮色拉得細長,倒映在近處的海浪中一晃一晃。
“侯爺!”獵獵翻飛的風裡,他聽見身後傳來了聲音。
矯健的步伐逐漸靠近海岸邊的男人。來人是一個年輕的小夥子,在寒冷的孤島暮色裡,他只穿着一件短衣。
“侯爺,晚飯都做好了,”年輕人踏着沙子走到他身側,笑嘻嘻的說道,“今日是初九,岸上都在慶祝觀海節,皇上還特地命人備了節貨給送過來,整整一船,吃的穿的都齊全……”絮絮叨叨說了一陣子,年輕人這才發現自己今日話多了。只好上前扶他以掩飾去方纔的多言。
“我有這麼老?還需要你給我扶?”然而一雙寬厚的手卻被侯爺推開,他轉過身徑自往回走,只才走了幾步,猛地一個踉蹌,年輕人手疾眼快的在他倒下之前扶住了他。待緩過神來,侯爺自顧一笑:“蘇靖,我是不是真的老了?”
被喚作蘇靖的年輕人趕緊鬆手,直搖着腦袋:“侯爺正是當壯之年,不老……不老。”
“老了,我就是老了……”他瞥了一眼面前這個不過十七八歲的小夥子,嘆息一聲後黯然走開。
一個被流放到貧瘠孤島、頂着侯爺名號的囚犯,想必除了衰老,已無其他再可以等待。
“好在上將軍只要我待一年,再過八個月,我就可以離開平倫島了。”蘇靖遠遠跟在他身後嘀咕道。
晚霞如錦緞般鋪滿了平倫島的上空,姿彩萬千,島嶼中央唯一的一間院子被彩霞照得煦暖通紅。
正值大淮王朝洪武五年,五月初五觀海盛節。
離亂世已過了整整六年。
正當主僕兩人折身返回時。
島嶼東面忽有一面白蘭旗幟從碧藍的海平面升了起來。
蘇靖鬼使神差的回頭,望見巍峨如山的寶船剎那,驚乍道:“侯爺……侯爺!船!你看那艘船!”
侯爺循着蘇靖的視線看過去。
離平倫島不足十海里的碧海之中,華船正伴着白蘭旗幟的升高涌現在寬闊的海上,以一種高高在上的姿態闖入主僕兩人的視野。
面前這艘船輝煌瑰麗,除了帝都江淮和景州城,別處甚少可見。
只見寶船上以金線鑲嵌邊角的白蘭旗幟正於船頭迎風獵獵飛舞、盛氣凌人。彷彿從天而降的仙女俯望着大地蒼生,將山河納入她眼底。
一股莫名的壓迫感自海外逼向平倫島,他蹙了蹙眉。
蘇靖望着那艘華船,目中露出無限嚮往:“這樣的船,我只見過皇上乘過呢……侯爺,會不會是皇上來了?”
他搖搖頭。
若是皇帝,旗幟上的圖案便不會是一朵白蘭。
“侯爺,它朝平倫島駛過來了!”
蘇靖目不轉睛的觀察着華船的動向,在看清華船行駛的方向時,有些驚喜的喊了起來。
2、
傍晚的彩霞退的很快,只一會兒,墨色就替換了天際的幾縷餘暉。
孤島中央的院落露出微弱的光線,屋內擦拭得乾淨的桌上,幾壺熱酒同菜餚靜落在搖曳的燈火之下,散發溫熱之氣將屋外冷風隔絕。
院落數裡外,船上明亮的火光毫無懸念的蓋過了島上的清冷。
對於蘇靖來說,華船的到來代表着一番即將降臨的熱鬧,他站到侯爺身邊,眼裡充滿了欣喜。
海岸附近都是礁石,華船靠近不得,有人從船上拋下一木輕舟,在水面上驚起了一層水花。緊接着,有一人輕巧的自船上一躍而下,而後三三兩兩的人影也跟着落到輕舟上。朝岸邊行駛而來。
“真的是朝島上來了!”蘇靖喊道。
一旁的侯爺面色平靜的望着逐漸靠近的輕舟。方纔的壓迫感竟在他們越靠越近時悄然散去。
輕舟停在離岸邊還有數十尺的地方,他們下了船,一腳踏進浪花裡。海浪嘩啦啦撲打着那行人白色的鞋襪,然而他們對此毫不意,步伐穩健流暢的走上岸來。黯淡的光線下,主僕兩人看不清那行人的面龐,只是隱約瞧見他們雪白翻飛的衣訣。
“喂!”那行人爲首的顯然也看到了他們,並衝他們喊了一聲。是年輕男人爽朗的聲音。
“你!過來!”那人停在數尺外,又朝這邊勾了勾手。
蘇靖原本的熱情被男人傲慢的態度擠得乾乾淨淨,他聞聲立刻躲到侯爺身後,畏首畏尾的模樣反倒挑起了年輕男人的笑意。
他邁步朝主僕兩人走來,步子落定前收住了笑問他:“你這島上可有客棧?”
“沒有。”侯爺如蘇靖一樣,對來人感到不悅,“此地不過是貧瘠之處罷了,島上只有我們兩人,又何需客棧。”
“只有兩個人?”那人語氣中帶着不可思議的嘲諷,但也僅僅是一刻,隨後便又問道:“那可有安身之處?借我住一夜如何?”
“安身之處定是有,不過得看這位爺用什麼來交換?”他隨口說道,“把屋子讓給了這位爺,我與他便沒了住處。如若沒有交換,我們豈不是太吃虧。”
“給你們黃金怎麼樣?”年輕男人說着朝後一揮手,便有人恭恭敬敬遞了一塊方正的黃金到主僕面前。
蘇靖眼前一亮,他活了十八年,還不曾見過切割得如此平整且有如手掌大小的金塊。
侯爺卻嗤笑道:“島上貧瘠,我也不需外出,黃金於我來說還沒有爺腳下的沙土金貴。”
“黃金你都不要?”年輕男人露出讚許之色。旋即四下一顧,視線所及處十分荒涼,當即點頭贊同侯爺的說法:“的確貧瘠。”
但他只是猶豫了一會兒,便尋路往島嶼中央走:“不管了,我今晚打死都不會再上船睡。”
夜下的海岸路還好走些,但是一折身拐入小道,年輕男人明顯犯難了。
侯爺嘆了口氣追上去,走到他前面領路。而蘇靖一刻也不敢離開主子。生怕來者不善。
年輕男人就着黑暗走了幾步就被橫在小道旁的樹枝刮傷臉,疼的一聲低呼。
他身後的那些人這才才匆匆忙忙的從懷裡掏出火摺子。
還未吹燃,就被年輕男人一把搶過,他指了指頭頂黯淡的月光:“天色不錯,不必點了。”此時的他已毫不在意自己精緻白皙的臉上劃出的一道細長傷口。隨從在他面前跪下:“請少……”
“閉嘴!”年輕男人聲色俱厲的打斷僕從的話,狠狠瞪了他一眼後拔腳追上走出頗遠的侯爺。
3、
院子的燈光從窗口躍出來。
破落的朱門被侯爺推開,吱吱呀呀作響。蘇靖跟在他身後:“侯爺,飯菜都涼了,我再去熱一熱。”
“看看還有什麼好菜,再多弄一些,後頭還有客人。”
蘇靖撓了撓頭,很不情願。
就在此時,那行人從院外走了進來,年輕男人走在最前邊,用指腹壓了壓臉上的血痕:“你們這島上的路可真不好走。”
侯爺平靜的看着他:“島上燈火冷清,不比華船明亮。”
年輕男人低低一笑,往前幾步越過侯爺先進了屋子,頗有反客爲主之意,還不忘囑咐身後的隨從,“你們都別進來!”
本想跟着年輕男人進屋的隨從立刻止住腳步,退守到院落四周。
侯爺趁間隙打量了來人,一行人無一例外都佩了劍,着裝整齊,雪白的衣襟均繡有一朵樣式古樸的蘭花。
“我餓了,有吃的沒?”屋裡傳來年輕男人的喊聲,他意味深長的看了那羣人一眼,囑咐過蘇靖後折身入屋。然而纔剛剛跨過門檻,年輕男人就伸手扯了他一把,再迅速把門合上。
侯爺不放過任何打量他的機會,趁着他關門之際,已將他從頭到腳掃了一圈。
眼前的年輕男人亦是一身白袍,但與外頭那些人又有很大不同,無論怎麼看,眼前這位容貌英俊的男人都是一副主子做派,玉樹臨風,倜儻**。眉宇間的英氣與他手下之人的沉冷格格不入。
侯爺瞧着他面上的笑意,很快知道他到島上來根本不是借宿那麼簡單。
“蘇靖剛剛去弄吃的,這位爺別心急。”但也不好開口問,侯爺只好接着他方纔的話說下去。
“幫我一個忙!”年輕男人倒是直接,開門見山,從腰間扯下一塊玉佩塞到他手裡。
手心的玉佩通身雪白,透着沁人的涼意,上面雕刻一朵秀麗的白蘭。除去不明白這朵白蘭的蘊意,他倒是知道這塊價值連城的雪玉來自萬尺雲山之巔,是需要什麼樣的幫助?能讓年輕男人出手如此大方。
片刻,侯爺把雪玉退回去,“還不知能否幫得上,我不能受此重禮!”
年輕男人哪裡理會他,搬來一張椅子坐下自顧道:“你這有沒有船隻?”
“船隻?”放着華船不坐,倒問他這窮人要船隻?侯爺不明所以。
“這麼說吧,我要和門外那些傢伙分道揚鑣,我需要船。”年輕男人斂起笑意,警惕的看了看門外。
他這才恍然大悟:“船我沒有!我倒是有些衣裳。”
年輕男人微微蹙眉。
他又道:“爺可以穿蘇靖的衣裳從後院出去,後院還有一條路通往剛纔的海岸,我帶爺走。爺就乘着方纔帶來的木舟悄悄離開。我會讓蘇靖穿着爺的衣服呆在屋子裡,就算他們懷疑起來,爺可能也已經離開平倫島了……不過,海上風雲不測,爺孤身一人,萬一……”
年輕男人縱聲笑道:“這你不用擔心……”說着拍了拍侯爺的肩膀,“你這辦法不錯。”
侯爺淺淺一笑,以往年少自己也是常常如此,爲了躲開家僕的看守,用盡了各種方法。
年輕男人興許察覺得自己笑得太過招搖,突然收聲。末了又問:“只是這樣一來,你不怕他們找你麻煩?”
他低低道:“孤獨終老在這島上纔是最大的麻煩……我也求爺一事?”
“哦?你也有事求我?”這顯然不在年輕男人的意料之中。
“不知爺此行是往何處?”
“景州。”年輕男人如實回答,當然,這是他自己的答案,那艘華船的目的地是帝都江淮,但並不是他要去的地方。
“爺可否替我找個人,我想交給她一些東西。”侯爺欣喜道。
年輕男人沒有猶豫:“這有何難,等我辦完了我的事情,便替你找,只要讓我離開他們的視線,去哪兒都行。”
“那就多謝爺了。”侯爺朝年輕男人做了個揖,罷了走到屋子一側,翻開了封塵已久的一個朱漆木箱。
4、
這五年來,他不是沒有想過讓那些個隔年輪換走的下人替他把東西帶出去,可那些下人來到平倫島或離開之前,前來接送的人都會對他們進行一番嚴密的檢查,讓他無機可乘。
今夜這艘華船的意外到來,實在是冥冥中給了他一個翻身之機。如若這個年輕男人可靠,能把東西送到她手裡,他或許有機會能離開平倫島。
這個時候,他也只能孤注一擲,選擇相信這個年輕人。
侯爺從木箱中取出信封,撣了撣塵,信封的左上角印着鳳凰圖騰,也許是存放時間久遠的緣故,圖騰的顏色明顯沒那麼鮮亮。
年輕男人不知何時已經站到了他身後:“就是這封信?你要交給誰?”這樣奇異的圖騰看起來並不平凡,並非常人會有的東西。
“對,便是這封信,這位爺,你一定得幫我交到那個人手上,”他頓了頓,說出那個壓在心底多年的名字,“景州城中,風遠閣的趙已枝。”
“風遠閣!?”年輕男人驚呼一聲。隨後低笑喃喃:“爺我去的也正是此處……”
他將信接過塞到懷裡。又詢問了從此地往景州的大致路線。
蘇靖正端着兩碟菜從廚房過來,路過院子時看到那羣神色肅穆的隨從,冷冷打了個哆嗦。他用身子蹭了蹭緊閉的房門:“侯爺,菜我熱好了。”
屋裡的年輕男人聽見蘇靖的喊聲,猛然一愣。侯爺?這是哪家寒酸的侯爺?
“來了。”侯爺未發現他臉上的異樣,走過去開了門。蘇靖小心翼翼進來,將飯菜放置桌上,正要回廚房取碗筷時,卻看到房門緊緊關着,侯爺和年輕男人一人一邊守着門,一動不動的盯着他。
“侯爺……這……這是怎麼了?”蘇靖怯怯問道。
“沒什麼,就是想請小哥幫個忙。”年輕男人露出一抹詭異的笑容,分外瘮人。
“蘇靖,把你的衣裳脫下,換給這位爺。”侯爺看着蘇靖,目光柔和。
半晌,察覺到沒有惡意,蘇靖才磨磨蹭蹭的動手解衣。
夜色下的平倫島與往日一樣,沉沉的落在這一面碧海中。不遠處的華船依舊燈火明亮,穩穩停靠着。
他立在海岸邊,望着華船旁的輕舟飄然遠去,心底多年的死寂燃起一團烈火。“傾兒……保佑我罷。”那一道浪花似乎聽到了他的話語,涌高了數尺,嘩啦一聲撲面而來,浸溼他一身白袍。
二、【景州】
1、
平倫島冷風孤寂,但此時,離島千百里的繁華城池,正是一年中最熱鬧之際。
這一切都源於每年五月初五聞名於世的景州觀海節。
——傳說千年前“大潮降臨,神諭隨至!”,南唐王朝開國帝王因此立節“觀海”,然而隨着時間變遷,到如今新朝初建,早已不見什麼“神諭”,四海賓客只當這是一個遊玩的好時節,販賣名貴貨物,觀賞難遇之景罷了。
大淮王朝陪都景州城。
夏夜涼涼。
東面的舒鳴港在白日裡已經迎來了壯觀的大潮。入夜十分,十里長街燈火璀璨,仍熱鬧非凡。
皇帝在觀潮之後攜貴妃起駕回都,但除去近臣侍婢隨行,仍有許多官員留在了景州。
港口邊上一幢高入雲霄的建築懸滿了通亮的燈火,照着整個舒鳴港,海水倒映着樓房朱影斜斜插入碧海,似乎要穿透到深海底層。
這幢名爲聽雨軒的建築,是景州城甚至整個臨海郡的最高樓,足足有十八層。裡頭的每一間廂房都有着觀看大潮的最好視野,白日裡就已經被達官貴人哄搶。入夜以後,又成了品茶聽曲的好去處。
上了年紀的管事搓着雙手立在門側,眺望聽雨軒正面寬闊的街道,正焦急的等待一個人。
“祿爺!”一身輕便青裳的小廝從他身後匆忙跑上來,到了他身邊低聲回稟:“祿爺,上頭的幾位爺說,綠庭姑娘再不過來,他們就要掀了聽雨軒!”
祿爺皺緊眉頭,明知道那些人仗着權勢刁難他們生意人,嘴裡還是辯駁道:“來的早晚那是風遠閣的事,何時又扯到我們聽雨軒的頭上了?”
“可……可是,那幾位爺就是這麼說的……”小廝看着管事的一臉憂愁,也不禁擔心起來,“那幾位爺都是帝都的王公貴族,我們可惹不起啊……祿爺,您跟風遠閣的趙老闆交情最好了,要不,您派人去催催?”
“催?”祿爺冷哼一聲,“綠庭姑娘的性子你難道不知道?即便我催了又如何!”聽完他的話,一旁的小廝旋即噤聲。
風遠閣的綠庭姑娘一向我行我素慣了,郡府大人的場子她常是缺席,更別說是遲來那麼一時半會兒,要不是帝都的那幾位少爺白日裡就在樓裡鬧開,祿爺方纔也不必親自到風遠閣去請她,誰知過了這麼久,綠庭姑娘連個人影兒都沒有。“都是已枝給慣的!”祿爺輕喝了一聲。
話剛落音。頭頂便傳來一聲巨響。似是瓷器被砸落在地。聽雨軒內隨着喧譁一片。祿爺緊鎖眉頭。
小廝在一旁垂着頭:“完了……定是那幾位爺……”
“你在這候着!我去瞧瞧!”祿爺沉聲說罷,轉身入內。
聽雨軒一樓大堂正中旋轉而起的梯子上,幾位衣着華貴的年輕公子一路下來,大手一揚就將擺放一側的名貴瓷器覆手打翻。看見祿爺進來,爲首一人冷笑道:“景州城的幾位是看不起我們江淮來的爺!?這麼半晌,請個人都還沒到!這是戲弄誰!?”
祿爺強壓怒氣,忽視掉樓上那些看熱鬧的達官貴人,低聲下氣上前給他們做了個揖:“幾位稍安勿躁,綠庭姑娘定是因要見幾位爺,梳妝打扮仔細了些,才耽誤了時間,幾位再等等,樓上喝盞茶……”
“要爺等!?”那人顯然是被驕縱慣了,“憑什麼要爺等!!你們算什麼東西……”
“等不起別等就是了!”他話未說完,便被闖入的人生生打斷。
來人一身素白的裙裳,脂粉未施,氣態悠閒的望着旋梯上那幾位仗勢欺人的貴公子:“還以爲是什麼人物。”
幾位鬧事的爺順着聲源望過去,只見一位容貌美麗的女子正站在門口,意味深長的打量着他們。
“此話何意?!”貴公子未認出來人,但見她曼妙姿色,語氣也不自覺的放緩了些。
祿爺疾步朝綠庭走去,並對她使了使眼色,意是讓她收斂些。可綠庭不以爲然,嗤笑道:“不曾想過公子如此愚笨,竟不知道小女子說的是何意,方纔的話說得通俗點是……你算個什麼東西!”
“你……”
貴公子起先是震驚,但怒火很快躥了上來。
他氣急敗壞走下旋梯,咬牙切齒一揮手:“來人,把她帶回侯府,不教訓教訓你,你是不知道爺的厲害。”
隨着話落音,聽雨軒堂內忽的涌現出許多持刀便衣,迅速圍攏在綠庭身旁。她一向在景州城得意慣了,從未有哪家的少爺敢對她動刀動槍。沒想到,今日卻碰上了這個不知好歹的人物。
“爺,這是風遠閣的人,不能帶啊。”祿爺急忙勸道。雖然他心中透亮得很,這幾人若不是不知景州城爲誰家天下便是仗着家世爲非作歹慣了。哪會這般好勸。
“滾開!小侯爺今日偏是要帶她走了,我看誰敢阻攔!”方纔還在小侯爺身後默默無言的肥胖男人眼見此刻佔了上風,不禁得寸進尺。他往前走了幾步,圍攏着的便衣立刻給他讓出一條道。
“打她!”小侯爺忽然下令,“陸公子,你今兒要是敢打她,爺我就把她搶了送你!”
肥胖男人早已是心猿意馬,見小侯爺金口一開,想也未想就揚起手。
祿爺匆忙上來拽住他的手:“爺,不能打啊,綠庭姑娘是風遠閣的人,她是……”
“是什麼!?”肥胖男人雙目一瞪,一腳便踢在祿爺的膝上,“管她是什麼,爺今日就是要打了!”
2、
海風從窗口一擁而入,吹起聽雨軒大堂頂上懸掛的珠簾,叮鈴作響。似乎是要爲這混亂的局面再添上音曲。
高樓上那一間華貴的暖廂中,他正在愜意的品着茶,奉茶的小廝低低在他一側回稟着樓下混亂的狀況。
維持了一整日的平靜面色終於有了變化:“告訴他,景州城還輪不到江淮的小侯爺來撒野!”
那小廝聽罷放下手中的青瓷茶壺,說了一聲“是”,默默退出暖廂。
祿爺跪在地上,再不顧顏面抱住那位爺的腿,死活都不讓他再靠近綠庭一分。眷顧她的那位是高高在上的主,如若讓綠庭在聽雨軒傷了根毫毛,他是萬萬賠不起的。
“祿爺!你讓他打我又何妨,何須如此,給這等東西下跪,也不怕髒了你的腿,起來!”綠庭一個箭步上前就要將祿爺拉起來,誰知反被那位爺得了手,只是一瞬,臉上便火辣辣的受了一掌。
圍觀的人唏噓一片。
祿爺老淚縱橫,一時間愣住。綠庭在聽雨軒受了欺負,她的恩客想必會把賬都算到他頭上。
“怎麼!?不服氣?”肥胖男人滿臉得意,看着怒目相對的綠庭,反倒放聲笑,“喲,下手可真重,我都心疼……”他伸了伸手,想要撫摸她的臉頰。
甫才一動,忽然在衆目睽睽下受了一鞭,力量莫名而來擊在掌心,剎那皮開肉綻。
——一道凌空而來的寒光迅速敏捷,根本看不出是來自何處。他頓了片刻才發出一聲凌厲的慘叫。守護在側的便衣一頭霧水,四顧尋找卻也不知殺氣從何而來。
片刻後,人們纔看到旋梯上緩緩的走下來一名清麗的白衣少女,她手裡拿着通白如玉石的長鞭,一臉不耐煩:“喝個茶都被你們擾了清靜,真是掃興!”
少女一頭烏髮被一道白月梳攏起束在腦後,露出光潔的額頭。淨麗的臉龐上滿是稚氣,看起來不過是十七八歲的年紀,可她一番話出來,竟震懾住聽雨軒內所有的人,彷彿有某種奇異的力量悄然潛入。
小侯爺看了看同伴那幾乎要碎裂的手掌,心下一驚,再沒心思去管綠庭的事,後退幾步到家僕的保護圈裡,生怕那越走越近的丫頭也會對自己出手。
祿爺從地上爬起來,百感交集。不知此時是該慶幸有人阻止小侯爺的鬧騰,還是該憂愁這些人不時便會大打出手。少女走下來,看着方纔還盛氣凌人此刻卻畏手畏腳的小侯爺,不禁一笑:“你聽曲便聽曲,還要欺負人家姑娘鬧個翻天覆地才肯作罷?算什麼男人?”
說着揚了揚手中的鞭子,對他發出無聲的警告。
小侯爺雖然畏懼這個從天而降的少女,但自小的養尊處優依然無法讓他放不下架子,即便明知會吃虧,還是忍不住要同她一爭:“這是我的事,與你何干!?”他指着站在不遠處一言不發的綠庭,“這等入了**還想立牌坊的女人,不就是擺出來讓爺們欺負的!?”
“狗嘴裡吐不出象牙!”
未等綠庭發作,少女揚手將玉石節鞭揮向小侯爺的耳畔,卻在千鈞一髮之際被來人握住了手腕:“鈺兒,別鬧。”
男人一手負在身後,另一手輕易的攔住了少女。
“幹嘛攔我!?這種人就應該把他打趴下!”少女轉身呵斥道。
男人語氣平和,附在她耳邊低聲:“他是江淮曲陽侯府的小侯爺,你傷了他,不是讓王爺難堪麼?”
“我就是看不慣他欺負人。”少女撇撇嘴。她天生就愛打抱不平,這恐怕是她身上唯一的優點,怎麼能丟棄?
“聽話!此次我們是要到帝都去面見皇帝,不可生事!”男人不由分說的扼住她的手腕,對那小侯爺行了個禮後,便拉着少女離開聽雨軒。少女滿臉的不情願,又反抗不得。
臨出門前還狠狠的瞪了小侯爺一眼。
而後,樓上有一行人魚貫而出,跟了上去。整個隊伍的侍從均是一身赤紅的短裝,男男女女,額間都懸着一串鈴鐺,走起路來叮叮鐺鐺,清脆的聲音頓時充滿了聽雨軒。
一名穿着華貴的女子斜躺在一架四周垂着白紗的輕轎上,被那些人擡着跟上了少女。
綠庭隱隱還聽得到榻上傳出微微的輕咳。怕是個多病的貴人。片刻,樓上有眼尖的人驚呼一聲:“是西南王府!”
3、
在暖廂奉茶的小廝剛剛走到樓下,鬧事的小侯爺已匆匆忙忙帶着受傷的同伴離開了,他臉色慘白,一早爲景州頭牌綠庭姑娘鬧的事全都拋到了腦後,此刻撇下麗人就走。
看熱鬧的人早就在“西南王府”的一聲喊下散去。
當今天下,手握重兵、鎮守邊境的西南王府名氣並不比執掌大淮半數兵權的懷瑞王府小。提起兩者之一,人人都是畏敬之色。
作爲當事人之一的綠庭站在樓下,只是擡眼,便認出了這個在他身邊侍奉的人。小廝遠遠對她恭敬的行了個禮,而後一側身,在只有她看得見的角度裡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綠庭微微頷首。上樓之前看了一眼驚意未消的祿爺,難得用溫和的語氣跟他說話:“祿爺,收拾好東西罷,這裡頭客人還多着。”
“好……”祿爺臉色還沒恢復過來,綠庭在聽雨軒挨的那一掌,怕是要算到他頭上來,她的恩客只怕也在聽雨軒內,把這一幕都收入眼底。
綠庭會意寬慰了一句:“放心。”
小廝遠遠等候着她。
綠庭不再同祿爺多言,意味深長的望了一眼那支隊伍消失的方向,折身朝樓上走去。
舒鳴港的海浪聲一陣接一陣翻騰在建築四周。
珠簾被纖細的手輕拂而起,綠庭走進來,看見他正背對着自己,望着遠海默不作聲。
她莞爾一笑,早就料到他今日會在這裡,她纔會答應了那小侯爺的要求前來。誰知一進門便起了衝突,可惜,前去替她解圍的卻不是他。
“來了。”他開口說話,沒了剛纔的沉重。
“差點兒就栽在小侯爺的手裡。”綠庭收起所有傲氣,無關緊要的開着玩笑。
景青玉終於站起來回過身,看見她臉上那一抹殷紅,心中忽的一顫:“疼嗎?”
“不過挨一次打而已,不算什麼,比起那些刺在心口拔不去的疼,這已經算是眷顧了。”
綠庭望着眼前清雋的年輕面龐,笑了一笑。
顯然,他不喜歡她這樣說話的語氣,景青玉沉下臉,一時無言。
綠庭反倒無謂一笑:“今日的大潮我可沒看到,你呢?可曾看了?”她攀上他的肩膀,目光鎖住那一臉愁容,轉而盈盈唱道,“嶽王亦遁荒丘冢,
瀚海浮舟陌路哀。
山勢窮追煙霏盡,
悲風怒卷大潮來。”
“離開風遠閣!”一曲末,卻聽到他沉沉說了一句。
綠庭鬆了手,神色頓時黯然:“離開風遠閣……我還能去哪裡?”
“嫁入景城王府!”
她冷冷一笑,“我與你像如今便好,你是我的恩客,我接受你給我的庇護,再無其他。”
往事已如一道屏障,永遠的橫亙在他們之間。他當初做出了那樣的選擇,就應該會料到有今天。白頭偕老的誓言,早已在那場硝煙中毀滅得一乾二淨。
“我們能相伴如此已不容易,青玉,你難道還以爲我們能回到六年前?”
綠庭說着嘆了口氣:“我沒辦法忘記,你是害我國破家亡的兇手……”
“……”她的話像一把尖刀,霍然刺入他的心臟。
景青玉面如死灰,卻不願放棄:“但嫁入景城王府是你最好的選擇。我可以給你一切。”聞言,她面色漸冷:“我忍辱偷生,並非是想要你景城王府錦衣玉食的生活……你知道我想要的是什麼,若真有那一日,我會嫁給你,嫁給你景青玉,而非景城王!”
廂內的談話草草結束。
守在門外的小廝見綠庭出來,本想說些什麼。誰知綠庭連看也沒看他。
遲疑了一會兒他才走進暖廂。景青玉正站在窗邊,從高樓上眺望着舒鳴港。
那些因爲大潮來臨卸帆的船隻齊整的排列在港口,林立的桅杆有如一隻只枯瘦的手臂在風中搖曳着。
4、
她說的沒錯,當初作出那個抉擇,他應該就料到了今日。
可他無法後悔,也不會後悔。那柄權杖,是景氏一族需要的東西。
世代爲商?不,那不是他想要的,他要的是封王進爵、裂土分疆!他要的,是這個帝國所能給予景家的最大庇護,那正是位極人臣的權利!
視線中的桅杆忽在一霎內變幻爲林立的長矛,彷彿將他帶回到兵荒馬亂的時代。
戰火中,他揹着叛國的罪名迢迢到達燕州,與一心復國的王在夜下的王宮正謀劃着一場奪取。
那一刻,他並非將她忘記,也許就在此夜過後,她將會在不久的日子裡從高高在上的公主變爲亡國流民。
可是……故國危若累卵,他必須做出更有利於景氏一族的選擇。
——助陳顯攻入江淮,奪取靖國都城!就是他要完成的任務。
“靖國……本就是劉若從我手裡奪走的疆土,我只不過是把它拿回來而已。”陳顯鋪開那張繪着錦繡河山的圖紙,沉沉對他說,“景少爺若能助我,自是如虎添翼。”
在短短的猶豫間,高高在上的北唐國主對他低下了頭:“只要景少爺願意,景州城可以獨立出來,成爲景氏真正意義上的封地。”他擡起頭,看着眼前目光灼灼的王,爲了奪回昔日被搶的疆土,他居然不惜將這片土地上最富庶的城市拱手讓出。
“如何,景城王?”陳顯十分誠懇的凝視着年輕的晚輩,景青玉年紀輕輕就執掌整個景家,眼前的利弊,他應該能夠權衡。
景城王——這顯然是王能許給這位商人的最大承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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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一定是恨我的。”然而,在奪取了權杖以後,一城之王卻留下了無法彌補的傷痛,當他有能力站在高處俯望着這個富庶的城市時,幾乎也失去了最珍貴的東西。
“回不到以前了……”他對着深夜下一望無際的闊海低聲嘆息,緩緩的閉起雙眼。
“王爺,明日還要啓程前往帝都,回府歇着吧。”那奉茶的小廝站在他身後許久,雖不忍心卻還是不得不提醒他明日重要的行程。
景青玉被他一語驚醒,還真是差一點就忘了……“知道了。”他回過頭對那小廝勉強笑了笑,“蘇婺,備車。”
“是。”被喚作蘇婺的小廝擔憂的看了他一眼,躬身退出暖廂。
他一路下樓都心不在焉,心中也是煎熬萬分。
蘇婺自小跟着景青玉長大,對於主子的事情再瞭解不過,甚至當年還一手參與了那場叛國的謀奪。
不過說起來,當初必須要作出選擇何嘗又不是因爲綠庭姑娘。
前朝太子在短短數年內重新崛起,勢如破竹收復流散的州城。靖國兵力孱弱,根本難逃敵手。而景青玉這位靖國的準駙馬,如若不能爲景家設身處地,景氏便也要同靖國一樣在戰火裡無聲無息的消散了。
三、【別歌】
1、
彎月高懸夜空,從景州城冉冉映照到了平倫島,華船依舊停落在原地,可那木輕舟已經不知道去到了何處。
蘇靖換去了那身華貴的衣裝,坐在房中不安的看着眼前悠然飲酒的侯爺,思前想後,卻終是不敢開口問他。
屋外的那些人似乎對那位爺的離去毫無知覺,此時已是丑時,夜深人卻未眠。那盞油燈就快要枯竭,火光輕晃着,散發出極其微弱的光線,侯爺手邊的那一壺酒水,正落在光線一側,拉伸着長長的斜影。
蘇靖就着暗光瞥了一眼窗外,那羣人仍舊保持着初來的那個姿勢,立在門口宛如一尊尊白玉雕塑,一動未動。
然而他們的雙眼卻是明亮的,在黑夜裡有着寒冷的幽光,盯着院子的每一個角落。
他又酌了一杯,看見蘇靖惶惶不安。
這個才侍奉了他四個月的孩子,註定要捲入這場風波。不管事情成與不成,他已然是其中一員,逃都逃不掉了。
註定的罷……來到平倫島的人,都是身不由己。“蘇靖,睡去吧。”他終於說了一句。此時那位爺大約也已經遠離平倫島,接下來,只等待着看外頭的人知道事情後會如何便是。
——相比那封信,這何嘗又不是一個賭注,如若那些人不肯輕易放過他,那麼堵的就是性命。
蘇靖把視線從窗外移回來:“侯爺……”
“睡去。”他不再多說。蘇靖站起身來欲言又止,最終默默地退出了屋子。開門的那一瞬間猛然感覺到那羣人的視線灼灼的燒過來。蘇靖不敢再看,垂着頭奔回自己的房間。
壺中的酒又沒有了。他慼慼的笑了笑,然而他沒想到,他的野心,外頭的人又何嘗沒有。
屋內忽然一暗,連那絲微弱的光也消失。涯佇立在門外一夜,光影從他臉上消失的剎那,鋼鐵般堅毅的面龐上終於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
——若少主不能在五月十一奉命到達大淮帝都,必會掀起一番混亂,總而言之,主子起了亂子,對於有心謀奪政權的他只會餘下極大的好處。
涯握緊佩劍,朝四面打了個撤退的手勢。
此時,這個族氏一方的統領拋棄了以往的“忠誠。”那一雙眼睛裡在異鄉的寒冷之夜、藏着蓄勢待發的利箭,似乎只需一刻,便能刺穿敵人心臟!
夜漸漸退。
清晨降臨平倫島,蘇靖剛起,睡眼朦朧的望着飛入房中細膩的晨光,在那一剎,他幾乎就要忘記了自己身在孤鄉。
那抹晨光帶着家鄉柔和的氣息,溫柔的映在他的臉上。
他渾然不知自己已經陷入一場無聲之戰。
屋外傳來朱門輕啓的聲音,蘇靖忽的清醒,迅速的爬起身來推開房門往外一看。一抹白袍正好消失在門角,而院落裡一片空蕩。
他打了個激靈便追着白袍跑出去。
潮水在早晨退卻,露出被淹沒了一夜的礁石。那艘華船停靠的地方漾着碧藍的海水,然而華船已不知去向。侯爺靜靜佇立在海岸邊。
空蕩的海面吹來徐風,回想起昨夜,恍如一夢。
2、
車隊的馬蹄聲在清晨時分從景州至帝都的驛道上傳出。
少女斜臥在車隊裡最爲顯眼寬敞的赤紅車中,稚氣的臉龐上堆着滿滿的不悅,一旁的侍女端着早膳在一側已經跪了半個時辰,一路的顛簸不禁讓她膝蓋泛酸,可眼前的人就是不看她手中的早膳一眼。
“你退下吧。到後頭去隨着大郡主的車駕。”
來人掀起車簾柔聲道。侍女望了他一眼,如釋重負:“是,江校尉。”她起身半躬着將手裡的早膳遞給外頭的人,叫停了車,才輕輕的躍下去,快步走向了後頭另一輛幾近寬敞的白錦車中。
少女緊緊握着手裡的鞭子,也不理會來人。
江昭葉一笑:“你還真的要跟我置氣?睡了一夜,怎麼還燒着那麼大的火?”
“那你趕緊下去,火太大怕燒着你。”少女顯然不願與他起衝突,但語氣也並不友好。
江昭葉聽了反笑:“你往常可不是這樣子。”
“你管我什麼樣子!”少女忽然一喝,“你事事都要管着我不放,據我所知,江校尉還沒閒到這個份上纔是。”
“那也是爲你、爲王府好!”江昭葉忽然壓重了聲音,“我們此次是到帝都去面見皇帝,無論如何不可生事!”
蕭鈺撇着嘴:“那個小侯爺欺人太甚。”
“也輪不到我們來管,”他沉聲道,“這是江淮,不是昆玉,你若還這樣衝動鬧事,皇上怪罪下來,到時候吃苦頭的可不單單是你!”
“可是……”蕭鈺脫口要辯駁,然而話到嘴邊,卻不知道要說什麼好。
江昭葉雖不討她喜歡,但他說的沒錯,現今來到了天子腳下,一切一切都以聖意爲準,而非她自己的意願了。
何況隨行的還有姐姐,萬一鬧出亂子……
“你實在不想吃東西也不要緊,帝都離景州城不算遠,數十里便能到了,安置好後再進食也無不可。”江昭葉話鋒一轉,指向她手裡的鞭子,“至於雪玉鞭你暫且交給我保管。”
“不行!”蕭鈺脫口回道。倘若無雪玉鞭在手,她可真真正正淪爲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了。
江昭葉聽罷斂眉:“你若如此,到了江淮我只好將你鎖在屋子裡,以防你闖出禍來。”
她一怔,一肚子的話頓時噎了回去。
良久的猶豫後,才把手裡的雪玉鞭扔了出去。江昭葉伸手接住,看着愁眉的少女縱聲一笑,“爽快!”
一陣輕快的笑聲穿過晨風拂起紗簾鑽進後面那一輛車駕中,蕭靈玥端坐着,心不在焉的擡指按在手鐲上,一粒粒撥弄着圓滾清脆的珠子。
片刻後怪異的笑了笑:“昭葉同我相處時,從未這樣笑過。”
“在您面前這麼笑,定要被說沒有禮數了。”侍女不禁打趣道。
蕭靈玥聞言,話鋒一轉:“皇上這次召我入都,父王因邊境戰事不能相伴,鈺兒鬧了要跟來,難爲他了,那丫頭一向不安分,這一路真是不少給他添麻煩。”
“大郡主這話可別在江校尉面前說。”侍女想寬慰她,“否則江校尉又要怪大郡主生分了。您倆如今雖未成親,但這姻緣也是板上釘釘的事兒……”
“小七。”蕭靈玥嗔道。
侍女瞥見她雙頰兩團紅雲,會意笑了笑:“王爺都已發話,說等邊境戰事一平,您回西南王府後,便會擇個黃道吉日辦了這樁親事。”
“你別總把此事掛在嘴邊,倒顯得我迫不及待。”蕭靈玥急道,一口氣提上來壓不下去,猛地咳了幾聲,小七以爲她病發,忙將手中的藥碗端到蕭靈玥嘴邊:“還請大郡主先喝了藥。”
“太苦,不喝。”蕭靈玥把頭一擺,“已經喝了二十多年的藥,多喝少喝那麼幾日又有什麼分別。”
“倘若大郡主不喝藥,這病就好不了……”小七一臉焦急。但蕭靈玥下定了決心:“別拿什麼良藥苦口的話來敷衍我,這病若真是喝藥便能好,早就該好了。”
她的目光透過紗簾落到前頭的車駕:“我真羨慕鈺兒,羨慕她沒有一具病怏怏的身體,羨慕她這般活潑……”
“大郡主纔是最得王爺百般關懷的王女,無需豔羨他人。”小七將藥碗放下,語氣忽然轉冷。
蕭靈玥聽得出貼身侍女爲自己的想法感到不滿,更知道侍女說的不錯。
整個西南王府都清楚,西南王偏寵大女兒,視大郡主爲掌上明珠,反觀小郡主,就像是個領養回來的野孩子般,西南王平日對她不聞不問便罷,還隔三差五將她送到軍營,讓她與那羣男孩子混在一起。
蕭靈玥未曾去過軍營,但也聽江昭葉提起過那裡生活艱苦。更記得蕭鈺因犯了錯,曾被父王下令軍法處置,打得幾日下不了牀。
那件令人震驚的事發生時,離母后離世才過了一個月。
彼時,西南郡廣袤的土地還未被歸入大淮版圖,她們所在的地方,仍被人稱爲睦遠國。
唯一會不顧一切護着蕭鈺的母后不在了。
她讓江昭葉送回王府的時候,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甚至連傷也顧不得了。嘴裡一直說要與父王斷絕父女關係。蕭靈玥勸了好久才讓蕭鈺打消這個聽起來大逆不道的念頭。
那幾天裡,西南王正帶着兵馬在慄鎮與大淮軍隊僵持不下,並未來探望小女兒。
而因正妃離世,國禍當前,剛掌權的側妃對管理王府也是一頭霧水、手忙腳亂,自顧不上這個平日裡就不受寵愛的小郡主。
傷重的蕭鈺,只得交給自己也是帶病之身的蕭靈玥來照顧。
託她的服,側妃總算還記得給蕭鈺找大夫。
然而這樣明顯的偏袒,並未讓蕭靈玥有一絲一毫的優越感。
她雖然的父王寵愛,不管她做什麼,父王總擔心她磕了碰了。但就是這樣無微不至的關懷卻是用她的自由來交換的,她就像一隻被養在金絲籠裡的鳥雀,與戰亂無關,與殺戮無關,與西南王府外的所有一切都沒有關聯。
她纔是最孤獨的那個人。
3、
開闊的驛道上來往車隊不斷。過了帝都外一片濃密的樹林,便到了城門。
士兵也隨之多起,如同一道無法攻破的城牆緊密的圍住這個王朝的政治中心,堅不可摧。
如今的皇城,共駐守有三支重要的兵力。
一是懷瑞王手下驍勇善戰的羽騎,這支軍隊從南唐王朝尚存時便追隨天子,經過南唐末年之亂幾近覆滅後,又於擁護亡朝太子逃亡途中再度崛起壯大。而後太子陳顯建國北唐,便將羽騎全權交由隨自己北上的皇兄統領。在後來的十數年裡,羽騎隨着陳顯一路打下大淮江山,功不可沒,地位之高自不必提。只是收復靖國一戰中,羽騎統帥慘死沙場,這支軍隊便也名正言順的交由統帥之子——皇帝的親侄子陳浚接管,此人正是戰功赫赫、名震四方的懷瑞王!
而第二支軍隊,則是大淮建朝的短短五年內、皇帝一手締造的親衛淮軍!此軍論戰力、兵力都不可與羽騎相比。但它的地位不可小覷,不僅因爲它的統帥爲曲陽候府小公子,身份尊貴,更因它由皇帝直接統領,很大程度上代表了皇帝的意願。不過此時,淮軍一半人馬已隨着劉雲影出征西南。
第三支軍隊,便是由慕容守大將軍統領的慕容軍。慕容守麾下雖只有兩三萬兵馬,但他十數年來跟隨陳顯出生入死、打拼天下。論功名也不輸任何人。不過就算不提這些,只憑長女嫁給陳顯爲妃,慕容守怎麼也算是位國舅爺,也是不好惹的。
在來之前江昭葉便清清楚楚的同蕭鈺說過這些:“江淮處處爲顯貴者,到了那兒之後,好好呆在房中,別到處惹事。”
蕭鈺一路謹記,但真正的到了江淮。卻又把這些叮囑拋到了九霄雲外。
皇城物寶天華,王氣蒸蔚,儼然是景州外的另一個盛世。
熱鬧之態不言而喻。
蕭鈺怎麼可能會按捺得住自己不好好玩一番。
驛道隨着漸近城門變得擁擠。各地奉命入都的王侯官員車隊都在此停下,一一等待皇城禁軍嚴密謹慎的審查。
蕭鈺趁着這時從車駕上躍了下來,兩三步跑到蕭靈玥的車架旁,招呼也不打掀開簾子鑽進去,張嘴嚷嚷:“姐姐,你快下來看看,皇城果真氣派……”
江昭葉一手扶着蕭靈玥,一手將藥碗遞迴侍女端着的案盤上,眉目間有些不悅:“外面日頭炎烈,靈玥身子弱,耐不住這些。”
“我替姐姐撐着傘總行了。”又是被他駁回,蕭鈺沒好氣的說了一句。
“不行。”然而他想也不想,斬釘截鐵回了她。
“什麼都是你說了算!”蕭鈺哼了一聲,“你可別忘了你現在還不是……”
“鈺兒!”蕭靈玥知道她接下來脫口而出的會是什麼,急忙打斷,“我的確是乏了,不如改日再隨你出去走動。”
如火驕陽透過白紗闖入。
見姐姐也婉言拒絕自己,蕭鈺心情差到了極點。轉身就折回去了。
車簾被掀起後又落回原處。
江昭葉解釋道:“我是爲你好。”
“我知道。”蕭靈玥語聲依舊溫柔,但他明明在她臉上看到了一抹冷冷的神色,讓人莫名顫慄。
4、
川流不息的車隊中。
一架藏青的馬車緩緩朝城門靠近。
在所有的隊伍中,這輛車馬毫不起眼,但若仔細一看,卻又無法讓人忽視那一份雍容貴氣。蘇婺隨馬伕並排而坐,在等待的時間裡,他漫不經心的瞥了城門一眼,然而視線從少女臉上掃過時,卻猛然一震。
“少爺……”他直盯着前方輕喚一聲。
景青玉聞聲掀開簾子:“怎麼了?”蘇婺指着赤紅的車隊:“昨夜裡就是她出手相助,幫了綠庭姑娘一把。”
“哦?”景青玉帶着疑慮朝他所指的方向望去,見少女正蹙着眉,倚在赤色的車駕邊上,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定神望了一會,景青玉忽覺得她眉目間似曾相識。“那是西南王府的車隊。”他淡淡。
蘇婺一笑:“這丫頭,定也不是個尋常的主。”回想昨夜,少女對綠庭拔刀相助的行爲,他打心底欣賞她。
景青玉也隨之一笑:“她幫了綠庭一忙,倒算是我的恩人了。”話末放下車簾退回車中。蘇婺不再多言,小心翼翼的駕車往前緩行。
5、
西南王府被安排在離皇宮最近的一處別苑,與肅穆瑰麗的皇宮僅有一湖之隔。
蕭鈺一邁進別苑,便被這處與昆玉有極大不同的建築吸引,不時就把方纔的不快拋到腦後。她興高采烈的選了一處四周景緻好的房間,左右環顧一番後,把蕭靈玥給拉了過來。
緊繞皇宮的一池湖水,名曰煙雨,此時正值炎夏,日光照耀下來,將湖水中倒映着的琉璃瓦襯得更加耀眼。
一推開窗,美景盡收眼底。
“姐姐,你就住這間。”蕭鈺把搭在窗沿上的手收了回來,笑吟吟道。
“果然和昆玉城不一樣。”蕭靈玥生長在綠蔭遍地的西南,初見江淮恢弘大氣的景緻,心神也一下子被帶了進去,“這恐怕就是母后口中的‘絕勝煙柳滿皇都’罷。”
湖邊的細柳在風中來回搖擺,彷彿一位扭動着纖腰的美人,無言間描出無盡風情。
然而欣賞湖景不過片刻,小七便焦急傳話過來:“大郡主,皇上派人來接您入宮。”
蕭靈玥頓然失色:“現在……進宮?”
即便來之前便知道皇帝會召見她,但此時毫無準備的情況下,說無擔憂、畏懼是不可能的。
不過有人卻對此極有興趣,不等跟在蕭靈玥身邊的江昭葉回答,蕭鈺折身就跑了出去:“皇宮?皇宮一定更好玩!”
“蕭鈺!”江昭葉厲喝一聲,話末時少女已不見了蹤影。
蕭鈺一路飛快,她居然沒有在偌大的別苑裡迷路,片刻便奔到了正廳。
西南王府的侍婢早就在正廳裡端茶伺候,遠遠看見她,一齊行禮:“拜見郡主。”
陌生的一羣人圍在正廳四周,見此狀況,紛紛給她讓出一條路。
蕭鈺好奇的打量着這羣人奇特的服色,在進正廳前隨手抓了一個人來問:“你們是何人?”
被他捉住的人既不生氣也不說話,像塊木頭樁子一樣。蕭鈺覺得無趣,自己把腦袋湊過去,細細察看他衣襟處奇怪的圖案:“這是什麼……”
端詳了片刻,她纔看明白:“好端端的,幹嘛只繡一雙翅膀,應當把整隻鷹都繡上去纔對。”
正廳內端坐着品茶的人早就聽到了外頭一番自言自語,他擡了擡眉,淡淡的斜了蕭鈺一眼。
她彷彿察覺到了投射而來的視線,這才發現放錯了重點,急忙走進去。
“你就是來接我們進宮的人?”蕭鈺絲毫不在意那人冷漠傲慢的神情。
“你們?”那人聞言輕笑,“本王奉皇上之命只接郡主一人入宮,其餘人等不得跟隨!”
蕭鈺一時還沒意識到他的身份,只是表露出不滿:“你們只把姐姐一個人帶到皇宮去?這也太沒道理了罷。一同是郡主,姐姐能進宮,我就不能進?”
陳浚端着茶盞的手微微一晃——眼前的少女被人稱作郡主,可聽她這麼一說,似乎並不是他要接的人!
然而剛想發問,正廳外的聲音便由遠及近:“鈺兒,還不給懷瑞王行禮!”
江昭葉率先走了進來,眉目冷淡的看着廳堂正中一身墨青袍服的男人。
一震無法察覺的沉默之後。
他給陳浚行了個大禮。
低垂的俊秀面龐上,露出一抹極淡的清冷笑意:皇上居然讓這樣的人物屈尊接送。此番召靈玥入都,究竟有什麼大事?
蕭靈玥不知何時也走了進來,學着江昭葉給眼前身份尊貴的男人行禮。
“拜見懷瑞王!”這時,蕭鈺纔回過神來,急匆匆的跪在地上。
可她仍舊無法相信,面前這個輪廓剛毅的年輕男人,竟然就是在戰場上嗜血拼殺了十數年、戰功赫赫的懷瑞王!
那麼算來,陳浚十六、七歲就已開始揮劍殺敵,才走到如今進爵封王的一步。
蕭鈺暗暗掰着手指頭算了算,不禁一驚。
她這小動作被陳浚看在眼裡,但後者漫不經心的賜他們平身後,便切入正題:“皇上爲迎接郡主在宮中設宴,望郡主不要誤了時辰。即刻啓程入宮。”
蕭鈺正想問設什麼宴,誰知話未開口,就被江昭葉搶先說道:“郡主方到江淮,現下有些乏了,請王爺通融通融讓郡主稍作歇息……”
陳浚冷冷截斷他的話:“皇上的旨意,是讓郡主即刻入宮,本王也不敢違抗。”他不再多言,一旁隨行的婢女會意走到蕭靈玥跟前福身:“郡主請。”
婢女也許是呆在陳浚身邊久了,亦是一副冷冷的神情,看得人心中顫慄。
蕭靈玥下意識的握住蕭鈺的手。
少女可以感覺到姐姐手心裡的冷汗。她也想說點什麼,至少請求陳浚讓她陪姐姐入宮。這二十幾年來,姐姐連離開西南王府的次數掰着手指頭都能數得出來,更別說獨自去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她定然是害怕的。
然而陳浚並不打算再多做停留,放下了手中的茶盞,他起身就朝外走去。
婢女二話不說的攙扶過蕭靈玥隨着陳浚離開。蕭鈺只覺得手心一空,不出片刻,連同陳浚帶來的那些隨從也從她視線裡消失得一乾二淨。
身旁的江昭葉板着一張臉,想是壓抑着心中的怨氣,他的整雙眼睛看起來都是通紅的,恨不得把陳浚的人吃了一樣。
然而蕭鈺知道,現下的江昭葉,不對,應該是整個西南王府,就如同是這座皇都的砧上魚肉,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哪還有還擊的道理。
四、【深鎖】,
1、
纔來江淮不到一個時辰,蕭靈玥被人接入宮中,現下連江昭葉也神神秘秘的離開了。
諾大的別苑靜默佇立在這座皇城之中,清靜得彷彿只聽見時光悄然而逝的聲響。
蕭鈺撫着房柱上雕畫的繁複花紋,一遍又一遍,瞭然無趣。
被人看守在別苑,簡直比呆在西南王府還令人煎熬。
此番她來江淮的目的既是“奉命”陪伴姐姐,也是來玩的。早就聽評書人說過皇城熱鬧非凡,她還想身臨其境一回。
可這會兒被自家的高手圍堵在一處小院子裡,連門都出不去。當真是白來了。
蕭鈺來回踱了幾步,靈光忽的一閃:“小七,江昭葉帶了些書籍,你去他房中給我拿幾本來。”
小七聞言立即擺了擺手:“江校尉的房間我可不敢亂進。”
“你不敢?”蕭鈺故作驚訝,“你是姐姐的貼身侍女,你去的話他定不會發火的。”
“萬萬不可……江校尉走前交代奴婢不能讓人接近他的房間,包括小郡主您……誒……小郡主……”
“你不敢,我可敢。”蕭鈺駕輕就熟的來到江昭葉房前,二話不說推開了門。
“小郡主!”一道人影先小七掠上前來,將她攔在門邊。
蕭鈺擡了擡眉,看清來人後舒了口氣:“李束,我就找找幾本書,你別攔着。”
李束雖是江昭葉的部下,但這些年來跟蕭鈺待在一起的時間也不算短,一向對她有求必應。當然,除了江昭葉不允許的事情之外。
“校尉此次並未攜帶書籍入都。”李束直白的道。
蕭鈺一彎腰從他張開的手臂下鑽了過去,手腳利索的翻箱倒櫃,還不忘理直氣壯的道:“我堂堂郡主,他區區校尉,我爲君,他爲臣,我還要事事聽命於人不成?”
話剛落音,手掌撫過之處傳來一陣冰涼,蕭鈺掀開鋪在上面的錦帕,翻手便抓起了藏在下方的雪玉鞭:“這東西是母后留給我的,我前後想了想,這東西若留在江昭葉手中,也太不合情理了。”說着轉身就隨手一揮,不偏不移的從李束鼻翼上劃過。
“小郡主……”小七見狀嚇得欲哭。
蕭鈺一旦拿到了雪玉鞭,武功就出奇的好,每次與驍軍比試鮮少有人能贏她。當然,也有寥寥幾次失敗的時候。
小七並不知,蕭鈺能贏得比試是因爲藏在雪玉鞭裡的亡魂暗中幫助了她,而失敗之時,便是亡魂懶得打了。
蕭鈺看着一臉驚慌的侍女反笑道:“這樣就嚇壞了?那我若要硬闖出去,你們要怎麼着?”
衆人一時回不過神來,蕭鈺卻已趁機越窗翻了出去。
窗外的兩名侍衛被她揮鞭逼退到一側。
不遠處的煙雨湖水波粼粼。蕭鈺順手將雪玉鞭投出,細長的尾端頃刻穩穩扣住湖邊一株細柳,她借力一躍,嘩啦一聲跳入煙雨湖!
冰涼的湖水席捲過來,蕭鈺吸着氣沉下去,慢慢的潛行,她睜着眼睛望向頭頂碧藍一片,隱隱還可以看見小七和李束在窗邊晃動着的焦急神情。
“鈺兒,江昭葉不可靠,靈玥不能倚靠他……”耳畔除了水波流動,忽然間傳來了另一個聲音。
手中的雪玉鞭不知何時在水裡劃出一面鏡子,鏡子中的女人口脣翕合,不斷重複那一句話。
是母后的亡魂!
蕭鈺急忙朝水鏡靠了過去,比劃着告訴水鏡中的女人——她明白!
她這不是“奉了母后的命”陪姐姐入都了?
正是因爲藏在雪玉鞭中的亡魂一直在提點她,說江昭葉甘願娶姐姐不過是覬覦西南郡王位,西南王膝下無女,身邊只有江昭葉一個上進、親近的年輕男人,招他爲婿,已是有意將王位傳給他。
這讓本來就討厭他的蕭鈺更是對他沒了一丁點好感。偏偏姐姐和父王都欣賞他。她越是和江昭葉作對,西南王府上上下下越是覺得她沒禮數。
但她又不能說:是死去的母后說江昭葉不是好人的。
這樣的話他們更當她是瘋子罷。
蕭鈺拔開水面緩緩的上浮。
等到腦袋從水中漏出來時,亡魂的下一句話便到了耳邊:“你得到皇宮去,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蕭鈺回頭看了看,發現身後沒人追上來,舒了口氣,一面向離自己最近的岸邊游去一面道:“進皇宮哪有那麼容易?”
她如今已沒了初見亡魂時的驚恐與害怕。
五年前,母后還在世時,便將裝着雪玉鞭的錦盒交給了自己,當時大淮的軍隊還沒有闖入慄鎮。父王正帶着江昭葉在邊境與敵軍廝殺。母后帶着她和姐姐在王宮中,被重重禁衛安全保護着。然而,錦盒纔剛剛被她捂暖,母后便拋下她們姐妹單槍匹馬的離開王宮,直闖沙場,聽聞她戰死了,又有人說她被魔吞噬,總之,她再也沒有回來。
然而在半年後的某個深夜,捧着雪玉鞭的蕭鈺居然在牀榻邊見到了自己的母后,她就像一團薄霧般在她視線裡來回遊蕩,還一直對她說話。
蕭鈺起初被嚇得不輕,但一段時間後,她在街上游蕩時碰到個半仙,那個男人說她的母親因夙願未了,所以不願進入輪迴,只有女兒幫她完成夙願,她纔會轉世投生。
蕭鈺半信半疑的回了府,等着母后的出現。
結果大着膽子問了一番,發現那半仙說的竟然不假。母后果真有夙願未了。
睦遠國降服大淮王朝之後,皇帝封父王爲西南王,追封母后爲西南王妃。
人人都以爲西南王妃已死,但只有蕭鈺一個人知道,母后還“活着。”
至少母后從未離開過她。
“靈玥是賀樓族唯一的後人,而我不將賀樓族神物雪玉鞭交給她反交給你,是因現下還非她繼承祭司之位的時機。”亡魂又將那一番說了五年的話翻出來,“賀樓族敗落至今,都怪我……可我不能讓賀樓族從我手裡毀滅,鈺兒,你得保護你姐姐……你得讓她活命,讓她等到可即位的那一日……光復賀樓……”
“我明白。”蕭鈺有些心不在焉的迴應,但她卻有一個一直很想知道的問題,“不過我與姐姐是親姐妹,爲何我不能算是賀樓族後人?”
這話她問了多少遍她自己也數不清了。
誰想結果與以往一樣,每每提到此,母后便會立即消失。這次也不例外。
蕭鈺嘆了口氣,看着“躲”在雪玉鞭裡的亡魂,十分無奈。
2、
這場逃跑持續了近一個時辰。
等蕭鈺從煙雨湖四周繞出來時,晚幕已經緩緩降臨,
華燈初上,燈火如點點星光般籠罩了整座皇城。
光影穿過夜色照映到蕭鈺臉上,她拖着一身溼噠噠的衣裳,一面在這條不知名的幽徑上徘徊,可走來走去就是找不到出口。
“姑娘在此處做什麼?”身後忽然伸出一隻手來,輕輕落在她肩上。
蕭鈺嚇了一跳,轉身迅速一掌擊去,卻被那人輕易躲開。
蘇婺在看清她面容後,方纔的鎮定坦然忽然就沒了,反倒換上一副不好意思的神色:“是……是你。”
皇宮外的一大片府邸,是專門給入都的外地王侯暫時居住的。而蕭鈺現在所在之處,正是景城王居處外的小徑。蘇婺方從外頭回來,見府外有人鬼鬼祟祟晃來晃去,覺得奇怪就走上前來盤問,誰想是那個在聽雨軒砸了小侯爺場的丫頭。
蘇婺看少女一臉狐疑,便笑道:“你這樣一身,要去哪裡?”
蕭鈺打量了他一會兒:“我認識你?”
“姑娘不認識我,可我認識姑娘。”蘇婺拱了拱手,算是以禮相待,“昨日聽雨軒,姑娘的身手真讓蘇婺大開眼界。”
“哦……你大約是聽雨軒的看客罷。”經他一誇,蕭鈺有些飄飄然,“那點身手算不得什麼,你還沒見過厲害的。”
然而,她的功夫即便再厲害,但在內行人眼中看來,昨天那一招的確不算什麼,更何況是蘇婺這等隱藏在景城王府的高手,他方纔那句話也就是客套客套罷了,誰知蕭鈺當了真。
他不禁噗嗤一笑。
“你笑什麼?”蕭鈺皺了皺眉。
蘇婺這才斂起了笑容:“沒有……沒笑什麼……”
“你明明笑了。”
“對了……”他不知道該怎麼接話,只好岔開話題,“姑娘這一身恐怕去哪兒都不方便吧,不知姑娘住在何處,蘇婺先送姑娘回去換身衣裳。”
“不必了,我可是再也不想回西南……”說到這裡,蕭鈺才知道自己差點說漏了嘴,連忙換句話道,“我家裡人把我鎖在房裡,我偷跑出來的,不能回去……”
蘇婺聽得出她不願多說,也就沒告訴她他其實已知道她來歷之事。
只是,她究竟是西南王府什麼人?
“既然相識一場,你不如……借我點錢……”蕭鈺突如其來的問話將蘇婺從沉思中拉了回來。
他沒想到她這般直截了當,反倒不好意思小氣了:“哦,好,好。”
“真大方。”蕭鈺接過他遞來的錢袋,隨口問道,“你是哪家公子?待我有錢了立即送回去給你。”
“在下是景城王府的下人。”
“景城王府?”蕭鈺猛地一震,連錢袋都快握不穩,“你居然是景城王府的人……怪不得出手這麼大方,聽說景城王府富可敵國呢。”
蘇婺笑而不語。
蕭鈺繼續讚歎道:“來的路上經過景州,我還特地跑到景城王府外頭去看了一眼,那座府邸果真氣派啊,連下人都是綾羅綢緞,就像你就像你……”說着上來扯了扯蘇婺的衣袖,“看看這料子,在我們那邊,只有大官才穿得起呢……”
“那麼說來,姑娘也算是‘大官’了?”蘇婺若有所思的笑道。
蕭鈺低頭看了看自己同樣的一身綾羅,幾步退開,有些尷尬:“我這是主子不要,賞的……那個,我會還你錢的,景城王府的……”
“蘇婺。”他提醒道。
“蘇公子,多謝你了。再會。”
蕭鈺跑了幾步後又跑回來:“我叫蕭鈺。”言罷,又一溜煙跑了。
蘇婺搖了搖頭,嘴角已不自覺的牽起一絲笑意。
3、
宮中的熱鬧從申時便開始。
蕭靈玥自入宮後只有被宮女擺弄的份,所有她見也未見過的貴重飾物一件一件的被戴到身上。而那身繁重的宮裝,據說還是大淮最負盛名的織坊一年才能織出一匹的綢緞所裁製。
她小心翼翼的問過那些宮女皇上爲何給她這般禮遇。可她們都像啞巴一樣閉嘴不言。
宮宴的隆重超出了蕭靈玥的想象之外。
專爲宴請而築建的鑲宸殿中早就聚滿了人。
近十丈長寬的殿宇內已佈滿坐席,座上的皆是各郡聚首而來的諸侯名將。這數百人的陣勢着實讓蕭靈玥一驚。
宮女攙扶着她進來的時候,本來一片吵鬧的宴會忽然間安靜了下來,所有人都將目光投向了她。
蕭靈玥平日裡只是淡施妝粉,就已是傾國美人。如今精心裝扮一番,更是明豔動人。
甚至連身上的病氣都因此容顏而羞於出現。
皇帝還未過來,衆人倒也隨和些。甚至還有各郡的公侯女眷上前給她行禮。
“想必這位就是西南王的愛女罷,真是仙女下凡……”
“長得果真標緻……”
“皇上這般看重郡主,郡主怕是要飛上枝頭變鳳凰了罷……”
這些奉承若是聽在別人耳裡自然舒心愉悅。但蕭靈玥打心底討厭這奇怪的宮宴、和這羣陌生的眉飛色舞的女人。
她被她們團團圍住,問個不停。
“呀,真是熱鬧。”就在蕭靈玥頭暈腦脹之時,忽然有人說了一句。她的視線也隨着這一聲而變得開闊起來。那些女眷紛紛退開,給來人讓出一條路。
“這是陶妃娘娘。”宮女在旁邊低聲提醒。
蕭靈玥看着領衆宮女旖旎而來的美豔夫人,迫於她逼人的氣勢,險些就忘了行禮。
“快起罷。”陶妃冷冷刺了一句,“您是皇上的貴客,來日身份說不定比本宮還貴重呢,本宮可萬萬受不起。”
蕭靈玥不知如何應對深宮中這些刀子般刻薄的言語。只得選擇沉默。
陶妃又說了兩句,隨後就同那些女眷說話去了。蕭靈玥耳旁忽然清淨下來。
宮女引着她落座席上,一面低聲道:“郡主別多心,陶妃說話直了些,卻是沒有惡意的。”
蕭靈玥點點頭,然後問她:“陶妃娘娘那些話,到底何意?”
什麼叫她來日身份會比陶妃貴重?她只是個郡主,怎能與皇帝的妃嬪相提並論?
然而宮女只是搖了搖頭。
在等待帝王駕臨的一刻鐘裡,蕭靈玥如坐鍼氈。
四周的目光時不時朝她投來,看得她十分不自在。
她的席位在郡王女眷之首,一個不顯眼但也不容易被忽略的位置。
就像是殿中的帷幔,不想看的無心去看,想看的一眼就能看到。
落座一刻多鐘後,帝駕終於緩緩行來。
金磬輕響,隨着一聲“皇上駕到。”一抹黃袍身影出現在鑲宸殿中。隨着皇帝一同入殿的,還有左側一位靜美端莊的女人。
衆人紛紛匍匐跪禮,帝王行至跟前時,連大氣也不敢出。
蕭靈玥在這樣的安靜氛圍下,心緒反倒有些亂。
等到皇帝賜衆卿平身。蕭靈玥纔敢偷偷瞧向帝王。
帝王年近五十,兩鬢微白,雖氣勢尚在,但他的面容看起來卻比這個年紀更老些,也許是操持國務未能好好歇息所致,使得他蒼老極快。。
皇帝入座後,又與朝臣寒暄了一番。
歌舞方被召至。
“皇上左側坐着的是景貴妃,如今宮中景貴妃位分最高,由她執掌鳳印,管理**。”宮女趁着這時給蕭靈玥說明宮中局勢,“右側坐着的是陶妃,就是方纔與郡主說話的那一位,她是十皇子的生母,再往下則是浣妃,是十一皇子的生母。”
“嗯。”蕭靈玥心不在焉的應了一句。
宮女卻還不打算停住:“離帝座最近的席位上坐着的是懷瑞王……”
“嗯。”
“再往下坐着的是景城王,他是景貴妃的弟弟……”
蕭靈玥循着宮女的視線望去,那個被稱爲景城王的男人正把玩着手上的酒盞,同旁人說笑。
“那一張空席位……”
“哦,那是太子殿下的位子。”宮女見怪不怪,“太子一向不喜歡這些宴會,大約是不會來了罷……不過他的位子總要留的。”
“皇上難道不會責怪?即便是太子殿下也不可如此肆意妄爲纔是。”
宮女掩了嘴笑:“郡主往後熟悉了太子殿下,可不會這麼說了。”
蕭靈玥聞言蹙了蹙眉。
“靈玥郡主可還習慣淮南?”不知什麼時候,皇帝的目光落到了她身上。
蕭靈玥一時反應不過,愣在那裡。宮女低聲提醒後,她纔回過神:“淮南寶地,風光甚好。”
皇帝聽了縱聲一笑:“郡主喜歡就好。”
衆人的視線隨着投了過來。
皇帝問的這些不過家常,但能得皇帝這般關懷,自是羨煞旁人。
陶妃更是目光冷冷的看向她。
然而皇帝才問了這麼一句,殿外忽然闖進來一人。
“我來晚了。”
那抹溫和的音色清楚的落入每一個人的耳裡。
蕭靈玥擡眼望去,看到來人手握摺扇信步而來,他笑得從容,絲毫不爲自己在帝王面前遲到感到擔憂。
“太子殿下。”宮女輕喊出聲。
蕭靈玥目光微動,隨後就聽見一側傳來齊整的呼禮聲。
她愣了片刻,才起身行禮。
陳煜往她這邊看了一眼,但很快移開視線:“今日宴請百官,是有什麼好事?父皇還非讓我來不可。”
他的出現顯然讓皇帝感到欣慰,皇帝居然起身離座,朝他走來:“此事關乎於你,你可萬萬不能缺席。朕命朝臣入都,舉辦宮宴,也正是想宣佈此事。”
陳煜挑了挑眉:“哦?什麼好事?”
“你的終身大事。”
皇帝此話一出,席下已滿是震驚之色。
太子東宮已有數位侍妾,可這麼多年來,就是沒有迎娶太子妃,皇帝口中的終身大事……莫非是關乎太子妃?
陳煜臉色一變:“父皇此話何意?”
皇帝如一位普通父親一樣輕拍了拍太子的肩膀,片刻後纔將視線投向衆卿:“朕決定讓太子迎娶靈玥郡主爲太子妃!擇日成婚。”帝王的語氣毋庸置疑,卻如驚雷般從天際追來,炸響宮宴!席下頃刻竊竊私語。
多少王侯在替自家女兒盯着太子妃之位,而如今他們卻要眼睜睜看着皇帝將太子妃之位拱手讓出!
讓給西南王這個體弱多病的女兒!
陶妃更是驚得從座上跳了起來,她還以爲皇帝這般關懷蕭靈玥,是想將她納爲嬪妃,可誰想他這一回卻是在選皇媳!
然而,滿場驚愕之下,只有陳浚的目光平靜如常。
4、
江淮夜市雖然也很熱鬧,卻因是皇城,禁衛森嚴,相對景州來說稍冷清了些。但也不妨礙蕭鈺到店鋪裡買身衣裳,江淮商鋪林立,貨物琳琅滿目,光是成衣就讓她挑花了眼。
胭脂、月白、羣青……
店家見她手上拿着黃金,殷勤上前隨她選了半日,蕭鈺掂量着,最後選了身不似女孩子穿的緇色。
“這樣纔不會輕易被人認出!”蕭鈺喃了喃,將黃金投擲到店家手裡:“付賬!”
商鋪外的人羣裡,一衆身穿着赤紅短裝的人四處走動,看似漫不經心,實際異常謹慎,他們雙目不停地搜尋四周,一個角落也不放過。蕭鈺出門後一眼就認出了家僕,急忙找了處不顯眼的地方躲進去。
誰想江淮那麼大,居然還能碰上他們。
“這下……該怎麼辦?”蕭鈺想了想,輕敲掛在腰際的雪玉鞭,“他們定也料想到我很可能會去皇宮,所以才沿着這條街道找出來吧。我詢問過店家,他說這可是去前去皇宮必須經過的路,看來想要進宮不止闖過重重禁衛,還要先過了家僕這一關啊。”
雪玉鞭沒有動靜。
蕭鈺鎖了鎖眉。
正苦惱之際,她似乎想起了什麼,目光一動,三兩步便溜入左側的巷子。
那條巷子十分寬敞,但人煙稀少。
她方纔與蘇婺道別後,正是從這條巷子溜出來的。
如果她沒記錯,巷子裡有一間馬廄,存放着所有居住別院的王侯的馬隊。既然是公侯貴胄的地盤。尋常人也並不到此處來。
蕭鈺打着偷馬的算盤。又溜了回去。
出門在外,挑匹好馬總不會錯。萬一被家僕追上,也好逃跑。
一面想着,不過片刻,蕭鈺便望見了馬廄的大門。
一名僕從舉着燈在裡頭餵馬糧,邊上還有三兩名軍士在看守。
她躡手躡腳的從門側的縫隙往裡瞧,那些士兵都坐在椅上,耷拉着腦袋,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樣。
蕭鈺笑了笑,小心翼翼翻牆而入。
豈料落地時動靜太大,驚醒了那幾人。
軍士聞聲迅速拔劍衝了過來,蕭鈺微微一震,彷彿感受到了冰冷的殺氣,那些軍士手法極快,她幾乎來不及避開。
千鈞一髮之際,腰際的鞭子忽然自己揮出纏住了軍士刺來的劍,握柄處轉而落到她手裡。
“發什麼愣!?”
雪玉鞭裡傳來的聲音極其微弱,可她聽得一清二楚。
愣住的片刻間,身後便有人襲來!好不容易躲過了這邊,那邊又招招致命。
蕭鈺與軍士纏打在一起,一面將他們朝馬廄引去。
外頭的激戰恐怕驚嚇到了這些良駒。有些性子烈的馬甚至揚起前蹄要衝出來,只是繮繩被穩穩拴住。
蕭鈺尋機揮鞭切去。那些繮繩居然應聲撕裂,頃刻便有馬匹趁着混亂衝了出來。軍士急着要捉這名偷馬賊,但又被驚恐中的馬匹纏在一側,動彈不得。她隨手拉過一匹馬翻身上去,誰想還未坐穩,
馬匹就如離弦之箭衝了出去,外人看來是馬上少女英姿颯爽,實際上連蕭鈺自己也沒辦法控制住這匹烈馬,她被馬匹帶着飛快衝出街道時,甚至還在後悔怎麼就不偏不倚拉了它。
“快下馬。”雪玉鞭裡的聲音再度傳來,“這是出城的方向,那裡兵衛重重,別被他們捉住。”
“我……我下不去。”蕭鈺被疾馳的駿馬嚇得不輕,趴在馬背上一動也不敢動。
馬匹所衝去的方向江淮通往景州的唯一一個出口,夜不閉城,向來都有軍中高手輪番值夜。
蕭鈺今日方從那裡經過,自然知道那而有上前的兵士駐守,可她此時就是不敢鬆開繮繩。即便她會些輕功,但要從這馬上摔下去,不死也殘罷。
令人意外的是,駿馬在衝到南城門時,那些軍士只瞥了一眼便放行。
這匹良駒幾乎沒有停頓的就衝了出去。
4、
星野下的鑲宸殿散發着無法掩飾的磅礴大氣。
然而殿內的宮宴卻陷入了一陣詭妙的氛圍。
禮樂聲隨之戛然而止。
整個宮宴靜了下來。
半晌,景青玉擡眉望了蕭靈玥一會兒,先開口道:“恭喜太子迎得佳人。”
輕柔的語調打破了寂靜。
片刻後便有人附和:“臣等恭賀太子殿下。”
蕭靈玥回過神來,握在廣袖下的手微微顫抖!
難道,就是因此皇帝纔會召她進都面聖?
一國儲妃應當是多麼令世人羨慕的尊榮地位,那是將來要成爲國母的人!且不說她這病怏怏的身子骨根本無法承載太子妃的尊位,再者她是前國君主之女,算起來,她可是大淮王朝的俘虜。
可皇帝爲何召她千里迢迢入都,賜她太子妃之位?
皇帝的聲音悠悠傳來:“郡主覺得如何?”
蕭靈玥忽然間不知如何作答。
她現下接了旨,便是違背自己的意願,倘若她抗旨,又將有何後果?
她不敢再想下去。
皇帝看着面容憂愁的蕭靈玥,神色變得冷淡。
“郡主還不謝恩?”陳煜察覺到皇帝的不滿,竟然勸起她來,“父皇說的話就是聖旨,抗旨不遵是要殺頭的。”
陳煜說的輕巧,彷彿事不關己。皇帝瞥了他一眼,復又將視線停留在蕭靈玥身上。
“臣……”蕭靈玥脊背早已層層冷汗,可仍舊不知道應該怎麼回答纔是好的。是實話告訴皇帝自己早有婚約,還是裝聾作啞接下這道聖旨?
“若煜兒和郡主無異議,那便擇日成婚如何?”皇帝淡淡道,聽似詢問,但衆人都明白,皇帝已下決心要讓太子迎娶蕭靈玥。
“靈玥何德何能,能成爲大淮的太子妃?”想了半日,她總算顫顫的說了一句。
“郡主花容月貌,溫良賢淑,當是太子妃的最佳人選。”景貴妃合時宜的插了一句。
陶妃見她如此,也不甘示弱,力爭在皇帝面前出頭:“郡主看來當真是有太子妃的儀範,這大淮天下,恐怕再也找不出郡主這般適合的人選了。”
然而,這場宴席裡所有的溫聲軟語不過是把欲要將蕭靈玥千刀萬剮的利刃而已。
在故國臣服大淮之後,她就不曾從皇帝手中得到過一點兒封賞。
大淮賢淑的世家女子成百上千,皇帝卻單單挑中不曾謀面的她,不是太奇怪了嗎?
即便是不謀朝政的蕭靈玥,卻還是在這一刻想到了父王手裡的驍軍。或者,皇帝此策是想要籠絡父王?
但隨後想了想,又覺得並非因此。
可她就是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娘娘所言甚是。”景青玉接道,“皇上看中郡主,必定是因郡主有過人之處!”
蕭靈玥深深吸了口氣。
她不知道哪兒來的勇氣,緩緩的走到皇帝面前跪下,忽然道:“恕靈玥難以從命!”
皇帝面色方因她一跪稍有緩和,豈料她會當着衆臣百官之面抗旨,臉色不由得一冷:“郡主難道覺得朕的太子配不上你?”
“是靈玥不敢高攀太子殿下。”蕭靈玥故作鎮定,心卻已經跳到了嗓子眼。
她方纔說了那番話後也有些後悔,可話已出口又哪還有收回的道理,只好硬撐着。
陳煜漫不經心一笑:“父皇,她說的也是,兒臣也覺得郡主高攀不起兒臣。”說着掠了面無血色的蕭靈玥一眼。隨後折身便走。因太子離席,宮宴的氣氛更是一度降到了最低。
蕭靈玥跪在地上,只覺得心底也跟着一起冷下去。
皇帝拂了拂袖,回身冷冷對景貴妃:“素歡,派人好好照顧郡主在宮中的衣食起居。”話末,頗有深意的望了陳俊一眼,便也離席而去。
景素歡依舊是溫和的笑,吩咐身後的宮人:“就暫且將佩春殿收拾出來,讓郡主住進去。”
蕭靈玥眼看她旖旎走來,扶起自己,說道:“郡主怕是累了,才說了這樣的話,先讓宛月伺候郡主歇息,再多的事也等明日休息好了再說。”
話末,她身側一位容貌清麗的宮女便走上前來,恭敬的朝她做了個請的手勢:“請郡主隨奴婢來。”
——皇帝是要將她困在宮裡!
明白聖意後的蕭靈玥面如死灰!
在離開前,她猛然感覺到身後有一道關切的目光追來,然而回頭時,那道目光也隨此消失。
等蕭靈玥走後。
雙鬢斑白的老人才擡了擡目,將那抹身影收入眼底。
“慕容將軍。請。”因皇族均離席,宮宴便也到此結束。宮人一一將公侯送離鑲宸殿。白髮老人的沉思很快就被宮人打斷。
五、【玉屏卷】
1、
出宮不到一刻,西南郡主拒當太子妃的事蹟就傳遍了大淮官宦世家。人人侃侃而談。
自然也少不了慕容將軍府。
慕容守方從車上下來,下人就上前稟報:“將軍,有客人。”
他蹙了蹙眉,不用細想也知道來人是誰。
廂房燈火微暗,一道人影在房中不安的踱來踱去。
慕容守推開門進去,江昭葉便一臉着急撲上來問道:“慕容將軍,如何,皇上召靈玥入宮是因何事?”
慕容守擡目看着眼前多年不見的男人:“靈玥郡主被皇上賜給了太子。”
“賜給太子!?”江昭葉的臉色瞬間變得難看。
“皇上讓太子娶郡主爲太子妃,日後太子登基,郡主說不定便是國母。”慕容守不知其中緣故,差點還要抱拳恭賀,“江校尉快快將此事稟告王爺。”
江昭葉神智一恍,失神的將臉埋在手掌中:“靈玥不會答應的……她怎麼能答應……”
經他這麼一說,慕容守才恍然大悟,滔滔不絕談起方纔在宮中的事來,末了說道:“郡主可真是大膽,好在皇上並未大怒,郡主只要聰慧些,明日去同皇上認錯,答應了皇上就好。當太子妃……這可是許多人求也求不來的事。”
江昭葉並不答話,此刻的他顯然已將答案寫在臉上。
“你……”身爲武將,慕容守的性子就同那些武術招式一樣直來直往,然而此刻眼見江昭葉這般悲傷,還是赫然一驚,“你難不成對郡主她……”
慕容守倒吸一口冷氣:“難怪,難怪郡主會當衆忤逆皇上,莫非郡主也已對你芳心暗許?”
江昭葉正要回答,誰知下人卻匆匆找來隔門稟告:“將軍,別苑馬廄的人來報,有人趁夜劫走了懷瑞王的追雪?”
“什麼。”慕容守聞言一驚,“懷瑞王的馬怎麼會在別苑馬廄?”
“懷瑞王白日裡騎着追雪到別苑中接西南王府的郡主入宮,便將追雪暫時寄放在別苑馬廄,誰知卻被人劫了去……”下人戰戰兢兢,“那馬廄平日裡都有人好好看守着,可沒想到偏偏是追雪來時纔出了事……”
慕容守此時的臉色也沒比江昭葉好到哪裡。
他拉開門,目光犀利的盯着那報話的下人:“趕緊派人去找!”
“懷瑞王已經派了人,江淮城大約也找遍了,西門北門也已經詢問,現在就差東門南門未去了,那今兒值夜的軍隊是將軍的麾下,請將軍趕緊下令詢審吧……”下人一臉憂心,似乎比他還焦急。
江昭葉還未察覺出什麼,仍陷在心愛之人被人橫奪的悲傷裡。
慕容守追問下人:“知不知道是誰劫的?”
“這可不清楚,”下人蹙眉道,“只聽馬廄的人說,那人手持節鞭,功夫頗是厲害……”
“竟敢劫王公貴族的馬匹。哪個小子不要命了!?”慕容守厲聲一喝,差點將下人的膽子嚇破,“劫誰的馬不好,非要劫懷瑞王的愛騎!”
他回過頭,朝江昭葉露出一個抱歉的神色:“老夫還有是要處理,就請你先回罷。”
然而,等到江昭葉回到別苑,方打開門,便望見以小七爲首匍匐跪地的家僕,心頭襲來不好的預感。
小七哭着爬到他腳下:“江校尉,奴婢沒看好小郡主,讓她給跑了。”
江昭葉突然想到在將軍府聽到的那些話,眉目漸冷:“雪玉鞭呢?”
“被……被小郡主拿走了……”
江昭葉只覺腦袋一疼,頭頂黑沉的夜似乎將他得喘不過氣來。
同一片夜色下,心緒煩亂的並不止江昭葉一人。
作爲當事人的陳浚更是氣惱不已。
“屬下,該……該死!”那負責看馬的軍士頭兒一臉惶恐,跪在陳浚面前顫慄着。緊張害怕得說話都結巴。
軍隊裡無人不知追雪陪伴懷瑞王出生入死已有十年,懷瑞王待它如同手足!這一次,自己難辭其咎。想到此處,軍士頭兒一頭撞死的心都有。
然而在所有人焦急的尋找良駒下落時。
劫馬的少女對江淮被她一手造成的混亂一無所知,正氣喘吁吁的將馬匹拴在半道的驛站前。
月光傾瀉而下,鋪灑在少女臉上,映着她滿腦汗珠。
“你總算停下了。馬爺。”蕭鈺帶着怒氣狠狠拍了拍馬背。
駿馬轉了轉一對烏溜溜的眼睛,似乎對她這點力度無關痛癢。
驛站入了夜便比白日清淨。
蕭鈺聞見驛站傳出的飯菜香味,肚子咕嚕一叫。
“客官,您要的面。”夥計提着嗓子喊道。
她隔門望去,一眼就看到方桌上剛放上來的熱氣騰騰的面。再也按捺不住,將馬安置好後,便走進去。
店裡清淨得只聽見客人吃麪發出的聲音和夥計珠算的聲音。
“把好吃的統統拿上來。”蕭鈺忽的一喊,分外突兀。
夥計擡眼一望,笑着迎上來:“客官,小店這會兒只剩下面了。”
蕭鈺也不計較:“來三碗!”
“一位?”夥計聽罷往她身後瞥了一眼。
蕭鈺道:“對!”
“好,馬上來,客官稍等。”夥計轉身衝廚房喊道,“三碗麪。”蕭鈺找了個位子,剛剛落座,就感覺到對面投來一道饒有興趣的目光。
她擡眼望去,對面的男人也毫無迴避之意依舊盯着自己看。
男人臉上那道淺淺的疤痕在白皙的膚色上顯得極爲明顯,可並不影響他俊朗的容貌。
蕭鈺也不避開,索性大大方方的打量起他。奇怪的是,男人穿着粗俗,渾身上下卻透露着一股貴氣。
想必來頭並不簡單。
憑着四處遊玩的經驗,蕭鈺篤定的點了點頭。
對面那人見她如此噗嗤一笑。
“客官,您的面。”夥計在這時端着面上桌。
蕭鈺餓得不行,一聞到香氣隨手從箸筒裡拔起一雙筷子埋頭就吃。
2、
然而,對桌的男人忽然來了興致,笑道:“這可不是姑娘家該有的吃相,倒像是小畜……”
他本是脫口而道,但說到這裡,忽然就停了下來。
蕭鈺擡起頭來,眯着眼看他:“像什麼,小什麼,你倒是把話說完。”
“姑娘,我無意的……您繼續。”男人見她眉目間有怒氣,自知說錯了話,旋即低下頭。
蕭鈺卻不打算就此打住:“你是不是說我像小畜生!?”
男人震驚的擡頭:“這你都知道。”
“混蛋!”
說時遲那時快,蕭鈺已從腰際拔出了雪玉鞭,二話不說朝着男人的方向揮去。
男人反應迅速,側身躲過:“我賠禮道歉。”
“你無端罵人,賠禮道歉就算完了?”蕭鈺此時已顧不得餓着的肚子,氣得掠身而起,“不好好教訓你,你不知道本姑娘的厲害!”
“君子動口不動手。”他並不生氣,話裡反倒噙着一絲笑。
蕭鈺看他這副痞裡痞氣的樣子卻更氣惱。
“我不是君子!”
他的笑意還掛在臉上,下一刻,猛地一股戾氣迎面而來。
一聲長長的迴響應在耳邊,雪白無暇的鞭子迅速的落在他身前的方桌上。他微微一驚,還好躲得快,否則這臉受的傷怕是比在那島上更重。
還不等他有所防守,少女又是一鞭對着他抽過來,鞭子尾端尖利的玉石劃過他的衣襟,刮出一道長口子。
蕭鈺見他措不及防,得意一笑。
正想着再出一招。誰知卻於無形間被人穩穩拿住。
他宛如一陣風,不知何時經站到了她身側,緊緊扣住她的手腕。
蕭鈺不敢相信自己遇到了武學高手,擡起臉盯着面前出手迅速的男人。
他把她往懷中一扯:“姑娘並非君子,我倒也能理解……”
說着,輕鬆從她手上拿走了雪玉鞭細細打量:“果真是個好東西。這是雲山雪玉所雕制而成罷。雲山雪玉三年一生長,每生長僅有拇指大小,要製成這鞭子恐怕得花數十年的時間蒐集雲山雪玉,不是大富大貴之人難以辦到啊……”
“還給我!”
他不理會蕭鈺的掙扎,打量了她一會兒後繼續道:“這鞭子是你偷來的罷。”
“這是我的東西,還給我。”蕭鈺狠狠的瞪了他一眼。
豈料,芙嵐卻因她這眼神微微閃神。
蕭鈺抓住機會握拳朝他打去。
回神之時腹上已經捱了她重重一拳。
男人吃痛,握着玉鞭的手一鬆,蕭鈺趁勢奪過,唰唰幾下又朝他擊去。他身手敏捷的躲開,少女的鞭子便生生落在店裡的桌椅上。那些陳舊的桌椅那裡承受得住她這般擊打。轉瞬便被打得七零八落。
店裡的夥計聞聲過來,驚得大喊:“打人了,打人了!”
夥計心疼那些桌椅,然而看見蕭鈺手中揮舞的利器,卻又不敢上前阻攔,只得苦着臉站在一旁乾着急。
而一面躲開攻擊的男人明顯沒了玩鬧的心。
他衝少女笑了笑,不再打算跟她糾纏,躲了她幾下後便逃出門去。
蕭鈺知道他功夫遠在她之上,可偏偏不想放過他,但等她追出門去看見眼前的景象,心裡的火更是蹭的一下燒上來!
隔着十數步,他翻身上馬欲要離開。
蕭鈺急忙喝住他:“你給我下來,那是我的!”
他並不理會少女,眼下他只想躲開她趕到景州去。誰知他纔剛剛上馬,那馬匹就猛然一聲長嘯,癲狂四躥。一會兒如箭矢般衝出去,一會兒又打了個彎轉回來。
他騎在馬上幾欲摔落。
“你們主僕性子倒是一樣。”男人牽着馬繮發自內心的感嘆。
說罷猛然一掌擊在馬背上,借力輕巧的翻身下來。
他一離開,這馬匹便溫順下來。蕭鈺急忙上前牽住馬繮,戒備的看着他。而他全然沒有竊賊應該有的慌張模樣,反而似笑非笑的站在一旁看着她。
夥計這時從店裡追了出來,顫顫巍巍的:“兩位客官……這面錢,還沒付呢……”頓了半晌,看見蕭鈺滿身火氣,終是將索賠桌椅錢的話咽回去。
蕭鈺瞪了夥計一眼,那夥計忙的噤聲。倒是他走過去,摸索着掏錢。然而掏了半天,也沒見他掏出什麼來,男人面色有些尷尬:“這個,出門忘了帶錢……”
夥計看着眼前衣着樸素的男人眼底閃過一絲不屑。
他面有愧色地笑了笑,繼而摸向自己的腰側,可此時纔想起,那枚玉佩已經落在島上,侯爺雖然沒拿,但他摘下來一順手放在屋裡也忘記帶回。
正愁眉之際,後頭的人扔了一枚銀子上來,不偏不倚從他頭頂劃過落在夥計懷裡。“我替他給,不用找了。”
夥計掂量手裡的銀子,一笑:“多謝客官。”便閃回裡頭,那些錢估摸可換幾套新的桌椅。
蕭鈺翻身上馬,盯着他不屑道:“這點錢,本姑娘還給得起,不用還了,就當我施捨你。”
他還想道謝,誰知話未出口她已策馬衝了出去。
男人笑了笑,轉身回到驛站裡。夥計見他進來,也不招呼,他開口問道:“請問這離景州還有多遠。”
夥計淡淡:“數裡便到……”說罷垂頭算賬,片刻後突然擡起頭,“客官是外地來的?”
“對。”他道,“我與同伴走了水路來景州做生意,不想半道遇上大浪,與同伴失散了,隨船漂流到岸,現下,等着去景州會合,可卻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
“這兒往北八里便是江淮,往南十里便是景州,”那夥計想了想道,“客官是哪裡的人?”
他一頓,片刻後說:“我是桂郡人士。”
“哦……不知客官此次來是否經過平倫島。”
“平倫島?”夥計一問,他卻一頭霧水,這一路並未留意沿路的島嶼。
見他一臉疑惑,夥計有些失望,垂頭繼續算賬。
他卻反問:“怎麼?“
夥計懨懨道:“我兄弟在軍營裡當差,前些日子去瞧他卻不見人了,聽軍爺說,他被派到平倫島了……也不知道那是個什麼鬼地方,半年都沒有音訊……”
一樁家事,他並未往心裡去,向夥計道了謝便走了。
3、
皇帝倦倦的起身,清晨的光線穿過窗照進來。
侍奉帝王的宮人早就在殿外一排排候着。景素歡替他披了一件玄色衣袍,纔將他們喚入。
數十宮人魚貫而入。
等他們給皇帝梳洗罷,穿好了衣袍,景素歡才從宮人手裡接過朝冠,替皇帝戴上:“封靈玥郡主爲太子妃,是不是太過急促?”
朝內外不知有多少人在盯着太子妃之位。
比西南王更權重的大有人在,正如溪郡的肅王,怎麼說也是娶了皇帝的表姐、乃皇親國戚,肅王之女恐怕比蕭靈玥更合適成爲太子妃!
“朕自有分寸,”皇帝朝她一笑,握緊她的手,“這些日子,你可要好好照顧她。”
景素歡莞爾:“是。”
皇帝這才起身出去。
陳浚早早便在殿外候着他,皇帝屏退了宮人,向他走去時短短几步內,柔和的眼神驀然變得冰冷可怖。
“想了一夜,懷瑞王可有好的對策。”
陳浚恭敬的朝他行了禮,淡淡:“皇上下旨便是,料西南王也不敢反抗,即便反抗,臣也會帶領羽騎鎮壓西南驍軍,這樣一來,正可以斬草除根!”
見他胸有成竹,皇帝鬆了口氣,而後問道:“可靈玥郡主昨日既敢違抗聖旨,就難保她知道朕的旨意後會做出什麼事來……”
說到此處便停了下來。
陳浚擡眼望着皇帝:“不久後便是行祭之日,時間緊促,只要派人好好守着郡主,想必也生不出事來。”
“好,等陸桑少主一來,日夕圖到了手,朕便下旨讓煜兒成婚。”皇帝笑道。
陳浚卻皺了皺眉:“皇上,但以駙馬之位換取日夕圖,是否不妥?畢竟大淮還是不要與陸桑有過多來往纔是。”
“陸桑少主屆時雖是我大淮駙馬,可他終歸得回到陸桑,駙馬不過是個名號罷了,倒是……”皇帝忽有神傷,“倒是璇兒……朕如何捨得她,可朕只有這麼一個公主,陸桑要朕以駙馬之位交換日夕圖,朕只好忍痛割愛……”
陳浚心底冷冷一笑。然而面上不動聲色。
別人以爲皇帝仁慈寬厚倒罷了,但陳浚卻最清楚大淮皇帝是個怎樣的人。
幾句商議後,皇帝便揮退陳浚,往議政殿走去。
一路上,暗宮中那女人說的話仍字字句句迴響在皇帝耳邊!
——“只要以賀樓氏祭司血祭,《玉屏卷》之謎便會解開。你難道不想知道那副塵封了百年之久的畫卷裡到底藏了什麼嗎?”女人輕聲而笑,毫不畏懼天威!
皇帝臥在榻上,慵懶的擡眼:“那只是傳說罷了。”
她不急不緩:“後人也不知曉解開畫謎的辦法,長久下來,《玉屏卷》才成了傳說,但它……又不只是一個傳說而已……”
皇帝攬過她,示意她繼續說下去。
“可我知道解開畫謎之法!”女子娓娓道來,“百年前,幫助南唐明帝陳汩塵封玉屏卷的是我賀樓族的祭司賀樓幕,畫卷既然由她塵封,自然就能從她身上找到破解之法……”
“明帝百年前已故,想必賀樓幕也早就不在人世,你又怎能從他身上找到破解之法?”皇帝打斷她的話。
女人附在他耳邊輕聲道:“我說的‘她’並不單指賀樓幕,而是賀樓族世代傳承的祭司。”
皇帝微微蹙眉。
女人笑道:“賀樓祭司的力量世世代代傳承,它不會憑空消失,找到繼承力量的人,等同於找到賀樓幕!”
“賀樓亡族已久,去哪兒找賀樓祭司?”皇帝問她。
“我賀樓烏蘭不是還活在這世上?怎能說賀樓亡族已久……”
“你並非賀樓祭司。”
“是啊……”提到此,女人竟有些難過,“賀樓祭司之位傳女非男,傳長非幼,若違此諭,天地誅之……正是因此‘神諭’,我從生下來便失去了爭奪大位之機,不過這些我本都不信,千年前祭司大人的公子謀奪祭司之位,天神怒而誅害全族的歷史在我看來,不過是歷史罷了。可二十年前,身爲長女的賀樓傾擅自將祭司之位傳於賀樓施的一個月後,賀樓族人也於南逃途中遭遇洪流,無一人生還,全族除了我們兩姐妹,再也沒有留下一個族人……”
皇帝對賀樓族的歷史談不上感興趣:“既如此,你何必還想着要違背神諭、奪祭司之位?”
“賀樓族已經這般慘,如今連賀樓施都死了,我還怕什麼違背神諭、天地誅之?”賀樓烏蘭冷冷一笑,“至多就是取我一條命!”
皇帝淡淡一笑,岔開話題:“你打算如何找出繼承祭司力量的人?”
賀樓烏蘭從往事裡抽回了思緒,恢復笑顏:“你不可能不知道,我姐姐賀樓施下嫁西南王蕭曲靖一事,姐姐生有一個女兒,她如今一死,祭司力量定是被她傳給了西南郡主,把蕭靈玥抓來血祭《玉屏卷》!一切就都解決了。你解開你的畫謎,我則取我的祭司力量。”
她說得輕巧,彷彿要殺的人並非至親,而是無關緊要的螻蟻般。
皇帝目光微動:“蕭靈玥乃西南郡郡主,西南王一向對她疼愛有加,我若要殺他女兒,他豈能情願,西南王麾下的驍軍驍勇善戰,若要制服,也不是輕易的事。”
皇帝頓了頓:“如你所說,祭司法術強大,又要如何對付……”
她淡淡一笑:“這就要要看你如何智取!”說罷拂袖而去。
留下皇帝一人隱在黯淡的暮色裡。
皇帝回過神來,侍奉他的內臣已經跪在他面前:“皇上,陸桑的船已進了江淮港口。”內臣提着尖細的嗓子說道。皇帝賜他平身:“命懷瑞王前去迎人入宮。”
“只怕不妥。”內臣弓着身回道,“懷瑞王昨夜丟了愛騎,已經找了一夜,方纔從宮中出去後又接着找去了,怕是脫不開身……”
“竟還有此事?”皇帝彷彿聽到了奇聞般,“誰如此大膽,居然將他的追雪偷了去。”
“小的也奇怪呢,追雪性子烈得很,真不知是何人能將它制服,”內臣附和道,“只盼追雪無事便好……”
皇帝想了片刻,說道:“既然如此,那就命曲陽候前去迎接。”“是,小的這就去傳話,”內臣行了一禮,急忙退下去。
4、
寶船緩緩靠近江淮的港口,岸上前來迎接的隊伍接到旨意後很快趕了過來。
雙鬢花白的曲陽候爲首立在隊伍最前端,神色謹肅。
一旁的年輕人望着鎏金的大船,眼裡露出一絲厭惡:“小小夷人,也敢有這樣的派勢!”
“劉雲鶴!閉嘴。”曲陽候聽見輕聲喝止他,“身爲小侯爺,管好你的言行。陸桑乃貴客,需以禮相待!”
“父親,鶴兒說的是實話,陸桑洲那些夷人,憑什麼讓我大淮侯府齊隊迎接?”劉雲鶴面有不快,想到什麼便脫口道出。曲陽候瞪了他一眼:“前幾日你在景州惹的事別以爲我沒有耳聞,你衝撞的是西南王府的人,你父親我在朝堂戰戰兢兢,你倒好!給我生出這麼多事,若西南王降罪,我當如何!”
劉雲鶴悻悻道:“鶴兒起先不知道他們是西南王府的人,否則也不會……”
“就你這急躁的性子,有你弟弟一半我也便無憂了,”曲陽候憂心忡忡的望着自己任性妄爲的兒子,“今後,不可再放肆!”
“鶴兒知道。”聽到父親肅然的語氣,提起胞弟,劉雲鶴不悅的低下頭,而後偷偷一腳揣在身後的家僕身上,家僕吃痛一驚,忙的對他擺了擺手,口脣微動,劉雲鶴看過去,知道他想告訴自己景州的事不是他稟告侯爺的。可仍舊狠狠地剮了家僕一眼。
風徐徐吹來,涯立在船頭,隔着清風遙望岸上那些渺小的身影。
侯府的家僕大約都出來迎接,一隊隊齊列,在他眼下彷彿一隻只螻蟻。侍女從旁上來:“副將,你要怎麼打算?”她望着他輪廓分明的側臉,面露擔憂。少主出逃,他們一行要怎麼同大淮皇帝交代。
“據實告訴他便是。”涯目光深邃,讓人無從猜測。
侍女急忙道:“萬萬不可!少主此次來江淮是要迎娶公主殿下,若據實稟告大淮皇帝,我們豈非要惹來大禍。”
涯轉過身:“少主出逃,我們身爲下屬也無能爲力!實在不行,只好讓島主親自到江淮走一趟了!”
“副將!”頃刻猜到他的意圖,侍女微微震驚,“即便島主離開陸桑,可陸桑還有聶秋守着,你以爲計劃萬全便能誅殺島主親信奪回大位?”
“不試一試又如何知道。”涯覆手輕撫侍女的臉龐,“木蝶,只要姐姐能繼承大位,我在所不惜,你呢?”
“木蝶此生跟定了副將,副將說什麼,便是什麼。”她垂眸。
涯心中一動:“姐姐大事成後,我便娶你。”
“好。”木蝶握緊他的手,答應下來。
但就在涯未察覺之時,
寶船上的信鴿不知何時揚起翅膀,迎着東方那一抹陽光振翅而去。
帆落。
船穩穩停靠在岸,涯帶領一行人擡着貴重的聘禮小心翼翼的從船上下來,木蝶隨在一側。曲陽候一眼望見爲首衣着不凡的人,上前迎道:“一路遙遠,少主想必疲乏,本侯已經備了酒菜替少主接風洗塵,還望少主賞臉。”
涯按了按佩劍,也不澄清,只沉沉道:“侯爺的酒菜我們就不吃了,還請侯爺帶我們去面見聖上。”
曲陽候有些尷尬,但礙於身份也只能附和:“那好,少主請隨我來。車攆已經備好。”
一行人齊齊遠去,劉雲鶴落在後頭,衝涯唾了一口:“瞧他趾高氣昂的樣子,還真以爲自己是貴客!”家僕在一旁急忙輕聲提醒:“小侯爺可別再說了,小心侯爺聽見……”
“嘿!”劉雲鶴揚起手就要朝家僕打去,然而舉到一半,瞥見曲陽候往後看了一眼,才悻悻收回手,邁開步子追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