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的時候,李晏借用楚雲樓的地盤開慶功宴,慶祝什麼不用明說,來的人也就午子英和潘達這些知根知底的損友。但李晏附耳跟他說了幾句話,他思忖了一下,也就點了點頭。
在楚大爺的地盤上開慶功宴,楚大爺自然出了最多的力氣。他這幾日埋首賬本間鮮少出現,但今天這麼大的事兒,他也有所耳聞,心裡不免詫異——那兩個人,就這麼在一起了?
就這麼簡單?
楚雲樓深深的皺起眉,覺得好不現實。然而當他看到李晏和燕三白牽着手出現的時候,卻什麼也說不出來了。
這兩個人站在一起如此登對,如此自然,竟讓人覺不出一絲不好來。
好像……事情本該如此。
可事實上燕三白並不如表面那般淡定,被李晏牽着手走進來的時候,他覺得自己畢生的臉都被李晏拿走了,放在他自己的臉上,其厚無比。
但李晏有着極其冠冕堂皇的理由——身爲發小,是時候推楚大爺一把了。
看楚大爺的臉色,他們都覺得這一招的效果挺不錯。
席間潘達嚷嚷着要敬酒,說實話,碰到李晏和燕三白這情況他心裡原先還是有點怪怪的,他覺得世事太奇妙,楚大爺和鶯哥兒是一對,可李晏和燕三白怎麼又湊一起去了呢?
可午子英就跟他說——瞧瞧,你還能找到比燕三白更好的人站在清河身邊嗎?
於是潘達就盯着燕三白和李晏瞧啊瞧,把燕三白替換成個女人試試,然後他就發現——救命!怎麼看怎麼不搭調!就算換成泠玉也覺得缺了點什麼啊!哎喲喂天吶瞎我狗眼李清河你的眼神怎能如此醉人!
零丁也湊在一旁說道:“燕大俠多好的人吶,就這麼被我家王爺拱了。聽說上次西域那邊有位女國王想要送一座城給燕大俠,都沒有成功呢,王爺多牛啊!”
“是啊,燕兄長得好文采好武功好性格好,這麼一想我都有點心動了呢……”午子英遐想着。
於是潘達就這麼被兩人成功的洗了腦,覺得李晏和燕三白簡直是天造地設的一對,能在一起真是太好了。
相比之下,楚雲樓就安靜得多。
他拿着酒杯有一下沒一下的喝着,沉默的感受着他們的喜樂,心裡便不由自主的想起鶯哥兒。今日鶯哥兒仍舊沒有出現,也沒有人刻意去提起他,但那道身影卻停駐在楚雲樓的心裡,久久揮散不去。
那一顰一笑如此生動,竟讓楚雲樓在觥籌交錯中,恍惚間看見他了似的。
已經……五日未見了。
楚雲樓從來不知道分別會如此教人難過,短短几天他心裡就暴躁的不像話。
他以爲鶯哥兒會一直都在的。
可他沒有想過,總有一天他們會長大,那些原本無關緊要的東西會變得沉甸甸的壓在他們肩上,比如責任,比如性別。
他還記得十七歲那年,鶯哥兒剛滿十五。十五歲的少年初長成,五官張開了,身板拉長了,像一株嫩柳,不知不覺間便抽出了新芽。
夏日他穿着淡色的衣衫,低下頭去摘青葉的時候,楚雲樓恰好能看見那白皙纖細的脖頸。陽光很烈,少年細嫩的皮膚經不起曬,微微有些泛紅,米分嫩米分嫩的。
楚雲樓把傘稍稍移到他的頭頂,手緊握着傘柄,強迫自己移開目光,藉此來掩蓋自己的心虛。
可是鶯哥兒感受到頭上忽然灑下的一片清涼,回過頭來衝他一笑,明眸皓齒的模樣撞進楚雲樓的眼裡,他覺得,老天爺跟他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
春夢了無痕。
楚雲樓不知道多少次做着同樣的夢,夢裡的少年被他壓在身下發出甜膩銷魂的呻·吟,紅着眼眶情難自已的叫着他的名字,白皙的肌膚上滿是他留下的淫靡痕跡。
楚雲樓覺得自己瘋了。
那個夏日蟬鳴太聒噪,十七歲的楚雲樓天天跑去院子裡拿井水沖涼,嘩啦啦嘩啦啦,從頭澆到尾,院子裡的下人們都覺得少爺瘋了。
楚雲樓是真的瘋了,纔會接受午子英那個不靠譜的混蛋提出的不靠譜的建議。
他滿腦子都是鶯哥兒的身體,怕自己對女人不行,進房之前猛灌了自己很多酒,搞到自己意識都有些不清醒才進去。
他不在意裡面那個女兒是誰,長什麼模樣,他只想讓自己擺脫這樣的窘境。
結果是滿意的。
他不是非鶯哥兒不可,那股邪念也藉此紓解不少,然後日漸平淡。他以爲事情就這樣結束了,他身爲獨子,會按照家裡的意思娶一個能幫他料理家事的賢惠女子,然後生下幾個孩子延續香火,而鶯哥兒永遠不會知曉他心裡曾對他抱有怎樣齷齪的心思。
可是他沒想到自己對鶯哥兒的渴求不是消失了,而是以另一種方式潛藏在心底,而後在鶯哥兒被擄走的時候,瞬間爆發。
那天他把鶯哥兒帶回家,失而復得的喜悅讓他有些忘乎所以。但是瞧見鶯哥兒背上的字時,一股怒氣又油然而生,那就像自己的東西被人覬覦了,萬分不爽,於是他第一時間就拉着鶯哥兒去洗澡,要把那該死的痕跡洗得一點兒都不剩。
那時他站在門外等,鶯哥兒喊他進去加水,他就提着水進去了。看到鶯哥兒的第一眼,楚雲樓就不禁眼睛發直。
薄如蟬翼的衣衫被水打溼了,緊緊的貼在皮膚上,勾勒出姣好的身形。水順着他光潔的下巴滑落,滑過喉結和鎖骨,而後掠過那被浴桶遮住的引人遐想的腰際。
鶯哥兒只是鉤鉤手指,就把楚雲樓的魂兒給勾了過去。
水桶跌落在地上,水翻了一地。鶯哥兒的手攀上他的肩,睫毛微顫着,獻上自己的脣。
楚雲樓情難自已的摟住他的腰,那個夢又重新浮現在他眼前,真實得可怕。
然而一陣風從窗戶的縫隙裡吹過楚雲樓的脖頸,他不禁打了個冷顫,清醒過來,下意識的將鶯哥兒從自己身上拉開。
鶯哥兒怔了怔,隨即輕咬脣瓣,伸手拉住了他,“你不想要我嗎?”
楚雲樓感覺到他的肩在微微顫抖,他以爲是風吹的,便想把他坐進水裡,免得着涼。可這種並不高明的轉移話題的手段並不起效用,鶯哥兒擡頭,直直的看着他,眼神堅定,“楚雲樓,你不要跟我裝傻,我今天自己犯了賤來勾引你,接受,或者不接受,我都受着。但你能不能不要逃避?!”
“我……”楚雲樓不敢看鶯哥兒的眼睛,良久,才沙啞着嗓音道:“我們繼續做朋友,不好嗎?”
“朋友……”鶯哥兒的臉迅速的變得煞白,只是他適時的轉過身,沒讓楚雲樓看見。他看見前面的銅鏡裡自己被水打溼了薄衫的放蕩模樣,想起別人在背後調侃他是兔兒爺的笑語,忽然覺得很累,很冷,彷彿所有的堅持都在那一刻被輕易瓦解。
他扶着浴桶邊緣,緩緩的在裡面蹲下,再沒有回頭看。
“你出去吧。”
這是他跟楚雲樓說的最後一句話。
他不再糾纏了,楚雲樓自由了。
可現在那種自由變成了無邊的孤寂,像夢魘一樣吞噬着他。
恍惚間,他又以爲自己在那燭影搖曳間看到了鶯哥兒。他無奈苦笑着,知道那一定又是自己在妄想。
可是潘達他們的反應卻讓他瞬間回過神來——是鶯哥兒!他真的來了!
楚雲樓騰地站了起來,手裡還拿着酒杯,看上去傻傻的。
今日鶯哥兒做着男子打扮,清秀的書生模樣,嘴角掛着笑,可眼神掃過楚雲樓時,卻恍若無物。
他是來祝賀李晏和燕三白的,不顧因爲他的到來而變得有些尷尬的氣氛,先自罰一杯,又分別敬了李晏和燕三白一杯,跟衆人說笑了一會兒,便抱着琵琶坐到一旁,說是給他們彈首曲子助助興。
鶯哥兒的琵琶可是秦淮一絕,不過他不是伶人,所以鮮少在外人面前顯露,聽的最多的便是近水樓臺的楚雲樓。在過往的無數歲月裡,他們就常常坐在這小樓上,一個喝酒傾聽,一個素手撥絃,紅燭配着羅帳,任時光荏苒。
美酒醉人,琵琶聲更醉人,李晏趁着身邊人認真傾聽的時候,伸手攬住他的腰,下巴擱在他肩上,饜足的把人抱個滿懷。
燕三白身體猛的一僵,沒有第一時間去推他,而是下意識的看向其他人——呃,其他人都此地無銀三百兩的轉過了頭去。
燕三白的臉似火燒,李晏卻又探頭在他最燙的耳垂上親了親,“我們走吧,留在這裡會礙了楚大爺的眼。”
楚大爺抽了抽嘴角——是我們礙你的眼了吧!
楚雲樓真的被李晏這毫無顧忌的炫耀行爲刺激的不輕,差點內傷了。這還不算,他們臨走時,潘達這傢伙又跑過來湊在他耳邊跟他說了一個秘密。
那是一個被時光掩埋的秘密,震驚得楚雲樓久久無法回神。
而這時,琵琶聲停了,鶯哥兒抱着琵琶站起來,也欲離去。楚雲樓趕緊回神,大步過去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等等!”
”楚公子有何見教?”鶯哥兒回頭,但令楚雲樓失望的是,那雙往日裡靈動萬分的眸子此刻卻是一點波瀾也無。
”我……”楚雲樓張張嘴,艱難的問出了那個問題,”那天晚上真的是你?我不記得了,你告訴我,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這已經不重要了。”鶯哥兒的語氣淡淡的,”請放開我吧楚公子,夜色已深,我要回去了。”
他不回答,但楚雲樓已確定了答案,他不由激動起來,心裡宛如翻江倒海,”爲什麼不告訴我?你爲什麼從來不說……”
”你弄疼我了。”鶯哥兒平靜的打斷了他的話。
楚雲樓這才意識到自己太激動,把鶯哥兒的手腕都抓紅了,他連忙鬆開,”疼嗎?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只是這太突然了……對不起,我沒想到那一晚會是……”
該死。
楚雲樓發現自己說什麼也不是,他甚至無法想象,在他自以爲解脫了的那個夏日,鶯哥兒到底是怎麼熬過來的。
我究竟……都對他做了什麼啊……爲什麼會這樣?!
鶯哥兒低頭了揉手腕,睫毛在眼前投下一片陰影,他忽的又想起那個晚上來。
他不知道那個青樓女子的存在,以爲自己的感情終於得到了迴應,原來這個人跟他一樣,彼此愛慕着。因爲他如此深情的呼喚着他的名字,擁抱着他,所以他舒展開身體,付出了自己的所有。即使,數天之後他發現那只是一夜笑談。
”你不用自責,那都是我甘願的。如果你還是覺得愧疚,那便把它想成一次交易吧,那塊玉佩就當作是你給我的酬勞,如此,我們誰也不欠誰。”
鶯哥兒的語氣平緩,楚雲樓卻是氣到不行,他寧願鶯哥兒恨他罵他,也不願意他選擇這種方式來描述他們之間的關係,”爲何要如此輕賤自己?你知道我從來沒有把你想成那樣的人!如果那一晚我們的關係真如你說的那樣不堪,我又何至於硬生生的把你推開?!”
不是不喜,而是不能。
家中就他一個獨子,他不能卸了肩上的擔子,卻更不能容忍鶯哥兒受到一丁點的侮辱。
”那現在呢?”鶯哥兒忽然發問:”你知道了那一晚陪你的人是我,又打算如何?”
楚雲樓緊緊握着拳,心裡在掙扎着。鶯哥兒的目光彷彿直直的照進他的心底,逐漸,泛起冷意,他毫不懷疑,如果他再次在這裡退縮,他將永遠的失去這個人了。
他在下決心。
可鶯哥兒已經沒有那麼多的耐心,他早已放棄,又何必再起波瀾?於是他轉身就走,走的乾脆決然,再不肯讓自己有一絲狼狽。
然而他走到一半,楚雲樓的聲音忽然在背後響起,堅定,執着,彷彿帶着一股無可撼動的力量。
”你等我,等一切塵埃落定,我會再去找你。”
鶯哥兒的腳步頓了頓,卻沒有回頭,”可我不會再等你了。”
”那換我等你。”一朝想通,楚雲樓心中鬱結漸去,忽然覺得舒暢了許多。李清河堂堂王爺尚且能做到,他爲何做不到?只是他太瞻前顧後,不願意跨出那一步罷了。
他要對楚家負責,難倒便要負了鶯哥兒嗎?
他就不信,找不到解決的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