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騰了許久。
蕭鈺算了下時間,此刻離子時已不到半個時辰。
她不知道阮夢蘭怎麼會找到這兒來,更不知道她爲何會焦急追着葒雪出去,甚至忘了帶走獸像。
庭院的中央,一團白玉般的擺件就落在樹根旁,在火摺子的映照下忽閃着點點的光。雖然明知她們不在附近,蕭鈺仍是小心翼翼、躡手躡腳的朝獸像挪去,唯恐驚動了一草一木。
誰知,在她離那獸像還有數尺之時,方纔在她們打起來之前聽到的聲音又低低傳來。喚的還是“蕭鈺。”
“是,是你嗎?”蕭鈺顫顫的問了一句。
若是那些將自己幻化入護之心的神女們,自然好,可若不是……
蕭鈺正揣思着,那聲音又傳入耳中:“阮夢蘭她……”
說話的聲音極低,又帶些奄奄一息的跡象,說的人辛苦,蕭鈺聽得也辛苦。但她卻能夠確定,那個聲音對她毫無敵意。她向獸像那兒湊近了近,果然漸漸聽清,乾脆就將腦袋往獸像上貼了上去。
只聽那人又道:“是阮夢蘭……暗中用了古術化解封印……”
蕭鈺聽得腦袋暈乎乎的,半天沒緩過神來。那人挑了緊要的告訴她:“只怪我們一心落在玉屏捲上,未曾注意到這個從璇鷺島遠道而來的阮夢蘭,天魔若現世,再有她助一臂之力,恐怕葒雪與你都不是他們的對手,蕭鈺,你需儘快將祭司力量尋回。讓蕭靈玥及早即位祭司纔可!阮夢蘭私慾太重,她早與賀樓族有過節,她會毀掉賀樓族,她會……”
這下。蕭鈺肯定她便是障林裡攀在陳浚肩上與她說話的那一道光影,是那個似乎知道許多事情的歷代神女,她扶緊了獸像,神色微微一變:“神女,神女姐姐……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你前些日子同我說的我還沒弄明白……”
“蕭鈺……”
“你先告訴我!”她忙的截斷了話,急切的問道。“你說過,你們將我從江淮帶到西南郡託付給母后,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是不是……”那半句“我也並非父王母后的孩子”突然便梗在了喉裡,怎麼都問不出來。
她想了幾日,然而越想,心就越沉,唯恐事實會如自己所想那樣。縱然父王母后的一生都獻給了戰爭,獻給了姐姐,不曾留過半分給她。可她依舊深愛他們,即便那些愛有時候表現得並不明顯。但這也是無法否認的。
如今,她總算能體會到蕭靈玥當初在得知並非父王親生女兒之時的心情,正是那種與失去父王一樣的悲痛、無可奈何,唯獨不同的是,蕭靈玥似乎很不在意過去,這樣一個深閨女子。卻能將目光放得更遠了些,也許,這正是一族祭司該有的氣魄,是蕭鈺這個半路殺來的神女也比不上的。
“蕭鈺,此時探究你的身世又有何意義,不管你身出何處,總歸要將一切獻給賀樓族,又何必在意?你是神的孩子啊……”那個聲音裡有了一聲嘆息,含着半分疼惜,和半分不滿。
蕭鈺頓了一下。目光越漸深邃。再無少女的靈動與明淨。
是啊,何必在意,在意的越多,換來的傷痛就會越多。可是又要如何才能夠不去在意?
自古情愁難了卻,即便萬物垂死。它也難以磨滅。
片刻,又聽歷代神女們急急道來:“這尊獸像乃璇鷺島的神獸夢扶鳥骨所造,萬劍難碎,若不知曉機關,是無法開啓獸像取走玉屏卷的,阮夢蘭將玉屏卷藏在獸像中,想必也早就做好了防範,除了她……恐怕他人再難接觸到畫卷,可若任由她施展古術,封印不日後就會完全毀壞,以你們現在的力量,只怕凶多吉少,所以,你們必須儘快採取措施……”
歷代的神女回想着身陷玉屏卷短短几日內探到的消息,越發不安。
自玉屏卷被陳浚帶到阮府,阮夢蘭時常會尋機對着玉屏卷中的天魔訴說千年來的際遇。她恐怕沒有察覺到畫中多了誰的存在,那些話便也說得肆無忌憚,卻不想,都被潛藏在畫中的賀樓神女們聽了去。
從而,讓神女們算是明明白白的理清了這些日子以來所遇到的意外。
諸如,爲何未以祭司之血祭畫,天魔卻能夠漸漸將被封印的力量凝聚;再如,阮夢蘭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有着什麼樣的身份,竟能擊敗陸桑的少主,更甚,連葒雪都難是她的對手。
蕭鈺聽她森冷的語氣,也不由得警惕起來,剎那間忘了要追問身世,聽神女們三番兩次提起那座島嶼,反疑道:“聽你這麼說,夢扶鳥骨不是一般的好,刀槍不入,又輕得很,做做盔甲再適合不過了……”似乎意識到自己把話題扯遠了,她又忙的說道,“璇鷺島不是在塢海麼,與大淮相隔萬里,怎麼會與阮夢蘭扯上關係?”
阮夢蘭是禮部阮闡的千金,不應該只是大淮千百個貴女中的其中之一而已?
正想着,獸像裡的神女又說話了。
“璇鷺島本非一座島嶼,千年以前,璇鷺只是一座殿宇的名字。那座殿宇中,藏着賀樓族歷代神女的心……”
“什麼?”蕭鈺霍然驚訝,忍不住打斷了一番話,“神女不是隻有‘護’之心麼?”
那聲音驀地輕笑:“不,並不是這樣,神女們都有自己的心,只是被天神選中成爲神女的那一刻,每個神女都必須將心交付天神,再以‘護’之心取而代之,而交付給天神的那一顆心,便被藏在璇鷺殿中由人看管,等到新一任神女降臨時,天神會將心還給卸任的神女,讓她去做一個平凡的人,能夠等待死亡,等待輪迴重生……”那個聲音頓了頓,似乎在憧憬着什麼,“但歷代神女已將自己獻給了賀樓族,她們團結一心,盡己畢生之力來維護護之力量,早已將輪迴重生置之度外,她們唯一的責任,是要協助新一任的神女捍衛賀樓族的榮耀與存亡,所以作爲藏心的璇鷺殿,漸漸變得無關緊要,因爲那些心,並沒有人再需要了……”
蕭鈺睜大了眼睛,吃驚的神情不亞於看見阮夢蘭與葒雪交戰的那一刻。
賀樓族的歷史她懂得並不多,只因她記事的時候,這個民族已經沒落,瀕臨滅亡。除了母后,恐怕沒有多少人還會將它放在心上。甚至是自己,若沒有母后重複千遍的囑咐,她恐怕也會將賀樓遺忘。
然而現在聽來,蕭鈺突然對這個民族多了十二分的敬仰。
曾身爲賀樓祭司的母后與這些神女,究竟是以什麼樣的意念支撐着,在賀樓族頹沒至此的境地,仍不放棄它,哪怕付出灰飛煙滅的代價,也要捍衛它的存亡!
神女們並不知道蕭鈺此刻在想些什麼,自顧闡述着賀樓族幾乎隱沒在時光裡的跡事:“璇鷺殿正是因爲阮夢蘭才從一座殿宇變爲島嶼……”
蕭鈺更是驚詫萬分:“殿宇便是殿宇,怎麼可能會變成島嶼?”
神女們嘆息了一聲,經過梳理,隱隱記起了那段並不值得任何人留意的歷史:“千年以前,阮夢蘭並不姓阮,她姓賀樓,是朝奕祭司身邊最得寵的女侍,只是後來犯了大錯,朝奕祭司便祈求天神懲罰她,豈料天神在得知她所犯之事後,勃然大怒,便將璇鷺殿化爲遠在塢海上的孤島,派阮夢蘭前去看守,下令有生之年不許離開璇鷺島,關了她禁閉。”
說到此,蕭鈺又一驚一乍的一股腦吐出了疑問:“這麼說來,阮夢蘭便是和葒雪一樣千年不死的魔物了?她居然從千年前活到了現在還不死?還這麼厲害!不對,她是阮大人的千金,她應該只是一個普通的女子……”
想來想去,蕭鈺腦海裡已經絞了一團亂麻:“還有,她犯了什麼大錯,竟要罰她遠赴孤島?”
神女們不知是刻意隱瞞還是真不知情,將蕭鈺最後一問忽略:“對於她千年不死之由,我們也不知道,更不清楚她怎麼能擅自離開璇鷺島來到江淮,搖身一變從賀樓夢蘭變成了阮夢蘭,但我們卻得知了另一個秘密……”
話到此處頓住,原本還算平穩的語聲片刻後突地變得急促:“天魔,天魔是朝奕祭司未轉入輪迴的魂魄……而陳浚……他……”
隻言片語斷續傳來,蕭鈺混亂的思緒忽然清晰。
朝奕?若沒記錯,這個名字她在幽林聽葒雪提起過。她提起“朝奕”的時候,輕柔的語聲裡滿是眷戀,莫非,朝奕就是那個夢境中的祭司大人?
“可朝奕祭司是賀樓族的祭司呀,爲何要封印他?”
蕭鈺匆匆一問。卻換不來任何迴應。
那個聲音驀然消失,彷彿沉入了幽深的海底。
“嗒”的一聲,獸像猛地在她手中顫了一下,蕭鈺打了個激靈,這纔想起自己找回玉屏卷的初衷。
“喂,我的身世……”
房檐上,隱隱有衣角翻飛,一同雪白的袍服像月光般隱入空氣裡,時不時現出缺角。
芙夌將按在弟弟額間的食指收回來,竟有些顫慄:“你都聽到了?”
他們姐弟跟着阮夢蘭尋過來,到這座院落的時候,正見蕭鈺從屋子裡出來,芙夌方纔用了術法,悄悄將蕭鈺和那人的對話聽來。
芙嵐看着姐姐那張血肉翻開的面容,倒吸了口冷氣:“姐姐所說畫中蘊藏的勢力,竟是個魔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