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事起

更新時間2013-10-10 18:02:33 字數:5330

山腳下堆積着層層屍骨,寒意逼人。

雲幕有一剎那以爲自己會如同那些屍體一樣,徹底的粉碎在珩山下。然而腰間的鐵鉤卻在風裡晃了晃,提醒他生機觸手可及。雲幕沒有遲疑,迅速解開鐵鉤往山壁扔去,下墜之際,扣住一塊凸起的石頭,墜落在那一刻停了一下,但西南王並沒有將纏在他腰際的手鬆開,顯然已有了必死決心!西南王猛然一扯,因重力過大,那塊石頭無法承載兩人的重量,又倏地墜下。

“混蛋!”雲幕罵了一聲。

西南王仍舊一臉笑意。他眸上被利箭穿破的傷口翻着血肉,血滴如淚般從眼角滑落!悚然萬分!

“將軍!”山壁上的同伴驚呼道,對雲幕時隔八年的再一次墜落感到震驚不已。

雲幕猛地喊道:“射擊!殺了蕭曲靖!”

懸在山壁上的將士頃刻都掏出了弓弩,然而因爲墜落速度極快,他們一直無法將箭矢對準西南王,唯恐會錯殺雲幕,不約而同遲疑幾分!

“快!”雲幕見狀又催促了一聲,“快射擊!”

士兵顫顫舉着弓弩,時間流逝間終於射出一箭,但卻撲了個空。箭矢從風中穿過,不知落向何處。

雲幕將鐵鉤收回手上,欲再次扔出去,西南王卻死死扣住他的手臂!

“你竟然還活着!”西南王低低笑道,“但這一次,我必定讓你死!”

“蕭曲靖!”雲幕眼看漸進的地面,忽然歷喝,“該死的是你!”

話音方落,耳邊倏然飛來一支箭矢,準確無誤的刺入西南王心口。隨着這一痛擊,他終於鬆了鬆手。但面對死亡,西南王只是笑着,目中毫無半分恐懼。

“將軍!”千鈞一髮之際有士兵拋出了鐵鉤勾住雲幕手上纏着的那一隻。

西南王的力氣逐漸減弱,僵持了片刻,終於鬆開他墜下山崖!

山風呼哨着從耳邊飛過,西南王透過一片血色彷彿看到了一個紅衣女人,她正緩緩朝自己靠近,時隔五年,朱顏未改。

“是……該死的是我,施兒,該死的一直都是我……”

極弱的聲音掠過山風傳入雲幕耳中,在聽見下墜之人吐出那一個名字時,他的心底忽然泛起一絲微弱的痛感。

少頃,山腳下傳來一聲悶響。

望月士兵往前走了幾步:“是西南王。”

他向西南王湊近,探了探氣息,片刻,騰起歡呼:“西南王已死!請將軍帶領我們殺向延卞!!”

望月士兵踏着屍骨,擡頭目光灼灼的看着他們的將領!

睡夢中,蕭鈺彷彿聽見一聲急喝!

而對她露出猙獰面目的不是別人,正是她一心敬仰的母后。

她一身紅裝立在山谷裡,腳踏赤血、嘶啞着聲音望着一具屍骨喊道:“曲靖哥哥,你不能死……”

蕭鈺猛然從牀上坐起來,肩膀微微顫抖着。

然而腦海裡卻不斷閃過那具屍體的慘狀。父王的腦袋被一塊石頭敲破,鮮血四濺,他的眼珠子也彷彿被人生生挖掉一般,十分可怖。

“不過是一個夢!”靜下心後蕭鈺舒了口氣,可既是夢境,爲何一切都如此真實。

“大晚上的不睡覺?白日可還要幹活。”忽然有人在身旁打了個哈欠。

蕭鈺猛然回頭,一名羽騎侍衛的臉倏地放大在眼前,頓時讓她一驚。

“睡吧睡吧。”片刻,他撓了撓頭,又躺回去。

翌日晨起,便又忙碌到了正午。

蕭鈺從昨日開始便因爲身形矮小一直被另幾個羽騎侍衛嘲諷,說她是花錢進的羽騎,八成是被分到那個酒鬼路副尉麾下去了,所以養得一副懶散的樣子。但她本也不是羽騎中人,只好緘口不辨。

“喂,吃飯了!”嘲諷歸嘲諷,但同來的羽騎侍衛還是挺關心這個小個子,每到派膳時間都會多替她拿一些。

蕭鈺走過去,臉色看起來十分差勁。

侍衛將食盒遞到她手中,順道同情的拍了拍她的肩膀:“多吃點。”

她接過來,打算尋個清淨地方吃飯。

然而方坐下,便聽到前來送膳食的侍女邊走邊竊竊議論道:“你們知不知道住在宮裡頭西南王府來的郡主?”

“自然知道,那可是皇上欽定的太子妃。再過一日就要與太子大婚了,我一定去湊湊熱鬧。”

“你一個小小宮女,湊什麼熱鬧。”

“宮女怎麼了……不過話說回來,郡主病重至此,神志不清的,還怎麼成婚?誒,空有富貴之命,卻無富貴之身……”

聽到這裡,蕭鈺猛地丟下食盒跑上前攔下她們。

“將士有何吩咐……”

“郡主病重了?”

誰都沒有料到這位羽騎將士會忽然問這個問題,足足愣了一刻,侍女才狐疑着點了點頭。

蕭鈺張開攔着她們的手忽然無力的垂了下來。

侍女覺得她神情痛楚、十分奇怪,不想多做停留急急忙忙要走,然而走出幾步後,卻有一個侍女回過身,問她:“將士爲何要問這個問題?”

蕭鈺壓低聲音:“我,她……她曾救過我一命……”

或者可以說,她幼時貪玩外出,每每帶傷回來,只有蕭靈玥會照顧她,給她找大夫、端藥喂藥,何止救過她一次。

侍女不知爲何動容,忽然走到她身邊寬慰道:“郡主是大淮的太子妃,身份貴重。宮中御醫自會想盡辦法醫治好郡主的。”

“你能見到郡主嗎?”

“這個……我不能見到,但我有個朋友在佩春殿當值。”

蕭鈺忽然握住她的手:“你可否幫我轉交給郡主一件東西。”

侍女的同伴在這時走上來:“送慈,趕緊走,我們不能在楚徽宮多做停留。”說罷,警惕的看了蕭鈺一眼。

然而侍女卻點了點頭:“可以。”

蕭鈺急忙從懷中取出一張被摺疊得方方正正、看得出年歲的紙,遞到送慈手裡。言謝之後,兩人方匆匆別過。

而對於送慈,蕭鈺並不打算提防什麼。也不擔心她會看到紙張裡寫着什麼,因爲上面只寫了一個“鈺”字,但那個字裡,卻埋藏着姐妹倆幼時的記憶和秘密,蕭靈玥只要看到,就會知道蕭鈺想說的是什麼。

偌大的楚徽宮中,有人將這一幕收在眼底。

賀樓烏蘭端坐在楚徽宮內殿的帷幕裡,冷眼望着這個行爲怪異的羽騎侍衛。

“他究竟是誰?竟然會知道玉屏卷。”

蕭鈺能對畫卷描述出那一番話,分明是見過澹月圖和日夕圖。賀樓烏蘭嘴角微牽,問身旁的人。賀全望過去:“只覺得眼熟,不過不認識。”

“不過尋常侍衛,怎麼會知道這些?莫非是陳浚將此事告知他的屬下……”她猜測道。

賀全嘖了一聲:“絕不可能!陳浚怎會是多舌之人。”

“但……”

“你可真是多心,陳浚和皇帝一條心,都不願無關人等知曉玉屏卷之事。”賀全不耐煩道。賀樓烏蘭卻嗤笑:“羽騎對於陳浚來說可不是外人,再說,他與皇帝真的是一條心?”

“否則陳浚怎會把你獻給皇帝,憑他如今手握重兵,爲何不自己留着這個秘密,奪回玉屏卷?說起來他可是陳家的人……”

“如果不是陳浚……”她不急不緩,“無妨,反正等祭祀結束,這些見過玉屏卷的人也難逃一死。”

賀全只覺得心中一陣冷意:“皇帝也真是狠毒,既然早就下定決心,不讓這些參與搭建祭臺的工匠和侍衛活命,何必還要召羽騎,他們可是一夥的。隨便找些能幹種活的粗鄙之人不就好了。”

“這你就不懂了罷,一來,楚徽宮乃大淮神殿,豈可讓那些只有蠻力的粗野之人踏入!二來,召羽騎入宮,不過是想給陳浚一個告誡!”

他搓了搓手掌:“什麼告誡?”

“告誡那位戰功赫赫的王爺不可居功自傲、更不可功高震主,這天下大權是皇帝一人的,任何人也不能輕易觸碰。”賀樓烏蘭冷冷道,“他哪怕要殺的是羽騎,也無人可反抗。”

賀全大吃一驚:“這件事莫非陳浚是知道的?”

“他當然知道,懷瑞王並不愚蠢,皇帝這點心思連我都知道,何況是相伴君王左右的他,但失之東隅,收之桑榆,懷瑞王雖失去了六名羽騎侍衛,卻可憑此表明立場,換來皇帝的信任。”

他旋即恍然大悟:“你還是那麼聰明,若說當年祭司之位傳給了你,賀樓氏也不會走到今天這一步。族氏敗落,枉失大權!”

賀樓烏蘭隨即冷冷剮了他一眼,沉默下去。

這一日的晚膳,陳浚是在宮中用的。

皇帝在書殿中看完摺子,便把陳浚召入宮中。在書殿偏殿傳膳。

“貴妃派人來說,郡主身體似乎不太好……”皇帝悠悠嘆息着。

陳浚做得很端正,神情也很生疏:“皇上英明,時間掐的剛好。”

皇帝夾起薄如紙張的肉片,送到陳浚碗裡:“連御醫也未能發覺罷?”

“皇上這一計,防的並不是御醫。”陳浚將那肉片夾起送入口中,吞嚼間並沒有一絲遲疑。皇帝一笑:“貴妃雖不算精通醫術,可一旦用藥草,就一定逃不過她的眼睛,所以……朕只有用蠱。”

“在膳食中放入毒蠱,自是好些,畢竟還瞞過了身爲賀樓後人的郡主!”陳浚放下筷子,說道。

皇帝冷然:“那並不是賀樓氏的毒蠱,而是來自陸桑毓池中的蛇蠱。”——以蛇毒爲引,將斑月幼蛇養育其中,而幼蛇細如絲線,流入膳食內不易發覺,卻是最能毀損人體的毒蠱!

陳浚聽到還是不禁微微震驚。他預料到皇帝手段不純,卻未料到皇帝用的竟是陸桑的毒蠱。原來這麼多年,他還同遠海異族保持着緊密的聯繫!

看來,陸桑的突然造訪和皇帝的賜婚都並非偶然。除卻交換《玉屏卷》和駙馬之位,他們是否還有什麼他不知情的交易?

皇帝發覺陳浚眼中閃過淺淺的狐疑,話鋒一轉:“朕自然希望貴妃嫁入皇宮後,也能將自己看做皇族的人,這麼多年來,她爲朕的後、宮操碎了心。此番,望她不會讓朕失望,不會把祭典之事透露給景城王。否則,景氏今日帝位也不可留了。”

陳浚眉目一動,“只是皇上的這一試探,着實令臣擔心,萬一貴妃……”

“所以朕才讓你派羽騎悄悄盯着景城王府的人,一有不對,立即扼殺。”皇帝打斷他的話。

“倘若景貴妃通過了試探又該如何?”

“立後!”皇帝輕輕說道,“後位久懸不定,怕有人以爲有機可乘。”

陳浚試着問他:“皇上指的可是慕容?”

“是。”皇帝也不隱瞞,“慕容守握有兵權,如若立昭慶爲後,難免擔心外戚干政!景氏出身商賈,又不參政,相比其他人更讓朕放心。”

陳浚默默頷首贊同,皇帝望着他忽然一笑:“再過一日煜兒就要立妃,懷瑞王何時才能考慮自己的終身之事。”

沒料到皇帝會突然提起這個問題。陳浚一時錯愣,不知作何回答,表情忽然沉了下去。

對於那樁陳年舊事,皇帝也並不陌生,轉眼看見陳浚如此便笑了幾聲,將這份尷尬掩蓋過去:“莫非是有了心上人?說來朕聽聽,朕這個皇叔一定爲你好好辦一場喜宴!”

“皇上多想了。”陳浚驀然道,頓了頓,說,“臣此時無心兒女之情,只想爲皇上效力,穩固大淮江山。”

聞言,皇帝有些動容:“皇兄已去多年,大淮初建,朕忙於政事的確對你不夠關心,懷瑞王,皇兄在你這個年紀時,已妻妾成羣,兒女衆多,可惜啊……南唐覆滅,你父親只帶了你從府中逃出來,你母妃和衆兄弟姐妹都死在劉若和陳憐刀下!朕真恨自己當時無能爲力。”

皇帝陡然提起往事,陳浚本就陰沉的面色更是霎時蒼白。

戰火硝煙滅門的那一刻,正是他立誓血拼沙場報仇雪恨之時。也是那樣不怕死的自己和陳氏子孫的身份,才讓他走到如今這一步,成爲赫赫有名的懷瑞王!離天下寶座僅一步之差!

“皇上無須自責。”然而陳浚卻寬慰道,“當時之境,陳憐勾結帝師劉若舉兵謀反引發戰亂,皇上的太子府也未能倖免於難。”

“幸於煜兒還在!”皇帝眼中隱着濃濃的恨意,轉而冷冷一笑,“當年陳憐急於剷除朕妄想繼承大統,卻未料到,走到最後的卻是朕這個手無兵權的皇子!”

一場晚膳因往事而讓這兩個從戰火裡踏過的人食之無味。

靜默了良久,皇帝屏退陳浚:“明日務必要嚴守江淮,太子和公主的婚事,定不能有差錯!”

“是。”陳浚行禮接旨,退出書殿。

皇帝揮手召來於總管:“筆墨奉上!”

於總管頷首出去準備,侍婢將桌上的東西撤下。待於總管備好筆墨之時,桌子已然清理乾淨。

他取過紙卷鋪在桌子上,接過於總管遞來的筆畫,方想在紙上描摹什麼,然而在下筆的那一刻,竟忽然忘記了那個女子的眉眼,無從下筆。

看他靜默,於總管也不敢說話,在一旁兀自研墨,皇帝忽然站起身,把筆一扔,喝道:“將這些收起來!”

“是是是……”於總管維諾着,招手喚來宮人,迅速再將桌上的東西收起。

皇帝冷眼看着這一切,半晌,忽然想到什麼,擡步走出書殿。

於總管急忙隨在身後,走了幾步看清皇帝前行的路時,圓滑喊道:“擺駕朝雲宮!”

時隔半年之久,皇帝終於記起那個不爭榮寵的慶娘娘了。

自皇宮離開一路上。

陳浚閉着眼坐在車輦裡。

深色的圍簾將他的身影裹在其中,越發顯得陰鬱。

此刻他的腦海不斷浮現出這些年來浴血奮戰的場景,屍骨橫陳在他腳下,在戰場上拋頭顱灑熱血的每一個人,都將生命和榮耀獻給了死神,他曾經也是如此,將一切拋棄,甚至生命!

如今一世功名,正是這些屍骨和勇氣堆砌起來的。

從養尊處優的皇族貴子走到了這一步啊……握劍殺敵,血灑沙場!少年的他,何曾會想到自己會如此!

“父親……”

一聲呢喃忽從他脣中吐出。

陳浚長久冰冷的神色在這一時終於有了微微的動容,他低頭把臉龐埋在手掌裡,眼眶微微泛紅:“步步爲營,終於走到了這一步……”

身處高位,手握大權!然而每日就如踏在刀尖上一樣生活着。稍不小心便會跌落在密如叢林的刀刃間,血肉模糊!

但總算拼盡一切終歸換來他所想要的。

——“只要王爺能護江昭葉性命,許他立足,我慕容昭慶會將更多人情拱手奉上!”

回想起慕容昭慶在羽騎軍營對他所說的話。陳浚忽然冷冷一笑。

皇帝既然親手把這些良將一一推開,自己不妨做個好人將他們都收入麾下!

慕容、景氏,曲陽候,哪一個不是當年傾盡全力輔助皇帝登上帝位的?實力均不容小覷。即便是手無兵權最爲孱弱的景氏,亦擁有富可敵國的財富。以皇帝的心智恐怕不會沒想到這點,只可惜他一心要獨攬兵權、清除異己,急切的想要從開國功臣手裡奪取勢力!

慕容昭慶如若真的歸順於自己,羽騎便無形中增入一股中堅力量,她手下的死士若論忠勇並不亞於羽騎。

而在皇帝開始着手對付他以前,他必須要培養出王朝新的力量,與之抗衡!

陳浚的神情恢復了以往的冷峻,眼裡的殺意漸漸盛開。烏深的瞳孔在這一刻彷彿映入一道月光,穿透虛無,照耀在那幅繪着圓月的畫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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