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時間2013-9-15 23:12:02 字數:5341
六、【霓裳】
1、
晨時的西南別苑安靜得如同一座墳墓。
江昭葉一夜未眠,黑沉的眼圈將他雙眼包裹起來,使得他整個人看起來十分憔悴。
李束跪在地上,面帶愧色:“恕屬下無能,沒能將小郡主找回來。”
“我並非第一天認識她,早該料到憑你們幾個是看不住她的。”江昭葉重重嘆了口氣,“昨夜馬廄之事,定跟她脫不了干係!”
李束心一沉,幾番欲言又止。
江昭葉道:“皇帝將靈玥困在宮中,已是下定決心讓太子非迎娶她不可,雖不知皇帝爲何突有此想法,但動機定是不純……此事我會再找慕容將軍商議。李束,你私下帶人出城,務必把小郡主給我找回來,若馬真是她偷的,必得帶她到懷瑞王府上謝罪!”
“是。”李束應了一聲,折身離去。
大潮退去兩日,景州依舊是陰雨欲來的天氣。
風遠閣的後院裡,獨有一人早早便起。
她一襲青衣,立在屋前,伸手撥弄枝葉上圓滾清透的露珠。
“綠庭!綠庭!”
奇怪的是,竟也有人同她一樣起早,呼喚間匆匆忙忙朝她跑了過來。
風韻猶存的美豔婦人撥開回廊上的簾子,身未近聲已先到:“今兒一大早丫鬟就催着我起來,說有人非要見我,我正惱氣呢,結果出去一看,你猜發生了什麼?”來人是風遠閣的老闆,眉目間吐露着一股媚氣,“是他派人來送信了,我就知道他不會這般輕易就死……”說道末處,趙已枝眼眶已有些溼潤。
“誰?”綠庭心下猛然牽動。
趙已枝將手裡的信小心翼翼的拿出來。
那封印着鳳凰圖騰的信因一路被人揣在懷中,起了褶皺。
“這是,是母親在世時所畫上的……”綠庭凝神看着信封上繪着的涅槃鳳凰,待認清了手跡,不禁驚愕:“此畫畫工細緻,幾年來,母親統共就畫了三封而已,一封在我手中,一封被燒燬在王宮,還有一封在父王手裡……”
想到此,她駭然一驚。
趙已枝平靜了一下情緒:“無錯。這封信除了你父王,再不可能有人會指名道姓的要送來給我……你父王沒死!”
時隔六年,綠庭的心已許久未像現在這般瘋狂躥動。
“只是……信中什麼也沒有。”趙已枝的語氣忽然轉變爲失望。
綠庭眉間一跳,片刻後深深吸了口氣迫使自己鎮定下來:“是誰送的信?”
“那人就在前廳等着。”她這纔想起捎信的人,急忙將綠庭帶過去。
在見到風塵僕僕的來人瞬間,綠庭更是滿目驚訝:“芙公子?”
讓人過目難忘的俊美面容就在眼前,她很意外:“你怎麼來了景州?”
“我說過,我還會再來看你的!”芙嵐笑了笑道。
趙已枝奇道:“你們認識?”
“兩年前,這位公子曾到景州來聽過我幾場曲兒,與我算是舊識。”綠庭向她解釋。
趙已枝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能讓綠庭連着爲他唱曲的,只有顯赫貴者。而能讓綠庭稱之爲故友的,必定又有過人之處。顯然這位穿着粗俗的公子實際上有着不尋常的身份。趙已枝打量的目光一下子朝他聚去。片刻後恢復如常,福禮言謝:“多謝公子不辭路途捎信前來。”
“不必客氣。”芙嵐擺了擺手,“我也只是順路罷了。”
綠庭並不打算與他寒暄,直追問他:“你是從何處得到此信的?”
芙嵐頓了頓:“這信是給趙夫人的,你這般急切,莫非也與你有關?”
綠庭和趙已枝都沒料到會被芙嵐反問,彼此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
而後答道:“趙姨是我的親人,她的事自然就是我的事。”
“原來是這樣。”芙嵐本還想從她口中探出島上那位“侯爺”的身份,聽到這裡,似乎覺得綠庭說的無錯,只好不再多問,回答她方纔的問題:“我與家僕走水路到景州來做生意,途經一座島嶼時遇到了一個挺奇怪的人,便是他讓我來送信的。”
“芙公子可知那島嶼喚作什麼?”
他抱歉的撓了撓頭:“我沒多問,所以……”
綠庭失望的嘆了口氣,握着手裡的信忽然沉默了下去。
三人正各有所思。風遠閣的侍者突然闖了進來:“有人說要見姑娘。”
2、
風遠閣緊閉的大門外,早有商販挑着貨擔經過叫賣。
蕭鈺牽着這匹忽然安靜聽話的駿馬站在外頭,在等待侍者傳話的時間裡四顧周圍。
“你來這做什麼?”
她聽到腰際傳來一聲低叱,討好的笑了笑:“既然都出城了,就來看一眼,看一眼就好……”
“綠庭姑娘與你非親非故,她的事難道比你姐姐的生死還重要?”
蕭鈺猛然一驚,隨後壓低聲音辯道:“母后您這話嚴重了,姐姐不過是去參加宮宴,怎會與死扯上關係,她可是郡主,皇上不會把她怎麼樣的。倒是這綠庭姑娘,不知那小侯爺會不會來找她秋後算賬……”
亡魂嘆息了一聲。
若不是因她一旦離開雪玉鞭便會魂飛魄散,她定會拋下小女兒趕到皇宮去。雖知自己的話的確重了些,但她就是有不好的預感——蕭靈玥在皇宮遭遇了不測。
“您別擔心,我過了午時就返回江淮。”蕭鈺退一步道,“再說江昭葉再怎麼不可靠,他對姐姐倒是真心的,他定不容任何人欺負姐姐。有他在,不會出事。”
其實蕭鈺這番話沒錯。這些年來,江昭葉越是受到西南王賞識,對權力的渴望也就越大,但他唯一有一樣沒變的,就是對蕭靈玥的愛慕。這也正是爲何蕭鈺極討厭他,卻能容忍他的緣由。
賀樓傾身爲曾經的西南王妃,也是打小看着江昭葉長大的。自然明白蕭鈺此話不假。更何況,江昭葉這麼多年的確是拼盡全力在護着自己的大女兒。
賀樓傾正猶豫間。
風遠閣的大門霍然打開。
蕭鈺沒再理會雪玉鞭裡的一縷亡魂,急切的把目光投向了從裡頭走出來的侍者身上。
“夫人有請。姑娘請隨我來。”說罷領着她繞到了風遠閣的側門,由她把馬安頓好後,復才帶着她到了風遠閣正樓的房間裡。
芙嵐已被遣開。
蕭鈺進來的時候,房中只有兩人。
綠庭方纔從樓上認出了來人是誰,所以見到蕭鈺時並不意外,禮貌性的站起來福了福身:“昨日匆匆一別,還未來得及謝過姑娘救命之恩。”
蕭鈺大大方方的過去扶起她,絲毫沒有生疏:“舉手之勞。”
“綠庭是風遠閣裡的紅人,她若是出了什麼事,可就是風遠閣的損失了,我也在此多謝姑娘。”趙已枝已端詳蕭鈺許久,這時纔開口說話。
蕭鈺疑惑的看了看她。
綠庭道:“這位是風遠閣的老闆娘。”
“您可真美。”蕭鈺發自內心的讚歎道。惹得趙已枝一笑。
“不知姑娘貴姓。”
“我姓蕭,單名一個鈺字。”蕭鈺歪了歪頭,模樣十分俏皮可人,趙已枝更生了親近她的念頭:“蕭姑娘今日來此,我定不能錯過了款待你的機會,我這就讓下人在後院準備一桌飯菜,還請姑娘賞個臉留下來吃頓午飯如何?”
蕭鈺肚子早就餓的咕咕叫,那還想着拒絕:“好啊。”
趙已枝掩嘴一笑,起身離開廂房。
闔上門之前,朝綠庭投去了個若有所思的眼神。
“蕭姑娘請坐。”綠庭隨後邀她坐下品茶,隨口問道,“蕭姑娘並非景州人士,如何得知我住在風遠閣?”
“我今早跑到聽雨軒去打聽的。”蕭鈺笑了笑,“那兒管事的老頭把你的名字住處都告訴了我。”
綠庭挑了挑眉:“既如此,蕭姑娘定也知道我是什麼人了?”
“是啊。”
“今兒是風遠閣第一次接女客,蕭姑娘可真是幸運,沒被趙姨趕出去。”綠庭這話裡帶着明顯的嘲意,不知是對自己還是對蕭鈺,好在後者並未多想,只急切地問:“小侯爺昨天可傷了你?”
綠庭聽得出蕭鈺是真心實意的關心她,心中一暖:“蕭姑娘放心,我很好。”
“那就好。”蕭鈺舒了口氣,隨即託着下巴旁若無人的打量起綠庭來,顧自喃道,“長得可真像。”
綠庭微的一顫:“蕭姑娘在說什麼?”
“我的夢中,常常出現一個與你長得很像的人。”蕭鈺一點兒也不打算隱瞞她。
綠庭恍惚了一下:“所以蕭姑娘昨天出手相救,以及今日尋來,是爲了這個緣由?”
“一半是因此。”她坐好來,端起茶飲盡。
綠庭沉默下去,忽然間不知該如何接話。蕭鈺的這一番話,實在大大出乎她的意料,她們兩個各居東西,從無交集,何來夢中之人與她相像之說。她從不相信冥冥之類的說辭。
正想着,卻有侍者前來道:“綠庭姑娘,夫人請您過去一趟。”
綠庭應下,起身朝蕭鈺抱歉一笑:“綠庭暫且失陪,姑娘就先在房中歇息,稍後宴席備好,綠庭當親自過來請。”
“好。”蕭鈺道。等綠庭離開後。她在房中轉悠了片刻便待不住了,隨後悄悄打開門走出了房間。
3、
闖入眼的是滿屋月白的紗幔,由窗、由廊傾瀉而下,將整座恢弘的樓宇裝點得如同仙境。
一室芬芳馥郁隨着輕輕掠過鼻尖,香氣逼人。
蕭鈺在西南郡也沒少去混跡風月之地,只是比起風遠閣來,西南郡那些簡直是小巫見大巫。
此處哪裡還是**,分明就是宮殿嘛。
正到了沉醉之時。
身後忽有房門打開的聲響傳了過來。
蕭鈺倏地回頭。
“是你?”互相在風遠閣見到對方,兩人俱是一驚!
方從房中換了一身墨青衣袍的芙嵐絲毫不掩飾滿臉驚訝:“你一個姑娘家,來這做什麼?”
蕭鈺十分不屑的丟了一個眼神給他:“你來做什麼,我就來做什麼!”
芙嵐聞言壞笑:“我自是**來了,莫非你也是?可這兒現在只有我一個男人,誒,看來我只能委屈自己……”說着,伸手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她。
蕭鈺不是傻子,自然明白他此話何意,頓時氣得滿臉通紅:“下流!”
“誒,這怎麼能叫下流,不過是各取所需罷了。”芙嵐理直氣壯。
“無恥。”
“這是在下的優點。”
“一看你就知道不是什麼好東西,狗改不了吃屎!”
芙嵐揮手笑道:“在下本性難移,姑娘見笑了!”
蕭鈺最後實在無話可說,只得狠狠剮了他一眼。芙嵐卻裝作沒事般,伸手撥弄着面前的帷幔。
“那位公子是何身份?”就在那兩人互相鬥嘴時,趙已枝正與綠庭在另一處密談。
“聽他說是桂郡人士,”綠庭坐下來道:“家裡是做生意的。”
“那位蕭姑娘……”
“西南王府的人。”綠庭隨手倒了盞茶,遞給趙已枝。
“西南王府?”接過綠庭手裡的茶,趙已枝抿了一口,輕輕道,“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沉默了片刻,她話鋒一轉:“那封信會不會是被芙公子動了手腳?”
“他沒理由這麼做。”綠庭十分肯定,“再說,芙嵐不是那等小人,他與我是朋友。”
既然能被綠庭認定爲朋友,趙已枝便也不打算刨根問底,分析道:“也許是你父王擔心信件落入小人之手,才獨獨捎了信封過來。”
綠庭眼裡閃過一絲猶豫:“趙姨如何認定那就是父王,萬一不是……“說着沉下了臉,“當時那艘船明明就在衆目睽睽之下沉入海中。”
“我相信是他。”趙已枝頓了一頓,“我相信他還活着。只要有一線希望,我便不會放棄,現下最重要的,是想辦法查到這信封是從何處傳來的。”
她握緊手中的茶碗,眼神驀然變狠:“我定要讓你父王回到原來的位置上!”
綠庭有些動容,脣瓣微啓,最後卻是把話吞了回去。
趙已枝忽然握住她的手,目中激盪:“你是劉馥,是靖國的公主殿下!以前是,今後也會是。風遠閣並不屬於你!你應該回到江淮宮中去。”
綠庭一震,驚詫的神色停留良久,想起趙已枝費盡周章從敵軍手裡將自己救出,忽的含淚跪下:“趙姨救命之恩,綠庭沒齒難忘。風遠閣收容之情,綠庭也不會忘記,來日若能反擊,綠庭定會將趙姨接到身邊好好孝敬。”
趙已枝溫柔的撫着她的髮鬢:“乖孩子,會有那麼一天的。”
誰知話方落音,樓下便忽的傳來一陣喧囂。趙已枝料到不好,急忙起身出去查看。
4、
風遠閣一向是申時之後纔開始迎客,現下午時未過,卻有一行人持劍硬闖了進來。
趙已枝心底暗暗一驚,慌慌張張下樓來詢問這些面若冰霜的軍士。她當然不知道,就在半個時辰前,已有江淮的貴客踏入了這座城池,正大肆在景州進行一番搜查。不爲別的,只爲一匹駿馬。
慕容守連夜盤查南城門,從士兵口中得知了追雪的去處後,一早便命人告知陳浚。陳浚即刻就率領一小隊羽騎朝景州追了過來。郡府大人不敢怠慢,匆忙召集了人手傾巢而出,一小隊人馬此時正搜到風遠閣。
“大清早的,各位軍爺這是要幹什麼?”趙已枝迎上前來嗔道。
樓上的蕭鈺也從層層帷幔中探出了腦袋,聽到軍士跋扈的聲音:“郡府大人下令搜查全城,還請趙夫人體諒,我們也是奉命行事!”
“這大清早的,搜查什麼呀?”趙已枝攔不住他們,只得在一側打轉。爲首方臉粗眉的軍士也不怒喝,只是淡淡的瞥了趙已枝一眼:“懷瑞王的愛騎丟了,上頭的人說,劫馬的人朝景州方向逃跑,懷瑞王已親自前來,郡府大人不敢怠慢,命我們嚴加搜查,除了景城王府,景州城每一處都要細細搜查。”
“原來如此,可我們風遠閣……”趙已枝笑道,可話未說完,軍士已闖入後院去搜查馬廄。
蕭鈺有不祥的預感。臉上的臉色變了又變。
芙嵐低聲問她:“該不會,那匹馬也是你偷來的罷?”
蕭鈺回頭瞥見他敏銳的目光,頓了半晌,只憋出一句話:“那又與你何干?”
“是跟我沒關係,”芙嵐掀起她身前的紗幔,樓下的軍士正巧擡眉望上來,一眼便看見他們。蕭鈺做賊心虛的往芙嵐身後一躲,心裡恨不得把他碎屍萬段。然而軍士只望了他們一眼,便又將視線移開。芙嵐轉過身看着她,意味深長:“聽說懷瑞王最愛他的戰騎了,你敢把他最愛的東西偷了,這不是自找死路?”
“我要知道那馬是他的,我就不會……”蕭鈺脫口而出,話說到一半卻停了下來。她扭頭怒目而斥:“你猜到了馬是我偷的卻還故意讓他們看到我!”
芙嵐本只是想試探她,但沒想到蕭鈺這麼直接,對自己偷馬的行爲毫不遮掩。
他攤了攤手:“反正躲也躲不過,你是不是把馬帶到風遠閣來了?”
蕭鈺撇着嘴,點了點頭。
芙嵐故意重重嘆息一聲:“完了完了,你這下還要連累了風遠閣,這下風遠閣也要擔上窩藏賊贓的罪名……”
“那……那怎麼辦?”
蕭鈺顯然緊張了起來。
芙嵐偷偷笑了笑,轉而又恢復一臉沉重:“你去自首罷。”
“自首?”蕭鈺也早聽說過懷瑞王處事的手段,旋即搖搖頭,“我不去。”
“一人做事一人當,你懂不懂?”
話末,四散搜查的軍士重新聚回樓下,其中一人急急稟道:“頭兒,後頭有一匹,性子體貌倒是像追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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