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時間2013-9-23 16:19:48 字數:4962
1、江昭葉還記得,當年在慄鎮見到李束的時候,他只是一個靠着乞討爲生的孩子,滿臉髒兮,瘦骨嶙峋,讓人無法生出一分親近的念想。
時年十八歲的江昭葉已經成爲驍軍的副將。遇見他是在班師之日,當時李束正跪在街邊,怯生生的望着睦遠國南征回來的軍隊,目光裡融進了欽佩。
江昭葉的視線越過重重人海落到了孩子的身上,有那麼一刻,他彷彿看到了幼時的自己。當初他與叔父初下西南時,也曾有過這等窮困潦倒的日子。最終因爲不忍,江昭葉把半年的軍餉都留給了李束。
之後以爲事情就這樣不了了之。可數日過後,李束竟然偷偷摸摸的靠近軍營,被守營的士兵抓住幾乎要打個半死。士兵罵罵咧咧說他誤闖軍營,按律當斬。江昭葉到的時候,一眼就認出了他,救下他時只聽到瘦弱的孩子重複一句話:“我也要參軍,參軍有飯吃,有錢拿……”
但那些,也已經是久遠的記憶了。
“李束。”江昭葉坐在牀側,試探的叫了他一聲。
然而他並沒有回答,那具軀體彷彿已經沒有靈魂,只剩下一個空殼。
自從參軍之後,李束便一直跟在江昭葉身邊,東征西戰。見慣了比慄鎮的飢餓更爲可怖的沙場,他漸漸變得沉默寡言。
並無人知道,在這樣殺戮不斷的日子裡,唯有蕭鈺,還能讓他保留了少年最後的悸動。
江昭葉極力壓制心裡的怒氣,一字一句問道:“李束爲何會中毒?”
蕭鈺支支吾吾:“是……是我不好……我不該偷了懷瑞王的馬,不該到景州去……”也不會遇到他。
“對,是你不好!”江昭葉忽然露出與往常不一樣的狠戾,他盯着蕭鈺,目光冷冽,“若非你劫馬離城,李束也不會因出城尋你而出事!你在江淮除了添亂還能做什麼!?”
良久,他重重嘆了口氣:“這節骨眼上,你就非要添亂不可?”
蕭鈺死死咬住嘴脣,豆大的淚珠嘩啦而墜。
擺在她眼前的再也不是一攤亂子,而是一條因爲她即將逝去的鮮活生命。
江昭葉頹然的看着李束:“李束中的是斑月毒,無藥可解。這是陸桑海域纔會有的劇毒海蛇,因其外形有斑狀清冷如月,人們都叫它斑月蛇,只要毒素侵體,不出半個時辰便會死亡。”此劇毒早在大淮建國前就出現過,當今天子便是對睦遠鄰國軒都用了這樣的劇毒纔有機可乘,致使軒都國數十萬的百姓軍隊一夜暴斃。一座歌舞昇平的都城僅在一夕間就變成了屠場!而陳顯卻對天下宣稱天災所爲,名正言順揮軍入城,清理屠場,接掌軒都千里疆域。
當真陰狠至極!
江昭葉伸手取下李束腰上的佩劍,面色瞬冷:“終於要對西南王府下手了。”
2、
“我要去找他報仇!”西南王府一衆家僕都跪在門外,聽聞李束的死訊,紛感震驚。李束是江校尉身邊身手最好的將士,爲人忠厚,一向得人尊敬。忽然,蕭鈺的聲音從房中傳出,打破了許久的靜謐。
“報仇?”江昭葉冷冷一笑,“你可知下毒之人的來歷?”
她啞然,回想了想,似乎除了那張令人過目難忘的俊容,她對他一無所知。
“你今夜連夜帶着李束離開江淮。”江昭葉話鋒一轉,毋庸置疑的吩咐道。
皇都晦暗,下一個毒殺的目標會是西南王府中的誰都未可知。她留下來實非良策。倘若到時爲劫蕭靈玥需劍走偏鋒,他也顧不上蕭鈺了。何不趁現在風微浪穩之際,先讓她離開江淮。
“可是,李束因我而死……”
“你若真對李束感到愧疚,就把他帶回西南郡。”江昭葉伸手拍了拍李束僵硬冰冷的肩膀,難掩傷懷,“他一定也很想回到家鄉去。”
沉重的氣息籠罩着整座西南別苑。
蕭鈺在這時纔想起了蕭靈玥:“不可,我不能離開,我要等着姐姐同我一齊回去。”
看着江昭葉陰鬱的面容,她剎那一驚:“是不是姐姐出事了?”
已經過去整整一日,蕭靈玥居然還未從皇宮出來。江昭葉顯然也是知情的,但他卻緘口不言。蕭鈺起了疑:“莫非姐姐衝撞聖上,被處置了?”當她問出這一句之時,雪玉鞭中的亡魂也猛地一震。賀樓傾早已化爲一縷輕魂,但她發出這一動靜時,仍然在蕭鈺裙邊掀起了一陣微小的風。
蕭鈺眼疾手快的按住裙襬。
“今夜你必須離開!”好在江昭葉並未在意這個細節,他沒多加解釋,伸手從袖中取出一封信件放在手上掂了掂,轉身走出,留下不明所以然的蕭鈺。
方入夜。
隊伍準備妥當。江昭葉幾乎將隨來的高手都一同派出。蕭鈺即便不甘願也不得不迫於他的壓制而收拾行囊。
大不了半路再找個時機溜出來便是。
“鈺兒。”雪玉鞭裡的亡魂忽然急迫的喚了她一聲。
這時,夜空下的房檐上飛來一隻白鴿,盤旋幾許後趁人不備落入她懷中掙扎。鴿腿上綁了細小的信筒。蕭鈺四顧之後將它扯下,打開那封簡短的字條,在看清的時候卻猛然一驚。
——戌時江淮鵲樓相見,勿讓人知。
這是姐姐的字跡!
“鈺兒,一路別再鬧事了。”江昭葉走過來,語重心長的道。
蕭鈺慌忙將信條收起,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將他所囑咐的一一都應承下來。
“呀!”然而方上車,蕭鈺忽然掀起車簾,朝煙雨湖的方向望了一眼。小七奇道:“出了什麼事?”“我忘了還錢。”蕭鈺面色焦急,“我可不能做個言而無信的人,我都把大名留下了,萬一他因我未還錢而將我的名號散播江湖,那我可就臭名遠揚了……”
3、
車隊行在驛道上,在車輦遍地的臨海郡裡毫不起眼。李束的棺木被放在最後一輛車中,整個隊伍沒有懸掛喪物,看起來只如同往常的商隊。
因爲匆忙出城,蕭鈺要還錢的目的沒有達成。
一路上,一羣青衣白襪的隊伍在城內城外焦急的穿行,彷彿有什麼要緊的大事要處理。
走了不到半個時辰,離景州城還有幾里路,蕭鈺便嚷嚷着乏了,要停下歇息。
星野之下,獨爲一棟亮着火光的驛站十分顯眼。
車還未停穩,蕭鈺就迫不及待的從車上躍下。
“江淮這幾日肯定有大事發生……”粗糙的聲線從驛站裡傳出來,宛如驚雷,說話的人生怕別人聽不見似的,提着嗓子喊道。
蕭鈺望進去,一名壯漢正坐在驛站裡,端起一大碗酒咕咚飲下。同桌的人不以爲然:“你哪一日不說江淮有大事……去年這個時候你也這麼說。”
“去年,去年沒算準……”壯漢有些尷尬,但片刻便又笑了起來,“今年一定準……再過幾日,天上可就不一樣了……”。夥計端着面走上前來:“賀大哥該不會是又喝多了罷。”
“瞧他這樣,當然是喝多了。又開始說胡話。”同桌那人一臉無所謂的笑。然而壯漢卻猛地止住了笑,厲聲厲色的看着他們:“你們別不信我,今年,江淮定有大事發生!”
4、
蕭鈺在門外都被這突兀的聲音嚇了一跳,更別說屋裡的人。夥計放下面碗,慌忙走開。同桌那人愣了半晌也退出了門。壯漢覺得無趣,徑自提起桌上的酒轉身走出。
蕭鈺拉着小七退到一邊給他讓道。
一身酒氣撲面而來。
然而壯漢望見她,卻猛地一愣,頃刻大笑起來,笑得嘴角都咧到耳根子旁,五官扭曲在一起,很是可怖。小七躲到蕭鈺背後,分外畏懼。蕭鈺瞪了他一眼。壯漢空出右手,忽然擡起來對着她指點,笑着:“嘿嘿……小心你妹子,你妹子,可不是什麼好貨色……”
瘋言亂語!蕭鈺心緒本就不佳,這下更是氣惱:“我沒有妹子!”
“小心你妹子!”壯漢並不在意她的惡意,笑着慢慢的退開。
夥計見客迎上來。蕭鈺不滿嚷嚷:“你這驛站來的都是些什麼人?”
一半指的是上次見到的男人。
夥計卻只以爲她說那壯漢,笑道:“他是附近的漁民,每天此時都會來這喝口小酒,賀大哥其實人挺好,往常打了好魚都會送給我們吃。”
蕭鈺好奇道:“他每天見着生人都這麼說話麼?”
“倒也不是,”夥計想了想,又道,“其實也就是喝多了……”
“那他說的大事是什麼?”蕭鈺打破砂鍋問到底,“江淮有什麼大事?我剛從江淮來,我怎麼不知道?”
5、
夥計嘿的笑了一聲:“哪有什麼大事?不過是他酒後多言。”
“誒,那江淮城今日怎麼這麼多穿着青衣白襪的人進進出出?”蕭鈺撇撇嘴,脫口問出。
夥計指了指貼在門上的那幅畫像說道:“諾……就是因爲這個人。景城王一大早便帶人出城搜尋了,那些青衣白襪的就是景城王府的家僕。說找到此人者,賞金三千。”
“三千,這麼多?”少女不禁咋舌,三千黃金幾乎可以買半座昆玉城。
“那有什麼?”夥計只當她沒見過世面,“這點錢對於景城王來說九牛一毛。”
“富可敵國果真非虛名。”蕭鈺驚歎着,朝門板靠過去,畫像裡的人看起來有些熟悉,不對,應該是令她印象非常深刻,“是他!?”她低低喃道。
夥計望見她的神情:“姑娘認識他?”
“我怎麼可能認識他。”蕭鈺冷呵一聲,反問,“你知道他是誰?”
“不知道,景城王只給了這麼一副畫像,姓氏名字並未告知,更不知道景城王要找這個人幹什麼了。”夥計道。
蕭鈺揮了揮手:“行了行了,給我和家僕來幾碗面,吃了我們還要趕路。”她望一眼屋外的暮色,下意識的握緊了腰際的雪玉鞭。
一定要想法子溜回江淮,姐姐境況不明,她不能就此離開。
更何況,殺害李束之仇她未報成絕不甘心!
然而一路上,家僕看她看得異常的緊,幾次開溜都被捉了回來。她幾乎就要忍不住大打一場,但賀樓傾卻死活不許她這麼做。
“他們都是西南王府的忠僕,你怎可中傷他們?”
這是亡魂對她的告誡。
此時,畫像上的公子並沒有出逃的煩憂,反而閒然自得的在風遠閣裡迎接一夜笙歌。
趙已枝捏着畫像推門進來,將廂房中的琴聲打斷。
綠庭與芙嵐同時擡起頭,看到趙已枝冷若冰霜的臉。紛紛一驚。
“趙姨。”綠庭輕輕地喚了一聲,起身離開琴案。趙已枝卻沒看她,走向芙嵐把畫像遞給他:“我瞧着挺像公子的。”
芙嵐接過來一瞧,笑容漸漸僵硬在臉上。
趙已枝冷哼一聲:“我和綠庭以真心相待,公子卻要欺瞞我們?”
“不過是一幅畫罷了。”他回過神來淡淡一笑。
“公子自稱桂郡商人,景城王爲何要追捕公子?”趙已枝自顧問道。提到景青玉,綠庭從他手中奪過畫像看了看,復又打量芙嵐數眼。這才發覺異樣。
“景城王自江淮回來後,便去了郡府。命人畫了像張貼出來說要追捕畫像上的人,我奇怪這畫像一無姓氏,二無罪行,景城王要抓公子幹什麼?說不定是弄錯了。”趙已枝嗤笑一番,“可我打聽之後才知道,公子原來是大淮的貴客……”
芙嵐眉梢一跳。
只見趙已枝頓了頓,才冷冷道:“駙馬爺流連**,也不怕公主生氣?”
綠庭聞言一驚,不可思議的看了看他。
被趙已枝一語挑明。
芙嵐並沒有擔憂:“兩位何必深究。駙馬爺又如何?商人又如何?”
趙已枝回道:“公子此言差矣,如若公子真是畫像上的人,還請公子自行去見皇上,別再繼續留在風遠閣,我們可再擔不起窩藏的罪名。”
“可我除了風遠閣哪兒都不想去。”芙嵐靠在榻上,並無起身之意。
綠庭一瞬失笑,片刻後鎮定下來:“你何必瞞我?我已當你是朋友,你應該告訴我纔是。”
芙嵐看到她眼底的冷意,想了想將事情全盤托出:“那不妨說明白,我不願娶公主,也不稀罕駙馬爺的位子。如若風遠閣不能收留我,我再另尋住處便罷。”
他越說越玄乎,平常人巴不得沾皇室的光,然而他卻將這殊榮拒之千里。
綠庭放下畫像:“你到底是什麼人?”
“趙夫人既然能查到我駙馬爺的身份,想必也能查到我的來歷。”他笑,“且放心,我不會給風遠閣添麻煩。”
“請!”不等綠庭多言,趙已枝便下了逐客令。
他順手拿起畫像,一臉淡然的走出去:“畫的挺好,留着。”
走了幾步,又忽的折身回來,旁若無人的擁住綠庭:“得幸相見綠庭姑娘,不枉此行。”
“公子!”趙已枝見狀猛地喝道。
他低低一笑鬆開手,如那些尋芳的客人一般雲淡風輕的離開了風遠閣。
閣中喧譁正起,留的是韶華女子嚶嚶的笑聲。
古琴仍留案上,還存有她指尖的餘香。
綠庭茫然的坐回椅子上,趙已枝擡手撫了撫她的髮髻:“快打扮打扮,景城王府來人說,半個時辰後派人接你前去。”
6、
景州城十里長街華燈璀璨,正是一幅繁華景象。
然而一向喜愛熱鬧的蕭鈺卻沒將眼前的燈紅酒綠看進眼中,她腦子飛快的轉着,只是在想要如何才能溜回江淮?
現在離戌時還有一個時辰,要是再走遠些,她就來不及趕回江淮。
小七沉默了一路,此時眸裡忽然泛起隱隱的淚光:“小郡主,有一事……小七不知道該不該說……”
蕭鈺心不在焉的瞥了她一眼:“有話就說。”
猶豫了良久,小七終是開口道:“大郡主要留在江淮當太子妃,恐怕再不能回西南王府了……”說到末處,她的聲音已弱得難以察覺。
然而蕭鈺還是聽清了前半句。
“你……你再說一次。”
整個西南王府,知道蕭靈玥被扣押皇宮是因爲要與太子成婚的婢女唯有小七一人。
江昭葉獨獨告訴了她,是看重她是蕭靈玥身邊的婢女,多年以來處事且算穩重,便將路上照顧蕭鈺之事託付。卻沒料到,小七終是不忍心將此事對蕭鈺隱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