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時間2013-12-22 22:01:06 字數:10253
陳浚撕開信只看了片刻,眼眸中的怒焰轉瞬變爲寒冰。長久的沉默,路薛和章渠看着他變幻不明的臉色不敢開口。
不知過去多久,才聽到陳浚冷肅吐了一句:“西南王野心既已昭然若揭,就得除之後快!”
在旁的人聽得雲裡霧裡,然而不敢多言。令人窒息的空氣裡漂浮着王的怒意。他握着腰際的佩劍,一面下令:“立刻派羽騎潛入昆玉,盯住驍軍任何舉動!”
章渠路薛齊齊頷首。
沉默之下,只聽見軍靴扣地的聲響。望着陳浚遠去的背影,兩人互相交換一個狐疑的眼神,旋即離開醫館調集人手。
暮色的到來。
映照西南廣袤的土地,連綿起伏的山嶺沉睡在風雲暗涌中,在蒼穹的對應下如黑灰的毒瘤,深深紮在西南郡地。
新王繼位,似乎一切理所應當、風微浪穩。曾被吞噬的滿月在之後的每一夜重現光輝,戰事也因爲羽騎到來、望月痛失大將而擱淺未動。兩國軍隊駐紮在邊境觀望敵方,日夜謹慎。
但看似相安無事的境況下,潛伏的一幕幕卻開始緩緩浮出水面。
昏暗褪去,清晨的光居然穿透濃霧照射入幽林中,投進眼眸。
實在忍不住睏意,下半夜沒想到是蕭鈺睡了過去,雪玉鞭被她緊緊拽在懷中,雖是沉睡卻依舊保持着一個隨時都可以戰鬥的姿勢。
段淵無所顧忌的俯身下去,見她未醒,惡作劇般對着光潔的額頭印下一吻。長長的睫毛在惺忪之時輕輕顫動,彷彿一對羽翼,拂去近處的白霧。
“嘶……好冷。”清晨的冷意讓他咯咯打着寒戰,火堆早已燃盡,只餘下烏黑的炭火躺在塵土中。身邊唯一的暖意便是少女溫暖的軀體。他頓了片刻,忍不住張開雙臂抱下去。
然而,那雙靈動的眼睛卻忽然睜開,蕭鈺頃刻曲起膝蓋毫不猶豫的朝段淵腹部踢去,待他吃痛躲開,翻身躍起持着雪玉鞭凌空揮打過來。
“是我!是我!”段淵顧不得因退身撕裂的傷口,舉起雙手護住腦袋:“是我!”
“打的就是你!”她毫不留情,想起他方纔的舉動,雙頰不禁一紅,然而手裡揮殺的兵器卻沒有一分遲疑。
“誒呀!”段淵咧嘴喊了一聲,在地上翻滾着躲開。
舊傷未愈,新傷又至,他一介王難不成要死在這丫頭手裡?
“不過是抱了你一下,至於這般?”段淵衝少女不滿嚷嚷道,望月王宮的女子,哪一個不是趕着讓他擁入懷中?
“昏君!”一時語結,蕭鈺只怒着喊出這兩字。
誰知段淵一聽騰地站起來,揉着四處的傷扭曲着五官喊道:“是,我是昏君!”
那一聲厲喝彷彿撼動了天地,濃霧中的樹影忽然在此時簌簌晃動起來,枯裂的枝丫隨着震動悉數垂落,砸在四周。
“快躲起來!”蕭鈺只擡眼便望到他身後席捲來的疾風,但已經來不及上去把他拉開。情急之下的警告仍是慢了一步。
是暗靈!
等到段淵的身影跟隨那團疾風迅速消失之後,蕭鈺纔回過神來。
手中的雪玉鞭一如既往散出白潤的光芒。
她頹然的坐到地上,忽然感覺到力量的懸殊。即便要帶走一個人,對於暗靈來說不過是一霎之間的事,她根本無法與它抗衡。
“要救他,就到淵中來。”
空靈的聲音從四周悠悠盪來。
那是她從未聽過的聲音,婉約之中卻又帶着濃烈的殺戮,讓人無法抗拒。
“淵中?”
那個聲音彷彿能夠洞察一切,頃刻便作出回答——少女身前的濃霧霍然開出一條筆直的視野,在深泥之中,有腳印方從上方輕盈的掠過,朝着一個方向行進。
那也許,就是去往“淵中”的路?
蕭鈺想着,恍惚間跟隨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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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聲悶響。
紅衣女人毫不費力提起段淵重重扔到空地中,顧不得君王風範,七尺男兒被摔得肝臟俱碎,左右動彈不得,苦着臉哀嚎。
紅衣女人眼神一滯,轉手又把他拎了起來:“你現在還不能死!”否則,她便沒有籌碼來要挾手持神物的少女。
雙腳忽然騰空,劇烈的疼痛更是遍佈全身。然而再一回頭看着身後那塊尖刺林立的空地,所有的痛意根本不值一提。
那些是什麼?!
四分五裂的殘肢斷臂、被撕裂的血肉,在冰冷的空氣裡凝固發紫,彷彿一段被燒過的炭木,七橫八豎鋪陳。
一股惡臭撲鼻而來。
段淵悚然一驚,猛然從紅衣女人手裡掙扎出來,蹲下身子止不住的嘔吐,沾染着血跡的紫袍隨着他的身體微微顫動。
紅衣女人神情冷淡的瞥了地上的污穢一眼,無聲無息的掠到他跟前:“你害怕?”
“害怕……”段淵埋首盯着那一灘污物,神智漸漸恍惚。
——軒都!
方纔那一幕,與軒都國有什麼分別!?一樣焦黑的殘屍,一樣了無生息,一樣的殺戮,讓他恐懼……
“不能殺……”段淵眼中驀然有淚珠滑落,男人淒厲的哭泣讓紅衣女人亦微微震驚!原來,這世上除了她,還會有人這樣的哭泣,因爲害怕、因爲恐懼。
“不能殺……”至始至終,段淵都不曾擡起頭來看那全身烈紅的女子一眼。那片土地下彷彿埋藏着他不可窺探的秘密,忽然間拔地而起阻絕了他所有視線。甚至讓他遺忘了自己也曾舉起利劍在宮室裡殺害過那名忠於望月的軍士。
“不能殺什麼?”紅衣女人語氣詭異的靠過身去,伸出手在虛空中輕輕撫摸他的肩膀。
但這溫存也僅存了片刻,紅衣女人忽然發狠:“當然要殺!那些讓你恐懼、讓你不滿的對手,都要殺!否則你永遠只能生活在恐懼之中。”
纖細的手指嵌入他的肩膀,頃刻聽得血肉撕裂的聲音,他痛呼一聲,隨即昏了過去。
“你不殺他們,他們便會反過來咬你一口!那些叛徒!無恥的叛徒!”紅衣女人抱住暈過去的人,盯着他緊閉的雙目冷冷喝道。
所有的恨意在這一刻被激發出來。
曾陪伴着她近百年的恐懼早已消逝,唯有“生”時的記憶、那樣不堪,永生纏着她無法忘卻。
那些曾關押、丟棄她的人多麼可惡!
他們難道忘了?是她帶領族人來到幽林避戰,用盡畢生的心血留下這個族氏最後的血脈,那兩百多人,是她不顧一切從戰火裡救回來的最後的同胞。
然而只因爲對祭司之位的垂涎,他們居然輕信叛者聯手對付她,擁戴新王將她棄之於戰火不顧!以往她對他們的恩情,全在那一刻被拋棄。
“他們不配當賀樓祭司,他們不配!”紅衣女人淒厲喊道,迴響劃過幽林上空,卻在即將要越出幽林邊界時停止。
蕭鈺聽見聲音,步子不禁加快。
在追至所謂“淵中”時,第一眼映入的卻不是性命岌岌可危的段淵,而是尖木上顯而易見的屍血。
她駭然一驚!
片刻後回過神來,才盯住紅衣女人一喝:“你幹什麼?”
她完全沒有多想,更未意識到眼前的紅衣女子便是幽林中令人聞風喪膽的暗靈!
“你給我住手!”
蕭鈺拔出身後的弓急忙朝她射出一箭。混亂之際,誤打誤撞正好穿過紅衣女人那隻抱住段淵的手臂!
一擊之後,紅衣女人猛然抽出手轉瞬向她衝來。
被箭矢穿透的手臂一轉瞬就長回新的血肉,風將那襲紅衣獵獵吹揚,隱隱可以看見女人如雪般晶瑩白皙的肌膚。
“喂!”
蕭鈺急切的衝段淵的方向喊了一聲,想確認他是生是死。
然而回應她的卻只如女人迎面襲來帶着的呼嘯,宛如萬劍齊發,追風而至。
她急忙側身躲攻擊。探手入懷將隨身攜帶的雪玉鞭掏出,揮向再度逼來的紅衣女人。
那股殺氣明顯因此而微微一滯。
蕭鈺卻還以爲她也是誤闖入幽林的人:“快住手!我不想跟你打!”
紅衣女人沉默不言,退出幾丈站立,閉起眼睛對着被白霧遮蓋的天際張開雙手,彷彿在召喚。不過頃刻,天際中有游龍般的光芒擊來,忽然在少女身前炸開!那隻被召喚而來的東西有着如黑夜般的顏色,渾身散發着冷意。
蕭鈺此時才察覺到不對勁,眼前的人顯然早有目標,而那個目標,根本就是自己!
“你來了!”
聲音由遠及近。
在她一瞬間的失明裡,紅衣女人已經趁機奪上前來。
待看清眼前那張臉,蕭鈺卻猛然一驚!
這紅衣女人分明有着和自己一張一模一樣的面容,但那幾分冷峻意味,一顰一笑,卻又和她判若兩人。
“你……你是誰?”
蕭鈺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迎向那雙近在咫尺烈紅的眸。
紅衣女人拂袖輕笑,半點沒有少女那般的驚訝,彷彿這世上不論長了多少張相同的臉亦不過是過往雲煙不值銘記。
“我是誰?我是賀樓氏的恩人……”
火紅的髮絲隨着她周身的疾風獵獵飛舞,白的沒有血色的臉帶着一縷笑意盯住少女,沉聲道。
“恩人?”蕭鈺聽得一頭霧水,女人帶來的恐懼是顯而易見的,她不由得退了幾步,生怕遭到襲擊,
“你莫非也是賀樓族人?”
想到此處,她竟然有一絲欣喜:“原來這世上還有這樣多的族人,我還以爲全都死了!”
話音一落,那股疾風倏地靜止下來。
而那團緊隨着紅衣女人的烏黑也隨着憑空消失。
女人捕捉到少女話中的意思,神色變得複雜:“全都死了?”
“是。”蕭鈺詫異道,“你若是賀樓族人,難道對這些事一點兒都不知道?不過,你這副樣子可真是奇怪!”
“哈哈……竟然全都死了?”
紅衣女人突然縱聲大笑,對同族的死亡毫無憐惜。只是覺得舒心快意。
蕭鈺一陣毛骨悚然:“你笑什麼?”
“我笑報應來了!”她道,“這麼說來,祭司之位後繼無人?”在蕭鈺滿目震驚之中,紅衣女人越發歡暢,“這便是報應!”
宿命如此。
失去了她,賀樓族和人世間的民族又有何區別?除了祭司的力量,他們什麼也沒有!而她纔是統領賀樓族生世的神者。
族人罔顧大義拋棄了她、拋棄了一個民族該有的庇護,落到此境地當真活該。
“你到底是誰?”蕭鈺感覺到重新凝聚回來的殺氣,迅速擡弓再度對準了紅衣女人。
霎時,紅衣女人化爲一團透白的疾風朝她捲來。蕭鈺目瞪口呆,直到此時,才意識到那紅衣女人究竟是誰!
“暗靈!”
少女發出一聲驚呼。擡手將雪玉鞭揮擲出,格擋開暗靈的第一次攻擊。但那樣的傷害對暗靈來說無關痛癢,頃刻便又調轉了個方向再度朝她衝來!
暗靈輕易將她攔腰捲起,騰在半空無法落地——獵獵疾風將少女單薄的衣裳撕裂,月白的布帛化爲一條條綵緞逆風而揚。
蕭鈺駭然一驚,下意識的扯回那些碎裂的布帛擋在胸口。但風中似乎盪漾着一股令人迷醉的氣息,不知道暗靈究竟做了什麼,她只覺得逼近的那雙眸中,含着令人無法拒絕的溫柔,彷彿牽動着身體四肢不能自拔。
扯回布帛的速度漸漸緩了下來,手裡的雪玉鞭脫手墜地。
蕭鈺的神智漸漸昏沉,暗靈似乎很滿意這個結果,劇烈晃動的空氣裡彷彿裂開一個血口,朝着雪白的玉體吸食。
然而在血口停至少女心口之時,暗靈卻猛地一震。
它下意識的鬆開口,幻化爲人形退下來。張開雙臂將凌空墜下的少女抱在懷中,盤腿坐到了地上。
靜坐了半晌,紅衣女人終於小心翼翼的擡起手,放在少女心口……
但在觸碰到的那一刻,暗靈如雪的臉上衍生出一條條裂痕,彷彿隨時能將她撕裂!蕭鈺體內的這顆心……不正是自己在數百年前丟失的那一顆?!暗靈目光一變,腦海中忽然有許多回憶侵襲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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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闊的殿宇似乎從白霧裡顯現而出。
蕭鈺半夢半醒,睡眼惺忪的擡起頭望着殿外兩名身段姣好的侍女。
片刻,她們齊齊擡手打開了殿宇朱門。
這是什麼地方?她方纔明明是在幽林!
蕭鈺從碧青的草地上爬起來,疑惑的望着眼前的景象。
花團錦簇、清水淺流,一副春意盎然之象,全然同幽林不一樣。一個天一個地!
“葒雪,過來!”
從殿宇中走出來的人望着草地上的少女厲色喚道。蕭鈺順着男人的目光再往後探了一眼,他在叫誰?自己身後明明無人。
“葒雪!”
呼喚的聲音沉了幾分。
蕭鈺回過頭。
面容清雋的男人指着她:“葒雪,別假意聽不到,過來!”
難道,是在叫她?可她分明姓蕭名鈺,根本不認識什麼葒雪?她試着往前走了幾步,或許是男人在叫躲在哪一處的人也說不定。
然而看見她走去,男人明顯緩和了幾分:“快點。”
她的腳步微微一滯。
那道驍桀的目光果真在盯向她。
葒雪?葒雪!
難道,她是來到了誰的夢境?!
見她腳步遲疑。
男人嘆了口氣走來,不由分說牽住她的手朝殿宇中走去。
蕭鈺疑惑萬分的擡頭看着眼前這一抹玄色衣袍,半晌回不過神。
“葒雪,你身爲賀樓族的‘護’,怎可不好好練習?再偷偷溜出去玩,我就將你囚禁在重歡殿!”
男人一面在前走着一面聲色俱厲的責備她。可蕭鈺分明從他的語氣裡感受到無法取代的寵溺。
還有,他提到了賀樓族!
那個名叫葒雪的女子,到底是何方人士?自己又怎麼會到了她的夢境?
“祭司大人!”
朱門兩側的侍女見他們走來,屈膝行了一禮。
祭司大人!?這一刻,蕭鈺突然感覺自己腦子不太夠用了,疑問一個一個緊接而來,令她應接不暇。賀樓族何曾有過男子登上祭司之位!?
就在思索之間。
男人牽着她面色不改走進殿宇。
如他衣袍的顏色一樣,殿內的裝飾均是沉沉的玄色,無端帶來一種壓迫。
他牽着她不知走過了多少間房,最後停在最寬敞的那一間。裡頭沒有牀榻、書案、甚至桌椅,所有的擺設就像祠堂一樣。唯獨供奉的東西有些特別,是一個錦盒。
男人朝錦盒走過去,虔誠的對它行過禮,纔將它打開,把裡面的東西取了出來。
蕭鈺忍不住驚呼:“雪玉鞭!?”
“葒雪,就在這練習,我教你的,都重新來一遍!”男人將雪玉鞭遞給她,退居一側,雙目淡然的等待練習開始。
蕭鈺捧着雪玉鞭喃喃:“練……練習什麼?”
“昨日纔剛剛教過你,賀樓氏的術法,你此時便忘了?”他無奈的搖了搖頭,接而嘆息,“教我如何對你放得下心……你身爲賀樓族的‘護’,若連自己都不能保護,又該如何護全一族……”
他說了這麼多,蕭鈺明明也都聽了進去,然而從頭到尾卻不知道他所說的這些跟賀樓族有什麼關係。
此時的“葒雪”,全然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來到了何處?爲何會遇上這個被稱作“祭司大人”的男人?
“祭司大人,不好了!”房間外忽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未見人先聞聲,侍女一邊呼喊着一邊朝這裡跑來,“夕鋒王朝的軍隊已經到了王城城外,王上遣人前來請祭司大人入宮商議如何應對!還望祭司大人速速前去。”
男人頃刻鎖緊眉頭,擔憂的望着少女。
“葒雪……”
那樣無奈而滿含着愛慕的一聲從男人嘴裡低低喚出。
侍女在一旁急急催促。
男人走過來緊緊擁住她:“葒雪,離開王城,回到幽林。那纔是賀樓氏的故土!記住,帶着族人回去!”
似乎早就預感到今日王城有變,他早就做好了安排。
只要她能活着,賀樓族能夠延續,他會拼盡一切爲他們抵擋災難!
“幽林?”蕭鈺喃道。
男人點點頭,擡起手捧住少女的臉,轉而急切的吻了下去。
那一吻,融進了他畢生的愛戀,令人難以承受,更無法割捨。
蕭鈺膛目結舌的看着他細長顫動的睫羽,頓然一驚,手足無措。
“祭司大人……”
漫長的一吻終在侍女的輕喚下結束。
男人鬆開她,一頓,決然的轉過身離開。
“葒雪姑娘,快走。”侍女還留在房間裡,等待她一起逃離。
在男人離去不到一個時辰裡,蕭鈺儘量讓自己融入到這個身份做“葒雪”該做的事。她知道幽林在哪裡,知道賀樓氏對自己而言有多重要,更知道四周緊迫的氛圍代表着什麼?
集合了殿宇內的所有人,備好車馬和逃亡的糧食,然而在他們即將要離開殿宇之時。外頭已經傳來打鬥聲。
膽大的侍女偷偷開了門縫望出去,一抹熱血透過縫隙灑入殿中。只聞門外傳來一陣奄奄一息的**。
“啊!”
侍女慌了神退回來跌坐地上。
因爲那抹赤血,一室驚恐。
那名侍女看見自己要好的同伴被殺害,絕望爬上眉梢:“月兒,月兒死了……”
她恐慌的爬回來躲在蕭鈺身後:“葒雪姑娘,你要救我們,你要救我們。”
蕭鈺將雪玉鞭緊緊拽在手裡,道:“放心,我會帶着你們逃走!”
話方落音,殿宇朱門“嘭”的一聲被人撞開。冷鐵護身的軍士揮着刀劍如望見獵物般瘋狂的殺了過來。
蕭鈺試圖殺了那名衝在最前的軍士,可不知爲何,揮出去的每一鞭,都沒有落在那些人身上。
她剛剛來時,所躺的那片草地早已染成一片紅色,那條淺流也早已變作血河。
年幼時,她在睦遠王宮內所看到的景象便是這樣的。
刀劍無眼,殺戮無情。
在這個夢境裡,她不知道自己最後是如何在千軍中殺出一條路,等她回神的時候。一羣人已經逃到了郊外。
“已經到了齊郡,再過不久,就要到幽林了吧。”面孔陌生的女子忽然走到她身邊,神色淡然說道。
蕭鈺不認識她,更不知道她口中所說的“齊郡”,一路來她只以判別風向和觀察山嶺來確認幽林的方向,此刻,便也沒有答話。
然而女子卻在這樣艱辛的逃亡中笑出了聲:“哥哥在臨走前,還是把雪玉鞭交給了你,從頭到尾,他都沒有看到我這個妹妹的努力,爲了祭司之位,我也付出了很多。”
她頓了頓,接着道:“葒雪,哥哥那麼喜歡你,你到底有沒有喜歡過他?”
“也許……是喜歡的。”想起方纔那一吻,蕭鈺下意識答道。
誰知女子忽然冷笑:“你是護,你的心都不是你自己的,你怎麼能喜歡哥哥?你的喜歡,想必根本抵不上哥哥對你的喜歡半分,他此生愛你,註定要得到辜負!”
女子說完,莞爾一笑往後退去。
然而,蕭鈺在聽罷以後,心卻猛地一顫。彷彿有一塊巨石忽然被人扔到心室,無法承受的重量讓她有瞬間的窒息。
“……他此生愛你,註定要得到辜負!”
愛而不得,卻非愛不可。
“葒雪姑娘……”
“葒雪姑娘……”
不斷地有人在她耳邊喊出這個名字。
葒雪,到底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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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葒雪姑娘……”
一路來,不管遇到什麼樣的困難,所有族人最先想到的便是她。
一個夢而已,卻似沒完沒了。
蕭鈺用溪邊的清水洗洗臉提神,再沿着預測的道路繼續帶領族人向幽林進發。她時不時還會回過頭望着前來的路,期望那個祭司大人會追上隊伍,跟隨他們一起回到賀樓族的故土。
但一直沒等到他。
已經不知走了多少個日夜,他的身影再也沒有出現。
幽林並不像她初次來時看到的那樣,沒有團團白霧,沒有冰冷寒意,沒有枯黑的殘肢,更沒有暗靈!
“葒雪姑娘。”
蕭鈺望着幽林有些出神,但再一轉眼,身後已是另一番景象,憑空出現的齊整房屋,依木而建,宛若世外桃源。
歡聲笑語陣陣從身後傳來。
每一張面容上毫不見逃亡的疲憊。而女子也換了個髮髻,對周身的景象並不驚奇。
這個夢境,忽然之間轉換到數年之後。
“葒雪,你在想什麼?”女子笑問,“在想哥哥嗎?我知道,今日是他的忌日,你必定會有些傷心。不過今晚的祭典,你一定不能像往年一樣缺席,你可是我們賀樓族的‘護’,沒有你在,一點都沒意思!”
“祭典?”蕭鈺望着女子有些出神,她說“忌日”,難道,祭司大人已經不在人世?明明只是入宮商議事情,怎麼可能會死?
“是,要祭祀爲我們逝去的祭司大人。”女子的神色有些古怪,蕭鈺說不清楚其間包含什麼,但卻覺得這個女子並非如她表面看到的那般友好。她轉而一笑,捧住少女的臉,“我賀樓羽這輩子最討厭的人是你……還有哥哥,終於,如今已經有一個人死去了呢,接下來,會是你嗎?”
蕭鈺一震,想要掙脫那雙禁錮着腦袋的手,可女子的力氣大得驚人。
“他是你哥哥……”她艱難的吐出幾個字。這世上,怎還會有人討厭自己的至親到如此地步!
然而賀樓羽冷冷道:“是哥哥奪走了我的祭司之位,他將神諭置之不顧,讓預言成真,賀樓族遭此大難,都是因爲你們!”
神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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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司之位,傳長非幼,傳女非男,若違此諭,天地誅之!”賀樓羽說着鬆開手,轉身離開,恢復如花笑顏。只留下蕭鈺一人駐在原地。
不錯,賀樓族的確是有這樣一個必須遵守的條律,不知從何時開始傳承,也不知是爲何,然而,它卻如神意般存活在賀樓族每一人的心裡。因那句“天地誅之”,從未有人敢違抗這一條律。
而蕭鈺忽然來到這個夢境,所認識的第一個男人正是賀樓祭司!他違抗了條律,所以,賀樓族這幾日的災難全都是因爲他?
如果真是那樣,那有跟“葒雪”有什麼關係?爲何賀樓羽會說這一切都是因爲自己和祭司大人!?
“葒雪姑娘……”
從殿宇一起逃出來的侍女在身後喚她:“祭典快要開始了。”
“我這就去……”蕭鈺點了點頭,朝人聲鼎沸之處走去。
所有的人都聚在四方的祭臺前歡呼。賀樓羽從祭臺上下來,親自攙扶着蕭鈺上去,走到擺放着祭品的案臺前。上方擺放方獵來斬殺的獸首,足有十頭齊齊排列,斷裂之處還流着血冒出熱氣。
血腥的氣味瞬間衝來,蕭鈺忍不住擡手捂住口鼻。
但這抹氣味瀰漫到人羣時卻似一劑能使人激憤的迷藥,人們的臉忽然變得猙獰。彷彿那些齜牙咧嘴的獸首。
“神女,請入祭池!”賀樓羽冷冽的聲音從耳畔傳來。蕭鈺頓然回身,身後的案臺消失不見,腳下卻忽然洞開一個一人大小的深口,裡間堆放着方纔案上的獸首,血口大張。
“什麼祭池!?”蕭鈺驚得推開賀樓羽,慌忙後退,“你想幹什麼?”
“只有以神女祭祀,纔可讓天神收回‘天地誅之’的預言,賀樓族才得以延續!”賀樓羽面目可憎的纏上來,伸手把她推下去。
“入祭池!”
“入祭池!”
墜落之際,人們的呼聲綿綿不絕迴響在耳邊,身下的獸首張開大口彷彿要將自己吃掉!蕭鈺想要施展踏雲術逃出祭池,豈料這具軀體的主人根本不會這一招。
少女的驚喊終於在一聲悶響後傳來!祭臺上的石板很快合上,將少女封在深口。
賀樓羽站在祭臺上,高舉起手裡的雪玉鞭:“從今以後,我便是祭司大人!”
人們仰視着祭臺上的女子,對賀樓族血統純正的權貴後人仰慕尊敬,她一語末,所有人匍匐腳下。
卻在此時,膝下突地傳來劇烈的震動。祭臺上那塊方合上的石板猛然裂開,賀樓羽一個踉蹌險些跌入祭池。
“神女……發怒了!”
察覺到震源,人羣裡率先爆發驚恐的喊聲。
賀樓羽低頭望着祭池中的少女,瞳孔驀然緊收。葒雪竟然赤手擊碎深口中的獸首,剎那變成齏粉紛紛揚揚。她低頭望着葒雪的時候,正對上那雙忽的變得烈紅的眸,彷彿魔一般,含着千絲萬縷的怒氣欲要斬來!
“快!”
似乎早有防範,賀樓羽急忙揮手示意,“鎖住祭臺!”
在她退開以後,相互勾纏的鐵索便如一張大網罩下。
“葒雪”凌空一躍,擊破第一層鐵鎖殺出,蕭鈺知道,她發怒了!因爲族人的拋棄,因爲族人的忘恩負義!她在這一刻用盡“護”的力量,破開鐵網殺向賀樓羽!
蕭鈺驀然想起賀樓羽口中的“罪人”——祭司大人。那個她不知道名字的男人,深深愛着葒雪的男人,彷彿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喚她:“葒雪……”
“葒雪……”
纏住賀樓羽頸項的手指因此而微微一滯。趁這一間隙,賀樓羽身手敏捷的退開,再次下令:“繼續放!”
蕭鈺回頭,頂上無數沉沉的鐵網猛然壓下,縱是擁有“護”的力量的“葒雪”也不能抵擋這樣殘忍的謀殺。
那些鐵索燒得鐵紅!迎面墜下!
她斂眉,凝聚所有的力量激起四周的空氣,急轉溫度,化出冰雪將那些赤紅的鐵鎖冰封!
只是,這並非賀樓羽的最後一招。
當她看到遠處踏馬而來的軍隊時,心終於一冷。
那正是與賀樓羽合謀的南唐軍隊。也正是他們賀樓族先前所依附的南唐國,在失盡國土、夕鋒王朝無止盡追擊下,仍能崛起的南唐軍隊!
“擁有神族庇護,南唐才能復國!”
賀樓羽高呼着迎接疾馳前來的軍隊,“要殺了這禍害神族的女子!永絕後患!”
蕭鈺不可置信的看着眼前的提劍殺來的同族,這是比“葒雪”失去他還令人絕望的事實!她一路保護族人至此,卻落得如此下場。
並且來到這個夢境至今,也根本不知道爲何賀樓羽口口聲聲說她是禍害!
彷彿看透她所想,賀樓羽持劍如雷霆般刺向她心口:“若不是你,哥哥怎會與我爭奪祭司之位,怎會違抗神旨!?你該死!我不管你是誰,從何處來,又爲何一夜之間變爲賀樓族的‘護’,祭司之位是賀樓族的,不是你葒雪的,你妄想奪走我們的東西!”
隨着話音一落,葒雪的心被利劍剮出,賀樓羽握住滾熱的血肉,終於舒了口氣。
面對着周身遍佈激怨、失心成魔的護,賀樓羽絲毫沒有憐惜。
“快走,夕鋒軍隊殺過來了!”
忽然有人喊了一聲。
賀樓羽得意的握住那顆剛剛掏取出來的心,笑着:“我會將你封印!你就孤獨的在幽林渡過沒有盡頭的一生吧!”
嚶嚶笑語一轉而逝。
蕭鈺明顯感覺到手腕上忽然的冷意。那些人將她鎖在密網之中,於夕鋒軍隊殺來之前迅速的逃離,將她獨自留在了這裡。
要如何獨自渡過沒有盡頭的一生!?
蕭鈺回想着賀樓羽臨走前的話,驀然一冷。這一定是比死亡還要殘忍的懲罰!
戰火來襲的幽林頃刻便化作地獄!
枯竭的林木迎天聳立。
紅衣女人抱着少女微微的顫抖,少女暈厥過去後所經歷的彷彿自己也能再感受一遍。
脣邊忽然有淚珠滑落。
懷裡的少女倏地吶吶:“葒雪……”
紅衣女人一頓,埋首在那顆心跳動的地方,“是你……”
她痛哭出聲,褪下身上的紅袍蓋住少女的身體,指着被衣裳蓋住的心口,“他都在這裡,祭司大人在這顆心裡!”
“祭司大人……”蕭鈺漸漸清醒過來,神色變幻的盯着她,“你是在想念祭司大人嗎?你是不是葒雪?”
“不,你纔是葒雪!”紅衣女人驀然爬起來衝她喊道,“葒雪已經有了新的主人,不再是我……”她指着蕭鈺,“葒雪在你那裡……”
蕭鈺回想起夢境,恍然大悟:“你說的葒雪,是指被賀樓羽封印的心?”
紅衣女人難得沒有對外人露出凶神惡煞的面孔,輕輕點頭:“可它已經有了新的主人……”
新的主人?
蕭鈺只覺得可笑,倏地笑出聲來,難道身體裡的這一顆心竟不是自己的,而是從別人那裡得來的?
太荒唐了!簡直荒唐!
“我不信……”蕭鈺的笑聲漸漸冷下來,“我的心是我的,纔不是什麼葒雪!”
“天神選中了你,”然而紅衣女人並不理會她那番話,徑自道,“你是繼我之後,被天神選中的賀樓族神女!所以,天神將那顆心交給了你!”
看着蕭鈺頹敗的神色,她並未在意,“可那勞什子神女,不過是一個禁錮人的牢籠罷了,只要被選爲神女,你便再也沒有自己的人生……難怪五年前賀樓施會不惜以祭司力量來作交換,想必她早已知道你是‘護’,纔敢如此放肆,身爲祭司卻不顧及族氏將命獻給了那個男人!因爲她知道你有能力保護族人,保護新任祭司!”
蕭鈺駭然一驚,不可置信的擡起手壓在心口上感受着它的跳動——明明是自己的,可眼前與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女人卻說,這曾是她的心!在它被別人從她身體裡剮出來後,流落到自己身上!
即便敬仰天神,然而少女還是難以接受紅衣女人的一番話。
“不可能,你憑什麼證明這是葒雪!”
“它是葒雪,它是葒雪!”紅衣女人厲聲說了兩句,溫和下來的臉色猛然一變,翻手掐住蕭鈺的脖頸,“把它還給我!”
蒼白的手指緊緊纏住少女,烈紅的眸滿是殺氣,紅衣女人幾乎是含着必死的決心要奪回那顆如今並不屬於她的心!
“你……你放開我……”呼吸逐漸困難,蕭鈺也用力掐住她的手臂,試圖讓她鬆懈。然而魔的能力並非她能抗衡,況且紅衣女人身上還有着一半的祭司力量!
眼見少女的反抗開始吃力,紅衣女人終於鬆開右手往蕭鈺的心口掏去!
“放……放開……”蕭鈺整張臉憋得通紅,臉頰甚至開始泛青!
“葒雪是我的!”紅衣女人手指輕輕一挑,將紅裳褪去。魔手如血口般,頃刻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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