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蘇小魚的自尋死路

這世上有許多自尋死路的例子,比如說螳螂生子,比如說蜘蛛交配,再比如說飛蛾撲火,最後還有,蘇小魚愛上陳蘇雷——

蘇小魚

1

週六的時候蘇小魚和楊燕一起吃飯,約的還是匯豐四十六層,楊燕最喜歡的餐廳。

蘇小魚先到,坐在窗邊遙望熟悉的大廈,想起第一次來的情景,心裡總有些說不出的滋味。

"Sorry,小魚,我遲到了。"楊燕的聲音是伴着人一起出現的,坐下的時候還笑着按了按蘇小魚的肩膀。

蘇小魚來不及抱怨便驚訝地張大了眼。面前的楊燕一身裙裝,長髮披垂,難得一見的淑女風範,跟記憶裡乾脆利落的樣子差了十萬八千里。

"別看了,這一身我是被逼着穿上的,趕着過來跟你吃飯,沒來得及換。"清楚蘇小魚眼裡的意思,楊燕揮手解釋。

"被逼的?"蘇小魚眨眼睛,然後突然捂住嘴笑嘻嘻,"我知道了,你相親!"

楊燕正在看菜單,這時苦着臉嘆息,"是啊,還以爲回家能鬆口氣,沒想到我媽每天就爲了這個揪着我不放。早知如此,還不如再找個BLM熬着,至少沒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

"相親嘛,怎麼會亂七八糟?"蘇小魚從未經歷過相親,這時來了精神,說話的時候雙眼亮晶晶的,"有沒有一見鍾情?"

"一見鍾情了我還跑來跟你吃飯?"楊燕瞪了她一眼。

"哦……"被瞪了,蘇小魚低頭。

"你怎麼樣?新公司還好嗎?"上菜的時候楊燕已經恢復精神,開始關心蘇小魚。

"挺好的,每天都能學到很多東西,比以前天天對着一大堆數字好很多。"

事實上,蘇小魚最近越來越覺得自己有轉型成爲萬能助理的前兆。那天以後,陳蘇雷逐漸將日程表交代到她手裡,大部分的電話也由她接聽。她越來越少有機會與麗莎一起待在那個舒適無比的辦公室裡埋頭整理數據,整天跟着老闆東奔西跑的,連帶着開車技術也突飛猛進。

"聽上去你家老闆很不錯啊!到底是誰?有沒有照片?讓我看看長什麼樣。"第一次看到對老闆毫無抱怨的員工,楊燕連帶着對那位幕後大老闆也好奇起來。

菜已經上齊,蘇小魚對着冰鎮烏冬面舉筷子,說話的時候頭也沒擡:"你不是見過嘛,就在這兒!"

"在這兒見過?"楊燕一臉問號,愣愣地想了幾秒鐘之後突然瞪大眼,筷子啪的一聲拍在桌面上,聲音都尖了,"是那個男人?那個穿黑色毛衣,笑起來好像要開花的男人?"

沒有心理準備,蘇小魚被她嚇到,一口烏冬面咬到一半,差點兒從嘴裡掉下來,還不忘結結巴巴質疑,"哪裡開花了……你別亂講!"

楊燕比她更激動,隔着桌面抓住她的手,就差沒有撲過來,"蘇小魚,你給我老實招了,你到底跟那個帥哥是什麼關係?!"

什麼關係?當然是老闆和打工仔之間的關係啊!蘇小魚想張口回答,但突然有手機鈴聲,她對着楊燕做了一個不好意思的手勢才接電話,聲音很職業。

"您好,哪位找陳先生?"

那頭聲音急切,蘇小魚倒是習慣了,仍是簡單回答:"對不起,您有預約嗎?"

過去在bullpen裡並肩作戰,但她們到底只是分析員,用不着整天端着一副職業表情,這是楊燕第一次看到蘇小魚用公式化的口吻說話,總覺得她有些地方變了,不知不覺看得愣了。

沒時間注意楊燕的表情,蘇小魚正努力對付電話那邊氣急敗壞的某位先生。

"你是煮咖啡的那位蘇小姐吧?我是衆合的孫大文啊,你不記得我了嗎?我真的有非常緊急的情況要找陳先生,請你幫我聯繫一下他吧,拜託了。"

原來是他。蘇小魚攏了攏細巧的眉毛,又想大聲回一句:"先生,我不是專業煮咖啡的!"不過聽他的聲音裡滿是心急火燎,再想起陳蘇雷之前看好這家公司,她再一次把這句不滿嚥了回去,想了想再開口回答:"孫先生,關於衆合的注資協議,陳先生會在下週到D市之後與你們詳談的,預訂的日程是週二,不是和您確定過時間了嗎?"

"是的,是的。"那邊回答得很快,聲音也是氣喘吁吁的。好像能看到孫大文擦汗的動作,不知道他爲什麼急成這樣,蘇小魚滿臉奇怪。

但是聽完他接下來的話之後她終於瞭解到事態的嚴重性,躊躇了一下點頭,"好的,我聯繫陳先生,您稍等。"

好不容易接完電話,蘇小魚擡頭看楊燕,"對不起啦,突然有事,我再打個電話。"

楊燕一直安靜地坐着沒說話,這時突然來了精神,張大眼睛看着蘇小魚,雙手合十,"小魚,你要打電話給你老闆嗎?能不能免提?讓我也聽聽他的聲音。"

這是什麼跟什麼呀……蘇小魚看着她一臉無奈。

2

之前一番公式化的對答,並不是蘇小魚故意刁難孫大文,事實上她自己也有兩天沒見到陳蘇雷了。昨晚因爲一份緊急文件她打電話請示,那頭背景裡有嘈雜音樂,都聽不清他在說些什麼,最後插進來的是一個嬌柔女聲說:"蘇雷,你怎麼在這裡?"隔着電話都能感受到柔媚入骨。

不敢多問老闆在做什麼,蘇小魚講了幾句就自覺收線,回家的路上一直很安靜。麗莎和老吳都覺得奇怪,擔心地問她是不是病了。

她沒病,只是人有點兒累了,或許是跟一個超人在一起時間久了,有時候竟忘記了自己其實只是個普通人的事實。

回家倒頭就睡,早上起來的時候才發現自己的手機沒電了,再打開看到未接電話,只有一個,凌晨撥進來的,是陳蘇雷。

她看着那個熟悉的號碼許久,不知爲什麼沒有回撥,換上衣服之後就出門赴楊燕的約了。心裡還給自己找理由,就當沒看到吧,難得的休息日,她籤的是工作合同,又不是賣身契。

一想到這些她撥電話的手指就有些遲疑起來,但事態緊急,她最終還是撥通了那個熟悉的號碼。那頭響起機械的女聲,居然是關機,還以爲自己聽錯了,再撥還是這樣,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蘇小魚奇怪地看了一眼電話。

"怎麼了?聯繫不上?"楊燕還在那裡一臉期待,這時也覺得不對勁,開口問了一句。

"電話沒開。"蘇小魚想了想再打開電話,找出老吳的號碼撥出去。

老吳倒是很快就接了電話,聽完她的話之後立刻答了:"哦,早上五點多的時候我去接的陳先生,然後把他送回西區那間公寓了。他好像很累,現在應該還在睡吧?"

五點纔回公寓?怪不得不接電話。蘇小魚點頭,想了想又問:"吳師傅,我有很要緊的事情要見蘇雷,能不能麻煩你和我一起跑一趟?"

老吳在那頭不好意思道:"小魚,我還在太倉啊。麗莎小姐說要過來覈對一家物流公司的賬目,趕回去不知道來不來得及。"

哦,老吳和麗莎今天的確有這一項安排,是她忘了,蘇小魚嘆了口氣。

正要掛斷電話,老吳的聲音又傳過來,這次稍帶點兒遲疑,說話很躊躇,"小魚,你最好去看看陳先生,早晨我是到濱江接他的,就他一個人,上車也不說話,手冰涼涼的,嚇壞我了。"

一個人?蘇小魚愣住。她打電話的時候不是還聽到其他人的聲音嗎?怎麼到了早上就變成一個人在江邊了?

又想起那個凌晨的電話,突然有點兒莫名地心慌起來,蘇小魚點頭應着掛斷了電話。

抓過包站起身來,蘇小魚滿臉不好意思地看楊燕,"對不起啊,突然有急事,我得先走了。今天我請客吧,下次再找時間好好給你賠罪。"

她這幾個電話費時長久,楊燕已經邊等邊吃起來,這時看到她的表情非常瞭解地揮手,"去吧,去吧,我體諒你,有機會拍兩張你家老闆開花的照片給我看就行。"

怎麼又開花了?雖然着急,但蘇小魚轉身的時候仍是很無奈地垂了垂頭。

時間緊張,蘇小魚是打車去的,那幾棟公寓樓仍是靜靜地掩在綠蔭之中。許久沒來了,下車的時候蘇小魚望着精緻的大門遲疑了幾秒鐘才舉步往裡走。

在大門處報了住戶號碼,走進公寓大廳裡,蘇小魚又被身穿制服的工作人員客氣地攔住,正要報樓層號的時候桌上的電話響了。他接起來聽了,回答的時候一臉驚訝,"就是頂樓那家啊,7B,剛纔打電話下來說要我們派人上去打掃,怎麼會沒人應門?"

蘇小魚在一旁聽着,這時突然插話,抓包的那隻手不知不覺用了力氣,手指都陷進皮面裡去了,"7B?我就是要去7B。司機說他一早就回來了,肯定在的。"

那個工作人員握住電話看她,慢慢地兩個人臉上都有些神色不對。他掛上電話之後就從桌後走出來,引着蘇小魚往前走,"小姐,您彆着急,我現在就帶您上樓去看一下。"

3

上樓之後已經有專人得到消息,趕過來刷卡開門,蘇小魚跟着衆人走進廳裡,熟悉的一切出現在眼前,但她心跳得混亂,哪裡還顧得上感慨。

他們已經進門了,但一眼掃過卻沒有一個人在。那些工作人員一時也沒了主意,臥室方向突然有很輕的響動,所有人一起回頭,終於在臥室門口看到了這間屋子的主人。

"你們在幹什麼?"的確是陳蘇雷,不知何時出現的,立在臥室門口講話,聲音很低。

"陳先生,您還好嗎?"身穿制服的工作人員率先開口。

陳蘇雷點頭,回答的時候眼睛看着蘇小魚,"謝謝,我剛纔睡着了。小魚,你來了?"

"嗯,我來了。"突然被點名,蘇小魚條件反射地回答了一句。

"要是沒什麼事,那我們就先離開了。"那位工作人員反應很快,看了他們兩眼之後立刻帶着衆人告辭,臨走又想起來什麼,轉身非常認真負責地補了一句,"陳先生,之前您要求的清掃服務還需要嗎?"

陳蘇雷仍是立在那裡講話。臥室在走廊末端,從廳裡看過去只覺得他整個人都陷在陰影裡,好像是模糊的一團,連帶着聲音都覺得遙遠,"不用了,謝謝。"

訓練有素的工作人員離開得非常迅速,門被很輕地帶上,耳邊咔嗒的一聲響。突然意識到這個地方只剩下她和他了,蘇小魚擡頭小心地往陳蘇雷所在的方向看。

看到他以後,一路上莫名的心慌終於緩解,但是隨之而來的卻是侷促不安,都不知道怎麼解釋自己的混亂情緒,蘇小魚開口的時候聲音斷斷續續的。

"蘇雷,之前衆合來了一個電話,孫先生說工廠那兒出了些問題,聯繫不到你,所以我纔過來……"

"衆合?"稍過了幾秒他纔回答,有點兒不確定的語氣,好像忘記了這個詞所代表的意思。

漸漸又覺得奇怪,蘇小魚往前動了動步子,小心地問他:"蘇雷,你沒事吧?"

他點頭,站直了一點兒才說話:"等一下,我換件衣服。"

蘇小魚原本站的角度不好,一直看得模模糊糊,這時走近一步纔看清楚,陳蘇雷身上穿的仍是他平時慣穿的淺色襯衫,只是有點兒皺,領口也敞着,全不是他平常清爽服帖的樣子。

正覺得奇怪,他已經轉身進房了。蘇小魚只能點頭應了一聲,然後在客廳沙發上坐下,安靜地等待。

廳裡到處都是陳蘇雷的氣味,沙發上隨手擱着的外套,拆開的唱片,翻到一半的雜誌,還有手錶和車匙,再奢侈昂貴的東西都是隨意散亂地放着,好像沒有一樣是值得主人小心在意的。

最後看到兩本暖色的大書,就在茶几上,倒是放得很整齊,封面是許多意大利美食的原料,奶酪嫩黃、番茄鮮紅,還有各種形狀、顏色的麪包和通心粉,熱熱鬧鬧地鋪在面前,只是這麼望着也覺得溫暖豐饒。

她是記得這兩本書的。那個嘈雜的書店,他在她身邊低頭翻看,微笑着回答她的問題,付款的時候立在她身前……那是她記憶裡離他最近的時候,比他們四脣相交的時候還近,近得讓她有幻覺,幻覺自己伸出手指就能鉤住他,即使只是一片小小的衣角。

蘇小魚不想再看下去了,但目光卻定定地落在那小塊地方不能移動,漸漸地鼻酸起來。太可笑了!想好了不該記得的事情,爲什麼總是做不到?

4

腳步聲,就在她身邊停下,蘇小魚一驚擡頭,看到的當然是陳蘇雷。他已經換過衣服了,應該還洗過臉,額上的頭髮溼漉漉的。

他正俯下身來,蘇小魚這一擡頭差點兒碰上,眼前掠過他的側臉,然後是淡色的襯衣。總覺得今天的陳蘇雷有些地方不對勁,蘇小魚遲疑了一下又想開口,卻見他只是伸手去拿那兩本食譜,隨手將它們擱在沙發邊的小几上之後才坐下。

他開口問她,聲音有點兒啞,"衆合的人說了什麼?"

想起正事了,蘇小魚坐正身子講話:"孫先生一早打電話來,說有幾家南方的客戶突然破產,加上前幾個月沒有收到的款項,他們現在資金缺口非常嚴重,供貨商和工人又鬧得厲害,所以現在工廠已經接近停產。據說有當地的供貨商和法院關係不錯,正申請強制破產令,如果我們不能儘快注資的話,再拖下去他們就可能……"

他靠在沙發上聽她說話,一手撐着頭,漆黑的眼睛,蒼白的臉色,廳裡陽光正好,但總覺得一點兒都照不到他的眼裡。

聽完孫大文的電話之後,她就一直在想要怎樣講出這番話,之前在腦海裡整理過數遍了,蘇小魚剛開口的時候還算流暢,但說到後來語速漸漸慢下來,最後突然停了,張口說了完全不相干的另一句話。

"蘇雷,你是不是頭疼?"

他正皺眉聽着,這時擡起眼來看她,眼神幽暗,慢慢地多了一點兒探尋的味道,回答卻更簡單。

"沒有。"

"哦……"那句話出口就有點兒後悔,聽完他的回答蘇小魚更覺得尷尬,應聲的時候頭都是低着的。

耳邊又聽到他的聲音,語速雖然不快,但已是一貫的鎮定口氣。

"我知道了,你打電話改簽一下機票,跟孫大文說我們坐最近的一班飛機過去看一下,還有讓老吳儘快趕回來,他也得去。"

"好的。"蘇小魚當然領命,摸出電話就打,先撥航空公司,再打給吳師傅。通話很順利,只是最後撥給孫大文的時候,才接通就再次被那頭的激動語氣嚇到,總覺得事關重大,她講話的時候忍不住往陳蘇雷那裡看。

他仍坐在原來的位子上,沉默地看着她,但眼光卻彷彿透過她的身體落到遠處,不知在想些什麼。

自蘇小魚認識這個男人至今,無論遇到怎樣的情況,她總感覺只要看着他,自己心裡的不安就會奇蹟般地消失,但今天不知怎麼了,她竟越看越心慌。

結束全部電話之後蘇小魚站起來,輕聲徵求他的意見,"蘇雷,能夠改簽的最近的航班是晚上六點,吳師傅說他已經在回上海的路上了,五點之前就可以趕到這裡。我想現在回家收拾行李,可以嗎?"

他一直都沒說話,這時卻看着她突然開口:"小魚,弄兩杯熱巧克力吧,我想喝。"

啊?沒想到他突然冒出這樣一句話來,蘇小魚傻了,回答的時候稍有些結巴,"哦,可是我還要收拾行李……"

已經快兩點了,她家在外環附近,離市中心十萬八千里遠,來回好大一個圈子,就算打車去時間也很緊張。熱巧克力又不是衝一杯速溶咖啡那麼簡單的事情,這樣她會趕不上飛機啊!

"沒必要回去,需要什麼,可以買。"

可以買?誰買?她一臉迷茫,最後又掙扎了一句:"可數據都在電腦裡……"

"用我的,備份我這裡都有。"他回答的句子簡單,接着居然伸手按了電視遙控,廳裡很快響起CNN新聞播報的聲音。他看了一眼屏幕,乾脆地切換了頻道。

一天沒見自家老闆而已,怎麼感覺這地球上突然多了一個任性的小孩。已經說不出話來了,蘇小魚無奈地垂了垂肩膀,認命地舉步往那個熟悉的廚房裡去。打開櫥門找原料的時候,聽到廳裡的電視聲已經變成上海本地臺的老孃舅節目,說着上海話的主持人熱血沸騰地講述着發生在弄堂裡的出軌情事,旁邊的嘉賓個個義憤填膺。

她爸媽最喜歡這節目,每天追着看不算,還老拿來互相討論,她自然也是熟悉到不能再熟悉,但是突然在這裡出現……

蘇雷,你沒事吧?

不能理解的事情發生了太多,到了這個時候終於突破了蘇小魚所能承受的極限,她乾脆埋頭在銀黑色的櫥櫃裡找東西,默默無語了。

5

吳師傅趕到的時候正看到陳蘇雷與蘇小魚一前一後從大門裡走出來。休息日,難得蘇小魚沒穿着慣常的套裝,T恤牛仔褲,白色外套,比平時更小了一圈。

她手裡空空如也,開門的時候吳師傅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換來蘇小魚無奈地一攤手。

吳師傅開車有保證,雖然時間緊張,但是趕到機場的時候距離上機時間仍有半個多小時。

貴賓休息室裡人不多,身邊人個個西裝革履,上機前仍抱着筆記本十指如飛。蘇小魚之前在BLM的時候也跟着項目組出過差,看到這樣的情景就感覺熟悉,再對比自己今天一身亂七八糟的樣子,覺得很丟臉。

陳蘇雷坐下之後就開始與人通話。這個電話費時長久,他慣常地聽多說少,許久才點頭應一聲,說的也不是中文。蘇小魚也想找點兒事做,但實在是兩手空空,最後只好隨手從旁邊摺疊整齊的報紙、雜誌堆裡抽了一張埋頭看。

最好的休息室,提供的服務到底不同,各國報紙都有。她隨手抽了一份還是最新的英國《每日郵報》,蘇小魚權當練習英語,打開就看了。

照習慣翻到財經版,一眼望過去滿是蕭條,最近這一類新聞看得太多了,英國又是重災區。蘇小魚嘆了口氣跳過,再翻到副版的時候眼角突然掃到一條配圖新聞,上面有模糊的照片,是個中國女子。

在英國報紙上看到中國面孔,蘇小魚好奇之下仔細讀了那條新聞,剛看的時候還興致勃勃,後來就愣住了,背後一陣一陣地發寒。

這條新聞並不長,內容是:英國某私人銀行家受金融海嘯波及,宣告破產,不堪債務壓力跳樓自殺,並在死前將自己的中國妻子與孩子槍殺在豪宅裡。現英國警方已經通過中方使館通知其中國妻子在國內的家屬,其家屬不日將赴英處理後事云云。

最近這樣的消息並不少,國內也有。蘇小魚之前還聽說一些南方的企業家因爲債務壓力自殺的消息,更血腥一點兒的,拿不出錢的欠債方被追債者滅了滿門。其實回頭想想,要不是陳蘇雷及時伸出援手,她全家也差點兒因爲這場金融風暴淪落到悲慘境遇裡去。

想到這裡她忍不住轉頭看了一眼陳蘇雷。他還在通話,仍是那個姿勢,靠在沙發上,一手撐着頭。她能看到的只是他的側臉,還有他垂下的眼,沉沉地看不清眸色。

好吧,大恩不言謝,她放在心裡就好。蘇小魚的目光重又落回手中的報紙上。照片上的女子眉清目秀,背景就是新聞裡所提到的那棟奢華大宅,那女子笑得滿臉幸福。

銀行家的妻子……當初她嫁給這個男人的時候,應該是爲自己驕傲的吧?那個時候,她想到這個結果了嗎?

把自己交給一個男人,漂洋過海,在陌生的世界開始全新的生活——豪宅名車,奢華生活……那個時候,她想到過這個結果嗎?

同樣的問題在腦海裡剋制不住地盤旋,低頭看着照片上的那雙含笑的眼睛,蘇小魚發呆了許久,直到小姐走過來提醒上機時間才驚醒。

身邊的陳蘇雷剛剛結束通話,站起來的時候看了一眼她手中的報紙,突然開口講話,聲音很冷。

"這有什麼好看的?放下,我們走了。"

成爲她的老闆之後,他對她講話的語氣自然與過去有了些微差別,但無論如何,在她聽來總是溫和耐心的,從未聽過他這樣冷硬的語氣,蘇小魚當場愣了。

就連吳師傅都察覺到了不對,提着行李走過來的時候小心地看了一眼蘇小魚手裡的報紙,然後臉上表情一變,接着便從她手裡拿下報紙折起放到桌上,"小魚,時間到了,快走吧。"

"哦,我來了。"蘇小魚回神擡頭,再看的時候陳蘇雷已經獨自走了,只留給他們一個背影。

被這樣莫名地一嚇,蘇小魚在上飛機的時候生了點兒怨氣。她今天原本休息,還以爲難得有機會能與朋友吃頓飯、聊聊天,沒想到孫大文突然的一個電話將一切全盤打亂。之前已經被蘇雷的反常表現嚇得不輕,現在兩手空空上飛機不說,最後幾分鐘還被沒頭沒腦地訓了一句,她一口氣噎在半途,嘴脣都抿得麻了。

幸好坐在她身邊的是吳師傅,看到她的表情很好心地安慰了一句:"小魚,沒關係吧?"

"沒事,沒事。"跟吳師傅交情很好,蘇小魚擺手,又偷偷看了一眼坐在前幾排的陳蘇雷,用眼神講話。

算了,打工仔不跟老闆一般見識。

空中小姐送上飲料,吳師傅過了一會兒才又開口問她:"小魚,剛纔那張外國報紙說了些什麼,我看你看了好久。"

想起那條新聞蘇小魚心裡仍不舒服,捧着杯子嘆氣,然後纔給老吳簡單複述了幾句。

老吳一開始用心聽着,到後來突然臉色大變,說話聲音都有些變調,"小魚,你說,你說楊小姐怎麼了?"

他這麼激動還把聲音壓到極低,蘇小魚不明原因,但不知不覺也受到感染,瞪大眼睛緊張起來,"吳師傅,難道你認識那位小姐?她到底是誰?"

"楊小姐是……"老吳衝口而出,接着突然剎住話,低頭大口喝水。

蘇小魚正奇怪,擡起頭突然看到陳蘇雷的目光,遙遙往他們所在的方向望過來,看到她擡頭纔開口,聲音也很低,她不得不靠嘴形揣測了一下。

他在說:"小魚,你過來。"

6

好奇心沒有得到滿足,剛纔莫名的怨氣還在,蘇小魚行動的時候很有些不情願,但是老闆有令,她這個欠了一大筆債的員工也沒膽子不從,所以最後還是站起身往那裡走了過去。

頭等艙好像是永遠都坐不滿的地方,陳蘇雷身邊的位子是空着的,他倒是很忙,打開筆記本,等她坐下之後又把屏幕轉向她。

"我看了孫大文傳過來的應急方案,你也看一下,之前談好的條件有些改變,我們的數據庫也要改。"

原來是工作。蘇小魚立刻進入狀態,接過電腦排公式,埋頭跟那些數字作戰。

飛行時間並不長,想到孫大文心急火燎的聲音,唯恐下飛機之後就再也沒時間修改這些東西了,蘇小魚做得很用心,連空中小姐送上來的餐飲都沒顧上。

身邊的男人一直都沒出聲,陳蘇雷今天沉默的時候太多,她漸漸習慣了,一徑低頭跟電腦較勁,努力不受他的影響。

但是進行到關鍵部分的時候不得不徵詢他的意見,蘇小魚嘆了口氣停下手指,一轉頭正對上他的眼睛,沉默地看着她。

那麼久了,她仍在這雙漩渦般的眼睛前失措,已經張開的嘴突然失聲。他可能會錯意了,目光忽然一軟,手指動了動,並沒有做任何動作,只是很輕地說了一句:"別怕,對不起。"

她並不害怕,就算是一條魚,也有動物的本能告訴自己是否會受到傷害。他對她一直都很好,是她沒用。

只是心裡突然難過起來,自己都不知道爲什麼,不想讓他看到這樣矛盾的自己,蘇小魚很快低下了頭。

飛機平穩降落在S市的寶安機場,六點從上海起飛的航班,到達的時候已經很晚了,孫大文在出口處焦急地等着,看到他們後一臉激動。

來接機的是一輛印着廠名的麪包車,司機就等在車上,所有人上車之後就加速駛上開往D市的高速公路。

蘇小魚不是第一次來S市,行駛在高速上的時候並未覺得窗外的景色有何不同,一樣的高樓林立,夜色裡暗影重重。孫大文上車以後就開始講述廠裡發生的緊急情況,最後面有難色地開口:"陳先生,工廠門口白天就被幾家供貨商堵上了,廠長他們都沒法出去,我怕明天會更糟糕,能不能今晚我們就去廠裡跑一趟……"

陳蘇雷沉吟,然後擡眼看蘇小魚。

沒等他開口,蘇小魚的眼睛就張大了,"我得去啊,我不去那些賬目誰覈對?"

吳師傅欲言又止,陳蘇雷的目光在蘇小魚臉上多停留了一會兒,又轉頭與孫大文繼續之前的話題,沒有再堅持。

最後還是都去了,工廠在D市市郊,司機開得不慢,但仍花了一個多小時。轉入通往工廠區的大道之後,看到了聚集在一起的人羣,大部分人還穿着工裝,立在路邊或站或蹲,麻木地簇擁在一起。

已經將近十點,路邊所有的商店都是關着的。這條大道上平時通行的多是巨大的貨車,路燈間隔稀疏,那些人的臉在陰影與偶爾閃爍的菸蒂微光中時明時滅,讓人有一種騷動不安的感覺。

蘇小魚第一次看到這樣的景象,漸漸有些緊張,不自覺地眼光退縮。

孫大文的表情也很難看,開口解釋的時候有些艱難。

"這些都是附近幾家廠的員工,好幾個月沒拿到工資了。有幾個香港、臺灣來的老闆一夜之間跑了,找不到人要錢,有些工人連回家的路費都沒有,所以就……"

光是這麼聽着也覺得心驚,蘇小魚愣住。

陳蘇雷皺眉:"孫先生,到衆合還有多久?"

"就在前面了,我們廠那兒應該還好吧……"孫大文坐在副駕駛座上說話,眼望前方,聲音裡都是不確定。

"小魚,你過來。"車廂裡沒開燈,很暗,蘇小魚耳邊突然傳來自家老闆的聲音,然後是黑暗中伸過來的一隻手。

七人座的麪包車,她原本獨自坐在中間,這時突然被蘇雷牽住手。他的手指很涼,但指間有力,一轉眼她便坐到了前排,就在他身邊。

"蘇雷……"窗外的景象所帶來的驚惶被另一種洶涌襲來的複雜感覺所替代,鼻端充斥着他身上的熟悉味道。蘇小魚不爭氣,雙頰慢慢地熱了,只覺得燙。

他卻沒有看她,眼睛望着窗外,也沒有放開手。蘇小魚順着他的眼光往窗外望去,窗外沒有燈火,濃濃夜色中黑壓壓的一片,漸漸地看清了黑暗中竟然全是人,不知有多少。突然有叫聲,開始只是零星地在耳邊掠過,慢慢地嘈雜聲彙集在一起,筆直傳到他們這邊來了。

車子急剎,所有人都往前猛衝了一下,蘇小魚沒有心理準備,差點兒從座位上滾出去。幸好蘇雷的手握得緊,一把將她拉回身邊,又把她的頭按下去,所有動作一氣呵成,完全是護着孩子的手勢。

眼前一片漆黑,蘇小魚被動地趴在他的腿上,鼻子陷在溫暖的織物面料中,視覺受阻,聽覺卻更加靈敏,耳邊傳來司機驚恐的廣東話,"孫先生,孫先生,他們是衝我們來的,怎麼辦?"

嘈雜聲排山倒海,陳蘇雷的聲音在這一團混亂中仍是很鎮定,"調頭,現在就往回開。"

司機已經傻了,呆呆地不知如何反應。吳師傅一秒都沒耽誤,聲音已經出現在駕駛座邊,"讓開,我來開!"

自己現在的姿勢太曖昧了,蘇小魚怕得要死之餘仍舊掙扎着想擡頭,但是男人的手堅定有力,按在她的後腦勺上,怎麼都動不了。可能是察覺到她的掙扎,他百忙當中還動了動手指,安撫地順了順她的頭髮。

完了,不該動情的時候,她居然鼻酸眼脹。拜託,別了,再這麼下去,她遲早要全面崩潰,在這樣時不時的溫柔之下,她被馴成了一條服服帖帖的米飯魚。

7

情況緊急,車外已經響起被人拍打的聲音。老吳技術非常好,幾乎在不可能的狀態下硬是把車調過頭來,踩油門往他們來時的方向開。嘈雜的叫聲繼續,人羣在車後追趕,車速加快,那些可怕的聲音終於減弱,變得遙遠,最後漸漸消失。

孫大文剛剛與廠裡的人聯繫上,握着電話汗流滿面,聽完那頭的話之後幾乎聲嘶力竭。

"你們瘋了嗎?怎麼能告訴他們我帶回來的是錢?這樣要出事的,要出事的!"

陳蘇雷按住自己的手總算鬆了一點兒,蘇小魚立刻把頭擡了起來,他正在說話:"孫先生,恐怕他們不這樣講,這些人早就衝進廠裡去了。"

孫大文急着解釋:"陳先生,這些工人一定是被那幾個供貨商煽動的,工資我們每月都在發,就這兩個月沒發全額而已。廠裡也只是減產,都沒有停過。"

陳蘇雷點頭,但回答的卻是:"孫先生,或許你覺得這樣就足夠安撫人心,但據我所知,上個月宣佈破產的明俊實業在公告的前一天還進了一個集裝箱的原料,拉出十幾櫃現貨,我想那些工人和供貨商也沒想到第二天這間工廠就會倒閉吧?"

他的聲音很平淡,但蘇小魚卻立時聯想到BLM一夜之間消失的慘痛經歷。那時不堪回首的感覺仍舊清晰無比,她忍不住低下頭,暗暗吸了口氣。

說話間又有一下急剎,這次連吳師傅的聲音都有點兒急起來。

"陳先生,前面的路堵上了,開不過去。"

這條路筆直漫長,兩側都是廠區,深夜裡大多沒有燈光,路燈間隔遙遠,就算有路燈也是光芒暗淡。車開着大光燈,遙遙地照出無數張陌生的臉,就是之前路邊的那些工人,不知何時圍攏起來將整條路都堵住了,幽暗夜色中人頭攢動,彷彿一場午夜噩夢。

"老吳,我們下車,開着燈,別熄火。"還是陳蘇雷的聲音,老吳點頭應了,轉眼就跳下車過來拉開車門。

蘇小魚還來不及說話,握住她的手一緊,自己已經被蘇雷拉了下去。

司機哀叫了一聲:"我們的車……"

老吳難得粗聲粗氣地開口:"車要緊還是人要緊?"

情況緊急,孫大文當機立斷,拉着司機就跟了下來。路沿很高,陳蘇雷當先跳了下去,下面一片漆黑,蘇小魚眼前突然失了他的身影,又是一陣心慌。

但是很快黑暗裡就有聲音,是他直起身來,向她張開手,說:"小魚,來!"

四下黑暗,公路上有混亂的腳步聲,向着他們的方向越來越近,路沿下沒有道路,黑漆漆的一片荒涼。

從小到大,從小鎮到上海,平常的蘇小魚過慣了平常的日子,突然面對這樣危急的時刻,應該害怕,應該發抖的,但眼前只看到他黑玉一樣的眼睛,比夜色更深更濃。

大腦突然停止工作,再清醒過來時自己已經跳了下去,他雙手托住她的腰,放下她的時候好像傾斜了一下,然後纔是誇獎。

"小魚,跳得不錯!"

吳師傅是最後一個跳下來的,這時已經走到他們身邊,也誇了她一句:"咱們小魚挺勇敢的。"

覺得丟臉,蘇小魚沒回答。

吳師傅,大腦當機算勇敢嗎?算嗎?不算吧!

加快步子走了好長一段,終於聽不到那些嘈雜聲,孫大文已經報警,但那頭的回答好像令他更加沮喪,放下電話之後聲音沉重。

"警察局說還有幾個路口被工人堵住了,還有一些人在鎮政府門口鬧事。最近這樣的事情多,他們實在抽不出人手過來,讓我們儘快找安全的地方。"

那就是要用走的……蘇小魚認命地蹲下身緊了緊鞋帶。

四下空曠,夜裡風大,耳邊只有迴旋的嗚嗚聲。蘇小魚膽小,總覺得有些瘮人,不知不覺就往陳蘇雷的身邊靠過去,慢慢地手一暖,又落到他的掌心裡。他也不說話,沉默地牽着她一直走。

手心燙了,然後是臉頰,那些嗚咽的風聲都彷彿變了調子,變得柔軟溫和,有些盤桓在胸口的東西慢慢碎了,零散地剝落下來,一片一片。對自己無法剋制的變化惶恐起來,蘇小魚伸出另一隻手去掩胸口,徒勞地想把那些散落的碎片掩回去。

不知道是否因爲要照顧她,陳蘇雷走得不快,漸漸就落在其他人後面。蘇小魚與自己鬥爭了許久才鼓足勇氣擡頭,卻見他又在與人通話,微啞的聲音融在黑暗中,低不可聞。

其實並沒有走很長的路,十幾分鍾之後就遠遠地看到了國道。自從高速通車之後這條國道就冷清了許多,這個點更是車輛稀少,路面失修多時,暗淡的路燈下到處坑坑窪窪,只看到一片塵土。

留在S市的人得到消息正在趕過來,孫大文與司機招呼大家再走一段到約定的地方等待,沒想到剛一轉身就聽到尖叫。

尖叫的是蘇小魚,叫聲裡滿是驚恐,他們倆回頭奔過去,暗淡的月光下只看到陳蘇雷的腿上鮮血淋漓,一條褲腿膝蓋以下都被尖銳之物剮得殘破,透過濃重夜色都能看到裡面的血肉模糊。

這下就連吳師傅都臉上變色了,立刻蹲下來想做緊急處理。倒是陳蘇雷仍舊鎮定,一手扶着吳師傅的肩膀對所有人開口說話:"剛纔跳下來的時候剮了一下,沒事。孫先生,你先去國道上等車,我的朋友也正在趕過來,應該快到了。"

說完又轉過臉來,蘇小魚就立在他身邊,這時滿臉驚恐之色仍在。他這一天都沒怎麼笑過,看了她一眼之後忽然微笑了,帶着點兒安撫的味道。

實在是不應該的,但她實在忍不住,之前一直都表現得堅強,因此受到誇獎的蘇小魚肩膀一垂,哭了。

8

孫大文與司機去等車,吳師傅步行去不遠處的農家討一些緊急處理傷口的必需品,蘇小魚紅着眼睛跟着陳蘇雷在高處坐下了,目光控制不住地看向他的傷處,想看又不敢,可憐巴巴的模樣。

他倒是不太在意,看她攏着肩膀,又問了一聲:"冷嗎?"

十月末,這裡雖然是南方,到了這個點風裡總是有些涼意的,更何況是在如此空曠的市郊,但蘇小魚搖頭,只是開口問他:"痛嗎?"

"還好。"他輕描淡寫。

"幹嗎不說?我們都不知道。"她想起自己之前居然還埋頭疾走,忍不住又想哭。

他一笑,"逃命的時候要專心。"

逃命啊!她嘆氣,然後才接着說:"孫先生的廠不知道怎麼樣了,他們也挺可憐的。"

"會好的。"

"真的?他們很慘啊!"

"他們碰到的只是資金問題,比他們更慘的都能過去,他們有什麼過不去的?"

都被追債追到家門口了,還有更慘的?蘇小魚張大眼睛,"還有比他們更慘的,誰啊?"

他在夜風中看着她,幾秒之後才答了,語調平淡,"我啊!"

她已經傻了,很久以後才聽到自己"啊"了一聲,愣愣地說了一句:"你騙我……"

"破產嘛!"他又是一笑,好像在說一個不相干的人,"十多年前我在國內做私募基金,挺大,九八年突然崩盤,指數像跳水一樣下來了,那些老闆的錢也打了水漂,有幾個扛不住,追債追到我頭上,差點兒要了我的命,走投無路纔去了美國。要說逃命,我比你們誰都有經驗。"

寂靜午夜,月色暗淡,他的側臉在這樣的光線下仍舊平靜如初,但她卻聽得驚心動魄,忍不住又問:"你就一個人去了美國?家裡人呢?"

"我是獨子,父母早逝,不過那時身邊還是有一個人的。"他微笑,但那笑容慢慢冷了,竟讓她覺得心涼,想阻止他說下去,卻已經來不及了。

"是我之前的太太,破產以前是,破產以後就不是了。"他臉上的微笑還在,"以前常想,如果她看到後來的我,會不會後悔?可真的到了後來,我又忘記了。小魚,"他突然看她,又爲了她臉上的表情輕輕嘆了口氣,聲音變得溫和,"我不該說這些的。別怕,不怕了,嗯?"

她不是害怕,不是的,她只是難過,難過得不知道怎麼辦好。又覺得喉嚨刺痛,鼻樑酸脹,她努力了很久才啞着聲音開口:"那她看到了嗎?後悔了嗎?"

他這一次沉默了許久,久到她都不期待回答了。但她又有錯覺,錯覺他看着自己的眼光變得遙遠,透過她的臉,一直落到她永遠都無法觸及的地方。

但他最終還是回答了,只有一句,聲音很低。

"她看不到了。"

手指上有柔軟的觸覺,他低頭看到的是蘇小魚的手,輕輕地抓着他的一根手指,有些發抖,一直都沒放開。

他安靜地看了她許久,再開口的時候聲音溫柔,"小魚,我告訴你這些,只是想讓你知道,我們誰也不可能預料下一秒會發生什麼,是不是?"

她明白,就像剛纔他跳下路沿的那一刻,她曾有幻覺,害怕再也看不到他。如果她再也見不到他,那麼她會不會後悔,會不會怨恨自己曾經的決定?

她的眼睛在月光下溼潤晶瑩,小鹿一樣,單是這麼看着就覺得美好。多好,這個時刻,她在他的身邊。

盛極而衰,一切都是輪迴。他是從一敗塗地,生死絕境裡掙扎過來的人。他還以爲自己再也不會被預料得見的動盪起伏所影響,沒想到這一場金融風暴,竟然摧枯拉朽,波及一切,將他生命中的那麼多過去一筆抹去。

得知那個消息之後,許多塵封已久的記憶再次破閘而出,混亂陰鬱,眼前總有很久以前的那些片段徘徊不去。

但看着她的時候就是不同,她是小魚,開心的時候眯眼笑,不快樂的時候就哭,簡單得像一杯熱巧克力,所以只是這樣看着就覺得溫暖。生死無常,但他這一次竟覺得軟弱,所以竟然依戀有她在身邊的感覺,所以不想放開她,只想她留下。

不想移開目光,他就這樣看着她,慢慢地問了最後一個問題:"小魚,我想你在我身邊要快樂,如果不,你可以離開,好嗎?"

她手指一動,沒答,也沒有放開。

還有什麼好說的?這世上有許多自尋死路的例子,比如說螳螂生子,比如說蜘蛛交配,再比如說飛蛾撲火,最後還有,蘇小魚愛上陳蘇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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