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紫轉身朝着正門走去。
跟在她身後,籌擁着她的侍婢們,不知不覺中,已是滿臉通紅,眼放光芒
玉紫來到了正門處。
她堪堪走近,那寺人一挺胸脯,尖聲叫道:“玉姬到——”
玉姬到——
在這樣的宴會,這樣的正門,能被寺人這麼放聲稟報的,從來只有各國的使者,以及被一國之君倚爲臂膀的國士
滿殿的喧囂,瞬間一止,所有的聲音在這一刻都消失了,所有的目光,都嗖嗖嗖地看向殿門處
無比的安靜中,玉紫提步,緩緩跨入大殿。
這一瞬間,所有的燈火,所有的光華,都集中到了她一人身上
萬衆矚目中,白袍玉膚的玉紫,衣履雍容,高華無比
在無數人屏住呼吸時,她緩步踏入殿中。
齊太子身側,一個夫人打扮的貴女呆呆地望着玉紫,低低說道:“一個婦人能做到玉姬這樣子,縱死無悔。”她轉向嬌美動人的盧可兒,問道:“可兒姐姐你說是嗎?”
盧可兒嘴角僵了僵,好半晌才含糊地應道:“然。”
玉紫徑直走向趙出。
當她來到大殿之前時,趙出站了起來,他上前一步牽過玉紫的手,目光掃向衆人,縱聲說道:“諸君,我身側的婦人,便是玉姬,也是這一戰的大功臣”
他從身後的宮婢手中拿過酒樽,朝着衆臣一晃,朗聲道:“諸君,請爲立下不世之功的玉姬,飲上此樽”
話音一落,他仰頭一飲而盡。
衆臣同進舉起酒樽,一飲而盡。
把酒樽放下後,趙出轉過頭看向玉紫,燈火中,他的琉璃眼中,閃動着溫柔的光芒。他牽着玉紫的手,朝着王座走去。
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他的王座,只有左側有一個塌幾。除此之外,再無塌,亦無婦人
玉紫一怔,目光閃了閃,緩步在那塌几上坐下。
剛剛坐下,她的眼角,便有意無意地瞟向趙出。
趙出顯現出的是一貫的雍容,他似乎沒有察覺到這位置的變化,只是含着笑,在王座上坐下。
他剛入座,樂音便起。
就在這時,位於右側的一個賢士站了起來,這賢士留着三絡長鬚,面目端正古板,他朝着趙出一揖,目視着玉紫問道:“敢問大王,你這玉姬,可是我魯氏之婦?”
語氣中,夾着咄咄逼人之勢
這話一出,音樂聲便是一頓。
在滿殿之人地注目下,玉紫苦笑了一下。她朝趙出望去。
燈火中,趙出俊美的臉上,依然是老神在在,只有玉紫才能感覺到他眉頭微皺。
慢慢的,她站了起來。
她一站起,所有的眼光,便都聚集到了她身上。
玉紫轉向那個賢士,盈盈一福,清脆地應道:“妾正是魯氏婦。”
她是不想承認,可當初在齊地面對着齊太子時,她已自承了身份,再說,在這個總人數不多的時候,面目相似的沒有幾個,她沒有耍賴的條件。
“咄”
隨着那賢士重重一唾,殿中變得鴉雀無聲
“你這婦人,可還記得老夫?”
那賢士板正的臉上,一抹怒色和厭惡之色在流動。
玉紫低眉斂目,態度恭敬中,卻透着一股從容,她搖了搖頭,清脆地說道:“妾自從白骨荒山中醒過後,對於前塵往事,都已忘記得差不多了。妾,不識得丈夫”
她說得很自然。
大殿中,嗡嗡聲大作。
那賢士慍怒地低喝道:“你說,你不識得老夫了?”
“然。”
玉紫的聲音,依然自然有力。
那賢士哈哈一笑,他冷着臉,沉沉地說道:“如此說來,當**從老夫手中騙得鑰匙,竊走密訣之事,也不記得了?”
玉紫點了點頭,她眉目微斂,再次清而自然地應道:“然。”
那賢士重重一哼,喝道:“那麼,你累得嫡母自刎以謝之事,也不記得了?”
玉紫心中格登一下,語氣中卻沒有遲疑,她依然清澈地應道:“然。”
“當年老夫最爲看重的小輩,累得老夫囚禁三載,痛悔終身今日問來,得到的卻是一個‘已然遺忘’? 善,大善”咬牙切齒中,含着無邊的恨意。
無數雙目光中,通明的燈火下,玉紫白玉般的小臉上,依然帶着從容的微笑。在這張臉上,任何人都看不到羞愧,也看不到不自然,似乎這個賢士所說的種種樁樁,都與她毫無干系一般。
再一次,嗡嗡聲四起。
那賢士再次朝着地上唾了一下後,突然轉頭看向齊太子,高聲問道:“殿下,當年這個婦人,便是爲了你而行不忠不孝之事。敢問殿下,這些年來,她可有說已經遺忘了你?”
賢士的聲音洪亮之極,引得殿中迴音陣陣。
齊太子的雕刻般的俊臉上,閃過一抹惱意,他盯了那賢士一眼,沉聲說道:“婦人自是記得我。”
他的話音一落,賢士‘哈哈’大笑起來。他拊掌樂道:“果然,果然。竟是不記得爲惡之事,只記得鍾情之夫,哈哈,哈哈。”
賢士的聲音中,充滿着反諷和憤懣。
一時之間,嗡嗡議論聲充滿了整個大殿,無數雙目光,都盯向了玉紫。
玉紫上前一步,讓自己完全地呈現在燈火當中。
她轉眸看向那賢士。
對着他,她盈盈一福隨着她這個禮一施,殿中瞬時安靜了大半。
玉紫蹲福在側,吸了一口氣,清脆地說道:“昔日,妾從屍骨中甦醒時,頭腦欲裂,嘔血三升,大病一場”
她擡起頭,目光清澈地望着那賢士,一字一句地說道:“妾當時,腦中只有兩個人的臉,其中一個,便是太子殿下。妾當時也不知,爲什麼一念及太子,心中便是絞痛難當。”
她的話調誠摯而堅決,頓了頓,又續道:“另外一張臉,卻是一個婦人所有。等到了臨淄,妾才知道,那婦人名叫吳袖。妾一見她,心中便是又恨又懼,隱隱知道,害妾者,吳袖也。”
她望着那賢士,“妾險死還生,只記得心中最恨的兩個人,餘事皆忘,甚至連自身的名字也不曾記得。以上所言,若有虛妄,天打雷劈”
她語氣堅決地發出毒誓,在令得一殿之人都是一凜後,玉紫聲音稍緩,“君若是不信,也可詢問醫者,看看自開天闢地以來,可曾有此類事發生?”
那賢士盯着玉紫,突然恨聲喝道:“老夫管你記不記得,我只問你這個婦人,對於當日之事,你可有悔,你可有愧?對於被你害死的嫡母,你可曾有不安?”
這一串喝問,一句接一句,咄咄逼人而來。
玉紫迎上了他的目光,她清脆的,溫恭有禮地說道:“足下。若說愧恨,妾,定是有的。”
譁然四起。
這時,玉紫清脆的聲音繼續傳來,“然而,妾已得到報應了當日吳袖下毒於我,再拋屍於野,如此懲罰,君不覺得夠了麼?”
那賢士聽到這裡,不由皺眉沉思起來。
玉紫又說道:“蒼天憫人,縱十惡不赫之徒,放下屠劍,亦立地成神。妾也是如此,妾自甦醒以來,不敢不忠,不敢不信,不敢不孝”她目光轉過趙出和楊宮,其音娓娓,“這幾年間,妾數經生死,對於夫主,肝膽以付,足下,妾已是再世爲人了啊”
那賢士沉默了。
玉紫再次對他盈盈一福。
喧囂聲中,那賢士身側的一個三十來歲的漢子站了起來,他盯着玉紫,縱聲暴喝道:“兀那婦人,你盜我魯氏秘訣,致使我國敗於齊國,如此大恨,便這麼一句‘再世爲人’便了結了麼?”
這人聲音太過響亮,驚得殿中灰塵撲簌簌而下。
就在這時,趙出冷漠的聲音突然傳來,“如此說來,你們魯成氏,是想在我趙王宮中,與我趙出的婦人計較一番了?”
他這聲音一落,只聽得“錚——”地一陣整齊的脆響,卻是站在四周的劍客們同時拔劍出鞘
那漢子大爲憤懣,他騰地站了起來,指着趙出怒喝道:“趙出,你要護了這個不孝不忠的婦人麼?”
“然也”
趙出地回答,十分的果斷清明,他盯着魯成氏的諸人,沉沉地說道:“婦人對你魯成氏如何,對你魯國如何,與我趙國何干,與孤何干?”他嘴脣微掠,一抹冷笑森森流露,“孤只知道,這個婦人於我趙國有大功,於孤有大功”
他說到這裡,右手一揮。
嗖嗖嗖腳步聲四面而起,燈火中寒光四射,轉眼間,十幾柄長劍便同時指向了魯成氏諸人
一時之間,殿中劍拔弩張
坐在魯成氏附近的衆人一驚,連忙站起避開。
趙出回過頭,朝着玉紫瞟了一眼。當下,玉紫低下頭來,緩緩退後,重新坐入塌席。
然後,趙出站了起來。
他舉起酒樽,琉璃眼冷冷地盯着魯成氏諸人,慢條斯理地說道:“方纔玉姬已然說了,她險死還生後,已是再世爲人。”
他說到這裡,聲音一低,冰冷了兩分,“我的婦人,她已認了錯了,也說明了前因後果了你們是就此忘記前事,還是想要殺了她了結仇恨?”
他舉起酒樽,淡淡地說道:“若是願意了結這段因果,便與孤飲了這酒吧。若是不願,孤也不介意孤這殿前,再添上幾具屍骨”
殿中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