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欸你們聽說了嗎?紅河嶺那樁案子……好像不簡單吶。要出事兒了啊,出大事兒!”
井水旁自古以來便是小道消息集散地,茂盛的楊柳隨風搖擺投下一片蔭涼,東家的長,西家的短,天子腳下,再聊聊天子家的秘密。
“哎喲可不是嘛,最近這風言風語的,前段時間方家那小公子死的時候我就說不吉利,我說的沒錯吧,不過那傳言是真的嗎?”
“說的有模有樣的,不像是假的,更何況,那可是黎王啊,黎王殺的人還少嗎?當年鐵蹄所到之處就沒有多少俘虜的,據說全給殺了!”
“可那殺的都是兵吧,紅河嶺死掉的可都是平頭百姓,黎王再怎麼殘暴,也不會殺那麼多人吧?”
“也沒說是黎王殺的啊,原本不是說黎王趕到紅河嶺的時候那裡的人都已經被殺乾淨了麼,現在就說啊,是那個秦閻拿紅河嶺的百姓做要挾想逃跑,結果黎王不答應,就放任秦閻把所有人都殺了,這叫見死不救,那時候他們不是號稱正義之師麼,是個人都對他們感恩戴德啊,說他們是救世主,結果呢……”
“那也不會一個都救不下來吧,四萬五千人呢……”
“誰知道呢,當年他連自己兒子都不救,紅河嶺又算得上什麼。再說了,他如果救了一些人下來,那見死不救的事情不當時就暴露了嗎……”
大家七嘴八舌的說着,來汲水的人換了一波又一波,蓋因這裡是三教九流匯聚之處,所以什麼話都能往外說。
過了一會兒,一個叼着菸袋的老頭子咳了幾聲,忍不住罵道:“你們這羣小兔崽子就知道整天瞎逼逼叨,人打下了江山,你們安享了太平,死的又不是你們,現在就學會嚼舌根子了?嘁,咱下柳街就沒幾個好人,都甭在這兒假裝憂天憫人的,看着就膈應。”
其餘人似乎都很怕他,而且在下柳街混久了,臉皮都個頂個的厚,就算老頭子說的不是什麼好話,也還是嬉皮笑臉的,絲毫不見尷尬。
“那是老菸袋,別看他表面上是個普通的老頭子,還滿口黃牙,他可是下柳街的槓把子,這裡沒有誰敢不給他面子的。”零丁在一旁解釋着。
此時他們一行四人坐在街邊的茶水鋪子裡,眼觀六路耳聽八方,那廂老菸袋罵罵咧咧,這廂坐在燕三白身後右側方的一桌已經把話題延伸到了李晏身上。
“你們覺得李刈的兒子真的會是個閒散王爺嗎?”
“嘿嘿,管他呢,出了這樣的事兒,那位漂亮王爺也頭疼呢吧……”
“你們說朝廷會怎麼做?”
“朝廷能怎麼做?那都是大周建朝之前的事了,死無對證啊,難不成還能端起髒水往自己身上潑嗎?”
“你還別說,陛下可以把髒水往李晏身上潑嘛,反正都是他爹搞出來的,順帶再借此除了小的,一箭雙鵰啊!”
“有理!說得有理!”
“…………”
零丁聽得頗爲不忿,楠竹也鼓起了一張小臉,道:“他們這麼說師兄,都是壞人!”
“看這情形,傳言出現不是一天兩天了,對方顯然預謀已久。”燕三白此時稍作喬裝,所以沒什麼人認出他來。對面的人一頭白髮,倒是顯眼,不過春亭觀的秋戌子道長一向是個雲水間的美麗傳說,就更無人認得了。
秋戌子斟着茶,道:“下柳街只是一個起點,從這裡傳出去的消息,會比真相本身更有殺傷力。”
零丁深以爲然,“沒錯,消息傳過一條街,就變個樣子,等傳到洛陽,估計連我家王爺都會變成殺人不眨眼的大魔頭了。水可載舟,亦可覆舟啊。”
零丁難得說出這麼有學問的話,燕三白不禁多看了他一眼,而後道:“現在還沒那麼糟糕,民間的聲音只是襯托,接下去幾天的早朝纔是重點。”
秋戌子悠悠的喝了口茶,“放心吧,我那徒弟福大命大,不是個愛受欺負的主。”頓了頓,秋戌子又道:“就是有點缺心眼兒。”
缺心眼兒?
燕三白沒會上意,秋戌子又咳嗽了一聲,目光掃過燕三白的脖子。燕三白低頭一看,這纔看到脖子裡明顯的紅痕,連忙扯了扯領子,給鬧了個大紅臉。
昨夜着實有些放浪了,主要是李晏太不是人,欺負得狠了,又把你抱在懷裡溫柔繾綣,動人的情話撩撥着你腦袋裡的那根弦,說着說着,就又把你裡裡外外欺負個遍。
昨夜李晏埋在他體內的時候還抱着他說,現在他的願望已經改成了夜夜笙歌,做一隻極樂鬼,爭取日日不用上早朝。
燕三白有的時候真的很想打他。
“哎,年輕人吶……”剛剛還不服老的秋戌子忽的感嘆了一句,燕三白赧然,不過可喜的是秋戌子似乎對他們這禁忌一般的關係沒有感到絲毫不適。
四人很快便離開了下柳街,往其他的地方去查探情況。
零丁和楠竹走在前頭,秋戌子落後一步走在燕三白身邊。外面的情況果然比下柳街要糟糕,只不過是一夜之間,好似什麼不好的苗頭都冒了出來。
但外面的人畢竟不如下柳街那麼渾,大部分都是老實人,在天子腳下嚼天子家的舌根,搞不好是要掉腦袋的。而且無論是洛陽還是長安的百姓,都十分喜愛李晏這個洛陽王,就算他們相信傳言說的話,也很難把罪責都推到李晏身上去。
只是這攸攸之口實在誅心,而且燕三白知道李晏是真的愛着這一方子民,否則不會這麼多年順從的讓自己無所事事。他忽然很不想讓李晏出宮,不想讓他聽到外面的風言風語。
可是堵住一個人的嘴簡單,卻難以堵住萬民之嘴,大周又奉行仁政,朝廷對此想必也是無能爲力的。想要解決問題,還是得追本溯源。
而現在還有一個亟待解決的問題——秋戌子一路上都高深莫測的盯着他看,那種彷彿能把人看穿的目光一度讓燕三白覺得自己所有的秘密都曝光了。而且,話說……爲什麼他們結伴而行了呢?
秋戌子和楠竹到底哪兒冒出來的?
秋戌子似乎真的看穿了燕三白的內心,神秘一笑,”不要緊張,我就是來替我的徒弟把把關,還有,記得不要告訴他我來長安了。”
”爲什麼?”燕三白一愣。
”那當然是因爲我想給他一個驚喜,總之,你別告訴他就好了,乖孩子。”秋戌子拍了拍燕三白的肩,語重心長。隨即他停下腳步,喚了聲楠竹,”楠竹,我們走了。”
楠竹連忙回頭,蹭蹭蹭的跑到師父身邊,還很有禮貌的跟燕三白和零丁說再見。
秋戌子摸摸他的頭,帶着他走出了幾步,忽然又停下來,轉頭跟燕三白說:”這樣的事兒雖然壓不垮我徒弟,但有關於他爹的事終究是他的心魔,我看你似是他的故友,平日需多陪陪他。”
燕三白一怔,心中一凜,面上卻還保持着鎮定。秋戌子似是什麼都沒有看出來,雲淡風輕的看着他,繼續道:”對了,我聽說你還有個外號叫江湖百曉生,若有關於羅剎的消息,一定要告訴他,你應該知道的,我那徒弟一直覺得他沒死,一直在找他。”
”一直……在找他?”燕三白的心裡,泛起了一絲波瀾,他沒有注意到,自己的聲音變的有些沙啞。
”是啊,一直在找。”秋戌子道。
燕三白頓了頓,眼瞼微垂,”我知道了,若我知曉,定然轉告。”
”那便先謝過你了。楠竹,我們走吧。”
待到兩人的身影不見,燕三白纔回過神來。
”燕大俠?燕大俠你沒事吧?”零丁關切的問。
”沒事。”燕三白搖搖頭,目光卻一直停留在兩人離去的方向,久久不語。
而與此同時,楠竹正仰着他那可愛的小腦袋,問:”師父師父,你到底猜到什麼了呀?”
秋戌子把手背在身後,慢悠悠的走着,”爲師也猜不出來,所以只好炸一炸他嘛。”
”師父你好奸詐。”
”嘖,小娃娃不要亂說話。”秋戌子屈指彈了彈他的腦門,隨後又後悔了似的給他揉了揉,”簡而言之,我猜,很多年前,你師兄就和你燕大哥認識了,只不過很多年後,你燕大哥還記得你師兄,你師兄卻把人忘記了。”
”哦……那是師兄不好哦。”
”不不不。”秋戌子連說了三個不字,眼裡似乎有別的思量,”這倒也不一定。”
另一邊,燕三白長長的抒了一口氣,定了定神,什麼都沒多跟零丁解釋,就徑自來到了大理寺。秋戌子似乎在調查他,燕三白不知道這位神算究竟知道了多少,但他既然已經決定留在李晏身邊,便再顧不得許多。
正如李晏所說,隨緣吧。
關卿辭已經以最快的速度查到了謝氏的來歷,果然跟紅河嶺有關。原來謝氏在許給方尚書之前,曾定過一門娃娃親,對方是她一位遠方表哥,正是紅河嶺人氏。照理說當時謝氏和那位表哥都還小,這麼多年過去,感情早淡如雲煙,然而壞就壞在當年紅河嶺出事時,謝氏的爹恰好在那位表哥家做客,於是一起死了。
人世無常,大抵便是如此了。
燕三白心中唏噓,但也不說那悲春傷秋的話,他與關卿辭兩人湊在一起時,總是效率至上。
”外頭如今風言風語,唯恐有亂,你們還得盯緊點兒。”
”我知道,巡邏的人已經重新安排過,城防司那邊我管不了,須得你自己去關照。”
一旁的零丁就插話道:”城防司倒是不用擔心,王爺跟那邊熟。”
燕三白點點頭,隨即他們就去見鄭庸和蘇染他們,燕三白很好奇——他們究竟是怎麼在這個節骨眼上,一窩蜂湊到長安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