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時間2013-10-23 22:01:42 字數:5694
東宮太子新婚。然而昨夜,陳煜並未在怡歡殿就寢。直到翌日清晨,他纔打算前來看看太子妃是否睡得安穩。令他驚訝的是,太子妃的紅蓋頭依然沒有被掀開。
她就像一尊偶人般,靜靜的坐在榻邊。如此陰詭的場景讓陳煜也不禁微微一震。
他這才急忙走過去,將蓋頭掀起:“你該不會就這麼坐了一夜?也不活動活動……”話說到這裡,陳煜猛地停住。
蕭靈玥睜着一雙空洞無神的眼睛,直視着他。她的脣是紅的,臉頰也是紅的,但給人的感覺卻彷彿是剛從棺木中爬出來的女屍一樣,十分陰沉。
“你……你到底怎麼了?”陳煜扔掉手中的蓋頭,有些膽顫的往後退了一步。
可蕭靈玥並沒有回答他,不多時,侍女們便走了進來,帶她洗漱梳妝。面對一言不發的太子妃,侍女們並無驚訝。陳煜呆了片刻,見侍女這般鎮定,反而沒在多想,一溜煙便跑了。
楚徽宮如同一個隔着外界的牢籠,隆重的國禮似乎並未影響到此處。但對於蕭鈺來說,僅僅這數日也已如翻天覆地。可她依舊未能從到處禁衛重重的神殿溜出去。
她不知姐姐如今境況如何,不知西南別苑那邊究竟如何。
但這一日,她總算得知了一個有力的消息。
祭典籌備已經進行到最後,明日傍晚,便會由太子妃前來主持。能見到姐姐,對於蕭鈺來說無論如何也是件好事。
十五日這一天。駙馬爺與公主申時一過便奉命入宮面見皇帝。
一行人雖匆忙謹慎,但芙嵐難得的心情大好,手上一直拿着笛子把玩,走路故意一擺一擺,顯出一副紈絝子弟的模樣。
陳璇看了半日,終於忍不住劈手將笛子奪過來:“身爲駙馬爺,就該有駙馬爺的樣子。”
芙嵐止住步子,只覺得好笑:“駙馬爺該是什麼樣子我管不着,但我自小就這副樣子,你看不慣?那何不找個合意的駙馬爺,偏要找我?”
“你以爲我樂意找你!?”陳璇作勢要扔掉笛子,“我說不許你玩就不能玩!”
“喂!”他不禁發怒,疾步過去從她手裡把笛子奪回:“你最好別多管我的事,否則,把你休了!”
陳璇一怔,臉上的怒意逐漸變爲譏笑:“你算什麼東西?就算要休,也是本殿下休了你。”
“在下就等着那一天。”誰知聽到此話,他不生氣反倒似笑非笑的對她做了個揖,轉而徑自往前走去。一衆宮人隨陳璇止步,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芙嵐卻撇下她們毫不在意。
盯着他的背影片刻,陳璇終吐出一句惡毒的詛咒:“有朝一日,我定要將你五馬分屍!”
等他們夫婦一路置氣抵達鑲宸殿時,鑲宸殿中已聚滿皇親。
帝座左右依舊是景素歡與陶妃她們。接下來便是陳浚、蕭靈玥,十皇子與十一皇子,陳煜一如既往沒有出現,不過大家對此習以爲常、見怪不怪。
芙嵐行過禮,由侍女領到自己的席位上。陳璇同他坐下時,刻意往一旁挪了挪。
“父皇……”方落座,芙嵐竟忽然舉起酒盞,“兒臣敬你一杯。”
“哈哈……好。”皇帝只是一愣,但很快回過神,舉杯滿飲。垂眸望去,座下的芙嵐豪爽連飲三杯,左手拿着的笛子被他一面把玩着,落座之際,還將它在手中轉了一圈。尾端的墜子在半空中劃出一道清冷的光芒。然而只是一眨眼,再度望去卻是一片虛無。
皇帝擡眉望了芙嵐一眼,座下的人對帝王陰冷的眼神毫無畏懼。
甚至在直視帝王的目光裡還含着一絲不屑。
皇帝在心中微微嘆了口氣,還是如多年前一樣,陸桑的少主就是這樣一副桀驁不馴的模樣。
“聽聞宮中樂坊又譜了新的曲子,朕連日忙於政務,不如趁今日諸位都在,一塊兒聽聽吧……”皇帝將手移到雙膝上,低低對於總管道,“傳!”
“是。”於總管退身到座下,片刻提着尖細的嗓子喊道,“傳樂!”
話落,笙歌瞬起,早已準備在側的宮廷舞姬聽到命令後魚貫而出。清幽的古琴聲從鑲宸殿帷幕之後如潺潺流水傳出,縈繞殿樑。舞姬展袖隨樂起舞,輕紗伴着轉動的妖嬈身段起起落落,甚爲美麗。
然而眼前舞蹈雖美,但真正將心思放在舞上的人少之又少,在場的人各懷心思。此刻擺在他們眼前的只有接連不斷的權謀。如若沒有那些東西,哪裡又會有唾手可得的佳人美酒?
歌舞鋪陳,宴席幾近酉時才結束。
看着殿外即將降臨的夜色,帝王首先起身,彷彿已經預先吩咐好了一般,於總管旋即躬身喊道:“擺駕楚徽宮。”
陳浚眉目一沉。
——真正的盛宴,終於要來了。
在望見皇帝的那一刻,宛如銅牆鐵壁包圍楚徽宮的侍衛轟然讓開一條道路,甲冑觸地,割出堅定有力的聲響。
宛月低眉走在景素歡身邊,等皇帝未留意時景素歡便悄悄朝她點了點頭。末了擡手摘下腕間青翠欲滴的鐲子遞過去:“回去換個鐲子過來。”
“是。”宛月會意,退身離去。
星垂四野、東曦既駕之時,坐落在江淮城最北方的楚徽宮中,總有一道璀璨色彩自殿中發出。那是屬於高臺上琉璃屏障的色彩,美豔奪目。
雲下的夕陽漸漸淡去,天邊彷彿有一道黑暗正向這座城池襲來。
賀樓烏蘭領着衆人低眉跪在寬敞的楚徽宮內,啓門迎接到來的帝王。
玄紅的靴子緩緩走進視線。賀樓烏蘭高舉雙手俯首一拜:“巫女叩見皇上!”
蕭鈺混在羽騎之中,隨着行了大禮。
少頃,皇帝賜衆人平身。聽見帝王的聲音,蕭鈺有些意外。他和自己想象中威嚴肅肅的帝王威儀不一樣,皇帝的聲音溫和似水,淳淳而來。她當下好奇的擡起頭,想要看看這位傳聞中的帝王一眼,然而視線還未移到皇帝面上,卻先被芙嵐吸引了過去:“是你!?”
握着笛子的手微微一震,視線旋即落到聲源處,那雙熟悉的眼眸竟在眼前,芙嵐眼神一亮,只一刻便認出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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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子大婚的喜慶還未褪去。江淮城仍陷在一片歡愉之中。
未歸郡城的王侯在晚霞落盡之際一同聚集在頗具盛名的天香樓。以景青玉爲首的郡王都已落座,唯獨溪郡的肅王來得晚些。等候的時間裡,桂郡的離霄王最先耐不住性子抱怨起來:“往常不管什麼時候,都是這小子來得最晚。”
說着摔落筷子,一桌子的菜餚擺在眼前,卻不能動。
離霄王撫着圓滾的肚子,鎖眉罵罵咧咧。
景青玉淡淡笑着,並不接話。
對於這樣的聚會,一向是他所排斥的,藩王私聚是皇上最忌諱的事情,自然要列在他人生裡“不許”的第一。但這一次他意外的沒有拒絕。
青雲郡的青王在離霄王吶吶下也開始有些不耐煩:“他一向如此,何曾把我們放在眼裡。肅王不管怎麼說到底和皇家沾親帶故,哪裡像我們守着封地唯唯諾諾做人。”一想到被攔截在城外的幾百隨從,青王嘆了口氣。皇上對他們戒備至此,堂堂王侯入城竟只許隨身帶一百人,哪裡是他青王平時的做派。
“誒,相比那位,肅王已經算仁義。”暮郡的雁王低低接到。
“說的是。”頃刻便猜到他所指是誰,青王也不敢多言,轉眼望着景青玉,“我們幾位遠在封地,這一邊還要景城王多多關照。”
“哪裡。”景青玉淺淺一笑,“倒是諸位多多關照青玉纔是。”
“景城王家財萬貫,富可敵國,還需要我們窮鄉僻壤關照,這話傳出去豈不是太可笑……哈哈哈……”離霄王忽然肆無忌憚的捧腹大笑。雁王遞了一個眼神過去,誰知他不領情,還偏要說下去:“誰都知道,在大淮除了懷瑞王,便是景城王最得帝心,說起來連慕容家都不如,瞧瞧這幾日來,太子大婚的事宜不都是全都交給了景貴妃,誒……依本王看,景城王纔是帝王心腹,纔是最接近皇座的那一個人……您若能替我們說好話,我們自然以您爲首……”
“離霄王說的是什麼話!”眼見景青玉神色忽然一冷,雁王急忙打斷了他的話,“什麼心腹不心腹,以誰爲首?我等自當以皇上爲首!你我同爲人臣,都是帝王的忠臣。”
顯然此次聚會也是暗暗進行,天香樓最頂樓的雅座雖被他們包下,但還是不免要擔心人多口雜。雁王呵斥了天香樓伺候的小廝一聲,那幾人忙忙退出去。
雁王這才壓低聲音道:“這種話若傳入皇上耳裡,你十個腦袋也不夠砍。這便算了,別連累景城王!”
臣下私結黨羽永遠是君者最痛恨之事,這一點毋庸置疑。離霄王倒好,竟在天香樓毫無顧忌的說出這番話。
見他訓斥,離霄王不怒反譏笑道,“忠臣?在座的到底有幾位是忠臣?”
“離霄王一向愛開玩笑……”景青玉冷冷一笑,“青玉聽慣了王爺的笑言,倒無傷大雅,只不過這些話傳到懷瑞王或是皇上那裡……”
他頓了頓,指腹若有若無的輕擊扇面:“懷瑞王的手段,想必諸位也不陌生。”
離霄王旋即啞然,臉一陣青白。暗自嚥了咽口水,方纔的氣勢已然全無。青王古怪的咳了幾聲,本意指的是自己:“亡國舊臣,的確比不得別人,總要安分些……”
然而話才說到一半,彷彿被什麼嗆住,青王猛然收住嘴,尷尬畏懼的望了景青玉一眼,見他神色如常,才鬆了口氣。
景青玉沉默着看向前方空蕩的位子。一時間廂房陷入寂靜。肅王卻遲遲未來。
蘇婺還比他提前一步,擡手叩了叩廂房的門:“王爺。”
聽得出是蘇婺的聲音,景青玉起身離席,什麼也未說,只將貼身的摺扇留在廂房。
幾位王爺相互遞着不安的神色,亦是沒說話。
蘇婺剛從別苑過來,手裡拿着宛月剛派人交過來的東西。然而景青玉卻並沒有在第一刻接過:“這是何物?”
“貴妃派人送來的東西。”蘇婺壓低聲音說道。
景青玉詫異,接着挑開了絲帕,只見一枚綠鐲正躺在手心。
“她這是何意?我一個大男人,用不着這東西。”他不禁蹙了蹙眉。
蘇婺回道:“宛月姑娘派人來送時轉達了一句,說是景貴妃在同一個地方已經戴過這鐲子。”
景青玉沉吟半晌,仍未解其意。
她到底想告訴自己什麼!?
“少爺……”蘇婺忽然道,“這鐲子少爺是否見過?”
聽他這麼一提,景青玉似乎回想起來在何時何地見過這隻鐲子,記憶裡模模糊糊,彷彿已經是很久之前的事情。大約也是在半年前了……
“在年節的祭典上見過……”他猛然想起,“這是皇上在祭祀那天賜給她的鐲子……”
蘇婺似乎也想到什麼:“那意思便是……”
“祭典!”景青玉倏地一震,“楚徽宮……她在楚徽宮!那樣說來,今夜宮中要舉行祭典!”
若非舉行祭典,景素歡也不可能會輕易出現在那裡!
景青玉低低說道,“往年舉行祭典,一定會先由禮官發出詔令,而此次祭典六郡郡王竟一點風聲也沒收到……想來,皇上是刻意隱瞞。”
“貴妃傳遞消息給少爺,是不是想要少爺做些什麼?”蘇婺繼而問道。
景青玉忽然瞥了一眼天香樓下的旋梯,一身玄袍的貴族男人正漫不經心的走上來,他轉而低語:“暫且什麼也別做。”
蘇婺未明白他所說,再想問時,主子已經朝那個男人迎上去:“青玉恭迎肅王!”
男人一臉粗狂,揚手一笑:“景城王真是客氣,還要在此等候本王?”
“青玉身爲小輩,理應要尊敬肅王。”景青玉拱手作揖。肅王豪情的搭着他的肩膀一塊朝廂房走去:“來來來……難得景城王同聚,本王今日來遲,自罰三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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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轉暗,暮色深濃。
一行人顯然都對芙嵐與那名羽騎侍衛這一出“相認”的戲碼感到奇怪。但除了芙嵐,最先認出蕭鈺的還是陳浚。
而蕭鈺此刻哪裡還顧得什麼謹行慎言,仇人相見分外眼紅,她正是如此。
“我今天果真是好運!被我逮到了,我們舊賬新賬一起算!”一股血氣剎那衝上頭頂,蕭鈺朝最近攜帶佩劍的侍衛撲了過去,頃刻便將利劍奪在手中,下一刻,劍鋒便從帝王身側飛馳而過。只是一瞬間,殿內驚呼四起。所有人都被這名身形矮小的羽騎侍衛嚇了一跳。陳浚反應過來回身護住帝王。
蕭鈺的目標很明確是芙嵐,他還未回神,身邊更沒什麼侍衛護駕,劍刃轉眼已刺到胸前。
她手腕輕輕一轉,便在他衣襟上劃出一道口子。
就在劍刃即將挑破袍服時,芙嵐擡手以笛子擋住劍鋒,蕭鈺絲毫無退卻的意思,腰身一轉,換了個方向,劍刃便朝芙嵐心口下一寸的地方刺去。
“皇宮中誰人如此大膽!”帝王看着芙嵐衣襟上觸目驚心的血跡,怒喝道,“懷瑞王,你手下怎會有這等目無紀法的狂徒!”
“臣該死!”陳浚並沒有戳穿她的身份,認罪的同時,拔過一旁侍衛的佩劍迎上去。猛地擊在蕭鈺的劍上。蕭鈺承受忽如其來的重力,手終於微微一鬆,而陳浚趁此時朝她擊了一掌,說來也奇怪,那一掌力度來的不不大,只是蕭鈺一時未反應過來,瞬間便跌出遠處。
蕭靈玥張着嘴望着這一切,然而那一聲呼喊卻頓在嘴邊,怎麼說說不出來。
那是鈺兒,不是什麼羽騎侍衛!
“將此人拿下!”陳浚猛然一喝,趕來的宮中侍衛拔槍上前。
蕭鈺灰頭土臉的從地上爬起來,眼見逼近的侍衛,暗自一驚。
然而,那些身經百戰的侍衛在距離蕭鈺還有一尺之時,卻猛地被一股不知從何處而來的力量擊開。
只見芙嵐兀自將刺在胸口的劍拔出,忍着痛意拂袖躍起,擡手之際忽他從衣袍間爆發出一股強大的氣勁,瞬間將靠近蕭鈺侍衛擋開。哐啷幾聲,連同侍衛手上的兵器也被遠遠震開。
帝王沉聲怒喝:“芙嵐,竟敢如此放肆!”
這時,恐怕除了帝王,所有人早已被這場面震得不知所措。
芙嵐毫不畏懼帝王的盛怒,只是一笑,便掠到了蕭鈺身邊。
然而這時,胸口卻猛然一痛,他擡手捂住,感受到一股溫熱的粘稠。
“你……你……”蕭鈺十分驚愕的看着他,對他這種舉動也表示不理解。她要殺他,可他卻忍着傷在皇上面前護着她!。
“懷瑞王,還不動手!”連陳浚都有片刻的遲疑,帝王冷冷的看了他一眼。但就在那時,芙嵐忽的攬住蕭鈺腰身騰空躍起,皇宮牆垣在他腳下如一道道低檻,雖然身帶劍傷,然而飛躍過去對於擅用術法的陸桑少主來說也不過是一瞬間的事情。
那道玄紅的身影瞬間便消失在視線裡。連同那個行爲反常的羽騎侍衛。
不過這時,已無人懷疑那名羽騎侍衛與駙馬爺之間非同一般的關係了。
皇帝怒道:“連朕都不放在眼裡!果然是毫無教養的蠻夷!”
陳璇回過神後冷冷一笑:“那也是父皇選的駙馬爺!”
“你……”不經遲疑,皇帝揚手就要打去。
然而手掌方舉到半空,他所有的視線轉瞬被忽然從空中墜下的笛子吸引。那正是芙嵐一直隨身攜帶之物。
笛子墜落在帝王腳邊時,生生斷成兩截,正當衆人對此匪夷所思之際。一張薄如蟬翼的畫卷卻自笛子中滑落而出。
“日夕圖!”皇帝急忙撿起,急迫的鋪開來看。
他的瞳孔在那一刻急劇收縮了一下,片刻後,因方纔一場意外而生的怒竟然消失得乾乾淨淨:“終歸……終歸都是朕的東西!!”
芙嵐和蕭鈺的離去在這一短暫的時間裡被人遺忘。
所有的注目都留給了帝王手上的畫作。唯獨慕容昭慶對那幅畫卷毫無興趣,視線只在陳浚和蕭靈玥之間來回轉動。相對於他們處心積慮爭奪的權謀,她更看重的卻是情愁。
垂掛屏障上的澹月圖似乎受到影響,畫中的月亮逐漸豐滿,淡淡的光暈旋在四周,片刻後穿過帷幔,悄無聲息的落在帝王手中的畫卷上。
與此同時,遠處的山巒間已有一輪淺淺的白光在穿越雲層涌現,而在它的對面,如烈火般的夕陽還在空中轉動着,遲遲不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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