窮人的自尊就是,明知要不起,卻說是我不想要。
——蘇小魚
1
久光后街,任何時間都是人潮熙攘,車流密集,等待進入shoppingmall地下車庫的各色車輛沿街排成長龍,挪動速度緩慢。街邊是整排的各國餐廳,下着些微寒雨的午後,臨窗一層白濛濛的霧氣,裡外兩個世界都是模糊的。
蘇小魚到達coffeebean的時候湯仲文已經在了,獨自靠窗坐着。就這麼一點兒時間,他居然仍在工作,低頭看着掌上電腦,沉默的側臉,襯着窗上的那一層模糊白霧,更顯得五官深刻。
她在來時的地鐵上想好了許多問題,走過去的時候腳下卻開始遲疑退縮,突然不想再往前走,很想轉身離開這個地方,離開湯仲文的視線範圍。
來不及了,他已經看到她了,在對她點頭。
兩個人面對面之後的第一名話是湯仲文說的:“要喝什麼?”
她剛纔心神恍惚,居然忘記叫東西喝,想站起來去櫃檯,他卻先她一步,立起身低身看她,又問了一句:“要喝什麼?”
她被動地仰頭看他,來不及說話他便替她決定了,“巧克力吧,等一下。”
他說完便轉身,蘇小魚唯一能做的就是望着他的背景發呆。湯仲文無論何時何地都能給其他人帶來很大的壓力,收銀臺的小姐與他說話時有些緊張,最後還找錯了錢,隔着那麼遠的距離,蘇小魚都能看到她耳根都紅了。
她也一樣,一直是有點兒怕他的,她至今都能夠清晰地記得他第一次對她說出deadline這個詞時的壓迫感,那種感覺太強烈了,以至於以後她與他所有的交流中,都不自覺地小心翼翼。
他在她心目中一直是那個有着完美主義強迫症的工作狂,她是這樣想的,也是這樣確定的。那麼他呢?一直以來,究竟是怎樣想她的?
沒時間想太多,湯仲文已經走回她面前,坐下時把手中那個銀色的號碼牌放到桌上,就在他咖啡杯的旁邊。
那杯咖啡是滿的,杯沿雪白,一絲線喝過的痕跡都沒有,蘇小魚開口的時候眼光落在上面,好像那是一件多麼值得一看的美物。
她的第一句話是:“文森,謝謝你的推薦。”
隔了數秒才聽到他的回答,只幾個字:“不用謝我!”然後終於伸出手,端起了那個咖啡杯。
眼前的目標憑空失去,蘇小魚的目光卻沒有隨着那個咖啡杯上移,仍留在空蕩蕩的原地。她沉默了。
他也不說話,等她。
這個coffeebean裡永遠都很滿,身邊充滿了談笑私語,一片嘈雜,唯獨他們兩個安靜如斯。小姐走過來送上巧克力的時候着實遲疑了一下,放下之後收起那個銀色號牌,倒退着走了,一句話都沒敢多說。
透明玻璃杯裡的熱巧克力,顏色很淡,蘇小魚伸手去捧,隔着厚厚的玻璃,熱度一點兒一點兒地傳到掌心裡,低頭喝了一口,果然是淡的,與她習慣的濃郁味道天差地別。
她原是有無數的話想說,只這一口便被衝得淡而無味,心裡混亂,沒想到他應得那樣快。自那個可怕的雨夜之後,她也模糊的感覺到他對她的一些不同,但每次想到最後都覺得自己可笑,不願深思,現在想來,或者是她潛意識裡根本不願多想那個可能。
她這一路都關着心,蒙着眼,盲人騎瞎馬,夜半臨深池,她又不是真瞎,再這麼裝下去,只有死路一條。
想到這裡她便暗暗地吸了口氣,開口繼續:“文森,我真的很感謝你的推薦,但我希望你做出這個推薦是因爲我值得INSEAD,而不是其他原因,否則的話對所有人都不公平,對我也是,對不對?”
她一口氣把這些話說完,仍沒擡頭,耳邊聽不到他的回答,幾秒以後看到那個白色的瓷杯被放回原來的位置,與桌面接觸時輕微的一聲響。
她的心跟着這聲音一起跳了一下同,再努力了一下,蘇小魚強迫自己把眼睛擡起來,看着湯仲文張口想說話。
他也正看着她,卻沒有給她機會把話說出來,聲音平直,只是一句陳述。
“你不用謝我。”
什麼意思?原本說出那句話就耗盡了蘇小魚的所有努力,聽到這樣的一句,她頓時忘了如何繼續。
四目相交,湯仲文眉骨高挺,眼睛很深,很難分辨眼中情緒。她過去也從未嘗試過仔細看他,這時滿心混亂,就更覺得他的眼神複雜難解,完全不得要領。
他卻不移開目光,筆直盯着她的眼睛說話:“蘇小魚,我不認爲你會不值得這樣一個推薦,如果我可以的話。但是INSEAD只接受資深校友的推薦,所以你不用謝我,做出這個推薦的,不是我。”
2
湯仲文語速不快,說的句子也並不複雜,但唯一的聽衆蘇小魚卻聽得一臉茫然,無聲無自地微張着嘴脣,眼裡的焦距都慢慢散了。
她不答,他便一直這樣筆直地看着她,近乎無禮。
或許有失風度,還可能在今後的歲月中令自己失笑,但相比於不知何時才能再見的預期,這些都不算什麼。
多久了?他認識面前的這個女孩子究竟有多久了?這麼長時間以來,他們真正共處的時間少得可憐,但他卻總是會突然地想起她——她在他的記憶中一直是最初相識的樣子,抱着厚厚的一疊資料手冊,奔到他辦公室,略帶些緊張地看他;聽到近似於missionimpossible的deadline時會垂一垂肩膀,然後小地吸一口氣;還有通宵熬夜後在走廊裡邊走邊揉眼睛,看到他走過還假裝沒事,兩隻手一起放到背後去掐,因爲痛,眉毛皺起一點點,而他自已卻不知道,有時還對着他努力地笑。
他是什麼時候注意到她的?竟沒有一絲徵兆,所以讓她徑自從身邊遊過,錯失在突然降臨的變故中。
他出身世家,一路走來順遂無比,直到那天在批賣行,看到陳蘇雷出現在她身後。她回過頭去,望着那個男人微笑,眼裡隱約閃着光。他胸口下某個地方突然皺了一下,並不是痛苦,只是後悔。
後悔沒有告訴她,她在他記憶裡留下的那些點點滴滴;後悔沒有讓她知道,他雖然嚴厲,但她在他心裡總是不同的。或許那些都不是他能夠說出來的,但至少可以告訴她,他曾經有多少次在走廊的一端停下腳步,沉默地看着她睏倦欲眠地走在前頭,最後消失在轉角處。他沒有叫住她,也不想走過她的身邊,只是不想她再一次掐痛自己,還要對着他努力地笑一下。
耳邊響起蘇小魚的聲音,她終於開口說話,叫他的名字,眼中的茫然漸漸退歇,取而代之的是訝然,疑惑,甚至帶着點兒忐忑,“文森,你,你知道是誰推薦了我嗎?”
他知道,很想說那個人的名字,還未開口卻覺得胸口煩悶,這煩悶並不陌生,那天在香格里拉的三十六層,與陳蘇雷面對面時已經經歷過一次,沒想到此刻又捲土重來。
那天她一直站在那個男人身邊,穿着白色的小禮服,並不左顧右盼。因是一種不自知的美,就更加爍爍閃光,他走近時竟覺得刺痛了眼睛。
提議介入惠誠實業股權收購項目的是範聞,但堅持進行的卻是他。任惠誠並沒有把消息放得太大,他們接洽任家長子的時候已經晚了,而任嶽一向以自己的父親馬首是瞻,所以這個項目從一開始就談得相當不順利。後來範聞通過其他途徑終於得知陳蘇雷早已與任惠誠聯繫過收購意向,陳蘇雷行事縝密,若有這樣的消息傳出,那就是已有了相當的把握,範聞當時就有了退出的意思。
但是他堅持。
爲此範聞還與他有過爭執,一臉不可思議地質問他:“你要做下去?怎麼做?惠誠實業還未上市,這不是公開招標,只是原始股變動而已,沒有一點兒透明度可言。你知道陳蘇雷開出來的條件是什麼嗎?你想開到哪個價格?還是說只要是陳蘇雷想要的東西,虧本你也想搶一搶?”
他當時沉默不語,與範聞對視良久,最後還是範聞無奈,搖着頭往外走,再沒有與他多說一個字。
還有什麼可說的,他明白範聞的意思,也不想反駁,有時候人會突然想用愚蠢的辦法發泄。他因自知而沉默。
後來就在酒會上遇見了陳蘇雷。他是獨自走到他身邊的,舉杯微笑,開口卻簡單直接,只一句:“湯先生,眼光不錯。”
“環保照明業的確前景可期,陳先生不也是很早就留意到這一點?”曲折婉轉與躲躲藏藏一向不是他的強項,他的回答也同樣直奔主題。
陳蘇雷臉上的微笑還在,接着他的話說了下去,“是,可惜在商言商,有些事情沒辦法兩者兼得,恐怕是先入爲主的因素更大一些。”
“所謂先入爲主,也可能是因爲從未有過比較的機會,唯一的選擇怎能被稱爲選擇。你說是不是?”他答得絲毫沒有退讓之意,眼睛直視對方。
陳蘇雷也看着他,那個微笑漸漸收斂,終至不見,最後突然一訕,轉身看着遠處的某一點說話,聲音低緩,“湯先生認爲,只要有比較的機會,那個所謂的先入爲主的選擇,就會改變嗎?”
他一時有些錯愕,然後突然明白這個男人在說什麼,頓時沉默。酒會熙攘,不知爲何他們身側卻空無一人,或者即便有人留意也無人能理解。耳邊又響起蘇雷的聲音,卻是笑着的:“Sorry,你不用回答這個問題,事實上連我自己都很想知道結果,如果有結果的話。”
“結果?沒有選擇何來結果?”他的這句話衝口而出。
陳蘇雷一笑,低頭看腳下,他也看過去。他們站在餐廳最邊緣,腳下透明的玻璃地面煙籠翡翠,下面還有錦鯉遊弋,端的是極盡巧思。
“如何?”陳蘇雷不答反問。
他暗歎一聲,陳蘇雷竟然每一句都能夠意會,他真不知該如何解釋。
“玻璃魚缸,再美又能如何?”
“你錯了。”陳蘇雷搖頭,“她是自由的,一直都是,等待選擇的永遠都不會是她。”
他沒想到自己會聽到這句話,細細想過,忽然心裡一嘆,最後只說了一句:“我不明白你。”
陳蘇雷轉頭看他,一笑舉杯,說了最後的一句話:“這樣吧,不如我們打個賭?”
“文森,文森?”熟悉的聲音,是仍坐在他面前的蘇小魚在輕聲地喚他的名字。
他回神看她,她眼裡的忐忑之色更重。蘇小魚難得結巴,又很小聲地再問了一句:“那個,我想知道,推薦我的人是不是,是不是蘇雷?”
他沉默,耳邊又響起那個聲音——這樣吧,不如我們打個賭?
原來如此,這世上竟有這樣的男人,用所有人都無法理解的方式等待一個結果。難道他真的如此篤定,篤定她的選擇永遠都會是他?
蘇小魚還在看他,目光須臾不離,執著地等待一個答案,而他在她殷殷期盼的眼神中垂眸,心中五味雜陳,最後終於沉默地點了點頭。
3
是蘇雷!
終於得到確定的答案,蘇小魚幾不可聞地吸了口氣。她迷惑未解,憑空又生出震驚與惶然來。
爲什麼是他?又怎麼可能是他?
她還記得自己對蘇雷提出想考MBA時他的沉沉眸色。他問她:“是嗎?那你以後要去哪裡?”然後在她不知所云的回答中轉身離開,獨自去了法國,整整兩週。
這是她與他在一起之後最長的一次分離,她不可能不印象深刻。
現在呢?
現在他卻在她不知情的時候給出這樣一個推薦。他對她好?是,他對她好!但她竟不能理解,竟滿心迷茫,迷茫的不是她要去哪裡,而是他要她去哪裡?!
心裡混亂,她倉促地站起身來告辭,“文森,我想先走一步,對不起!”
他欲言又止,但她已經轉身,步子邁得有些急了,差點兒被椅腿絆倒。手臂一緊,蘇小魚回頭看到立在身後的湯仲文,握着她的手臂,表情複雜地看着她,只說了兩個字。
“小魚!”
她不答,手臂微微一抽,肩膀因爲緊張而繃了起來,只是看着他沉默。
四周充滿談笑聲,音樂柔和,咖啡香四溢,但他們兩人身邊的空氣卻寂靜得凝結。她全身僵硬,他目光復雜,這一瞬漫長得令蘇小魚無法忍受,最後手臂一落,是他鬆了手,放開了她。
她心裡一鬆,臉上略帶了點兒如釋重負的感覺,再次道別後同時轉身,步履匆匆,轉眼便走出了門口。
而他獨自立在原地,看着她離開,直到她的背影消失。
旁邊桌上有人招呼,服務員應聲過來,服務員對這個五官嚴峻的男人有些心理障礙,經過湯仲文身邊的時候步子很小,眼角卻不自覺地看他,見他坐了下去,一手端着桌上那杯已經沒有溫度的咖啡,另一隻手擡起,手指屈起,指尖劃過身側的玻璃。
潮溼的冬日,玻璃上厚厚的一層白色霧氣,透過手指劃過處便能看見忙碌的街景,但也只是窄小的一條。他沉默地看出去,街上仍是堵,有些不耐煩的司機開始按下車窗伸出手來,風很大,等人逆風打傘,街上五色斑斕,他最後看到蘇小魚獨自立在斑馬線的一頭,雙手插在灰色大衣口袋裡,眼神固執地望着行道燈。
行道燈的紅色數字開始跳動,最後終於轉爲綠色。她第一個邁出步子,頭髮被風吹散了,遮蓋住眼睛,她擡起一隻手去撥,絲毫沒有停下腳步的意思。
被手指劃過的地方霧氣漸漸收攏,他收回目光,不再看她去了哪裡。咖啡已經冷透了,他低頭喝了一口,然後把它放下了。
蘇小魚知道自己要去哪裡,靜安寺到南京西路短短一站的距離,她立在擁擠的地鐵車廂中竟覺得度日如年,米爾森助理接電話的時候聲音仍是職業化的禮貌非常,說隨時可以替她安排時間。出了地鐵之後她疾步向前,寒風凜冽,她也不覺得冷,一路走到那棟大樓下。大門處進出的人很多,她終於慢下腳步,風太大了,吹散了她的頭髮,進門前她又伸手去攏,手指錯落間突然看到熟悉的身影從另一側門走出,那雪白的風衣,任何時候都耀眼奪目。
是楊在心。她步子匆匆,走出門後竟像是要跑起來,繞過長長的等候出租車的隊伍,一直走到最前方。
等候的隊伍有輕微騷動,有保安走過去與她打招呼,她毫不理睬,但下一秒就有車開入,流線型的車身在雨霧中仍舊晶亮閃爍。
蘇小魚立在原地,手指仍按在冰冷潮溼的頭髮上,突然間心中如鼓,想強迫自己移開目光,想強迫自己錯步後退,但身體不受控制,愣愣地望着那個方向,動彈不得。
車子已經停下,楊在心跨前一步便去拉門,一拉之下車門紋絲不動。她還想用力,駕駛座那一側的門卻開了,有個熟悉的男人走下來,是陳蘇雷。
他繞過車頭走到楊在心身邊,拉門前看了她一眼,然後伸手拍了拍她的後腦勺。她原本一直抿着嘴脣,面無表情,這輕輕一拍之後卻突然崩潰,伸手就去扯他的手臂,像小孩子一樣仰着臉看他,蘇小魚隔着那麼遠的距離都能看到她紅了眼眶。
畫面唯美,好一又璧人!四周的人看得都安靜下來,車子離開後還有人張望着唏噓。
旋轉門不停地工作,冷熱空氣交替,交談聲嘈雜依舊,剛纔的小插曲已經過去,一切繼續,只有蘇小魚忘了自己到這裡的初衷,木然地看着那輛車消失的方向。
身側繁忙不息,她卻覺得自己到了另一個世界,真空一息,窒息的感覺。
她不想看到的,爲什麼要讓她看到?
她感到呼吸困難,像被擱淺的魚一樣。她知道會有這一天,只是沒想到來得那麼快、那麼突然。
蘇雷,這就是你給我推薦的本意?送給我你認爲我想要的一切——遠大前程、錦繡人生,周到、完美,遠遠超過所有人的想象?
蘇小魚又控制不住地想起楊在心最後看着他的表情,眼睛紅紅的,滿臉的委屈。她似乎想通了許多巧合,其實她不願深思,但太陽穴刺痛,怎樣都無法停止。
多好,每個人都有得有失。蘇雷,你真是公平!
第十八章蘇小魚的窮人的自尊
電話響起,許久,停下,然後又響,她毫無反應,最後有人走過來提醒她,是一個穿着制服的保安。
“小姐,您有什麼需要嗎?”
她看着他,然後越過他的肩膀看到玻璃幕牆上自己的樣子,頭髮被風吹得散亂,額頭蒼白,腮邊卻有不正常的紅暈,眼裡虛無一片,木偶一樣的空洞無光。
電話鈴聲還在繼續,那個保安看着她滿眼奇怪,她伸手去接,那頭仍是那個米爾森助理小姐的聲音。
“蘇小姐,請問您到了沒有?米爾森先生現在就可以見您。”
她點頭,然後才發現這個動作的無謂。開口說第一句話的時候沒有聽到自己的聲音,喉嚨痛得彷彿被砂皮擦過,再努力一下,她終於回答:“好的,我馬上就來。”
簽字前米爾森問了一句:“蘇小姐,還有什麼問題要問嗎?”
她手中握着那支黑色的簽字筆,筆桿潤滑,她握得太緊,總覺得要脫手而出,但她更用力地收緊十指,回答得很簡單。
“不用,我沒有問題了。”
與此同時,坐在蘇雷車裡的楊在心已經沉默下來。車在路邊停下,有人上來拉車門,用力很大,順便用另一隻手將她拽了出去。
楊在心沒有看後來的男人,雙眼直視仍坐在車中的蘇雷,聲音裡帶着恨,“蘇雷,你騙我!你答應我姐姐的,你騙我!”
拽住她的是方南。她聽完之後很用力的抹了一把臉,粗聲開口:“叫他姐夫!媽的,這時候才知道打電話叫我來!”
楊在心好像這時候才發現方南落在自己手臂上的五指,用力掙了一下,然後怒目而視,叫了一聲:“放開我!”
而坐在車中的陳蘇雷一直都沒有出聲,最後看了他倆一眼,搖搖頭直接踩油門離開。
4
蘇小魚辭職了。
辭職信放在蘇雷的桌上,內容很簡單,最後一句是:蘇雷,我終於明白你說過的每一句話。謝謝!
公司裡照例忙碌不堪,麗莎小姐也不在,根本沒人注意到她的進出。
不想知道陳蘇雷的反應,走出公司之後她便關了手機。到家已經很晚了,爸爸媽媽都已經睡下,她一個人洗漱了很久,最後媽媽推開浴室門走進來喚她。
“小魚?”
沐浴房中水聲嘩嘩,白色水柱直落在地上,熱氣騰騰,但蘇小魚根本沒有在那裡面。她獨自坐在馬桶蓋上,身上衣物完整,雙手在膝蓋上交合,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蘇媽媽這嚇非同小可,走過去伸手去摸女兒的額頭,手還沒碰到女兒的皮膚就被握住,是蘇小魚。蘇小魚擡起頭來看她,仰着臉,雙目慢慢赤紅,叫了一聲“媽媽”,然後就哭了。
這晚上蘇媽媽在女兒房裡待了一整夜,握着女兒的手聽她斷斷續續說了很久,天快亮的時候,蘇小魚終於迷迷糊糊睡了,臉上淚痕還在。蘇媽媽替女兒蓋好被子走出了房間。蘇爸爸在客廳等了很久,看到她出來一臉擔憂,壓低聲音問她怎麼了。
她看着自己的丈夫,開口前呼出一大口氣。彷彿有一根長裡間緊繃着的弦突然鬆弛了下來,整個人彷彿如釋重負。
“沒什麼,是好事。準備準備吧,我們女兒要出國唸書了。”
這個消息來得突然,蘇國強聽得一強詫異,但是還沒時間盤問,門廳裡就有鈴聲響起。蘇媽媽走過去接,男人的聲音傳來,是蘇雷。他報上自己的名字,叫她伯母,又問:“小魚在嗎?”
蘇媽媽的第一反應是看了看女兒的房間。那扇房門緊閉,一點兒動靜都沒有。她些微鬆了口氣,然後纔回答:“陳先生,小魚睡了。我倒是有幾句話想跟你說,等我一下,我馬上下來。”說完就掛了機。
蘇國強在旁邊聽得一頭霧水,老婆穿衣服的時候還跟着問:“到底怎麼回事?你要跟小陳說什麼?他們是不是吵架了?那個出國唸書又是怎麼回事?小魚考的不是上海這裡的MBA嗎,跟出國有什麼關係?”
蘇媽媽動作麻利,套上羽絨衫就往外走。到門口才回頭看了老伴一眼,聲音裡帶着斬釘截鐵的嗔道,“你別管,看好女兒就是。她睡了,別讓她知道我下去過就行,回來我慢慢跟你說。”
黎明前,樓下一片漆黑,小道兩側停滿了車,陳蘇雷的車就停在僅剩的狹窄車道中。夜裡溫度極低,蘇媽媽走出去的時候只看到他沉默地立在車外,呵氣成霜。
她走過去站在他面前,他好像在出神,看到她稍頓了一下才伸手拉車門。
她立在原地不動,說:“不用了,陳先生,我只說幾句話,說完就上樓。”
他還沒開口她便繼續說,彷彿害怕被他打斷,“小魚都跟我們說了,出國讀書是好事。她還年輕,之前被我們拖累,現在能有這個機會真是難得,所以實在不想放棄,希望陳先生能夠體諒。”
這個角落裡唯一的路燈光線暗淡,他立在陰影中靜靜地聽着。蘇媽媽說得的確不長,也並不情緒激動,最後一句甚至帶着點兒哀求,哀求他高擡貴手,不要因爲他的不放手而讓蘇小魚失去這個機會。
其實她下樓前想說的並不是這些話。她想質問他、指責他,然後謝他一聲,請他及時放手,但是在看到這個男人之後,突然發現自己之前或許錯了,而且錯得離譜。
錯了也就錯了,她不想明白他們之間有什麼誤會,她只知道這個男人不適合自己的女兒,只知道小魚剛剛得到了一個天大的好機會,只知道自己的女兒終於願意離開這個危險的男人,而且是心甘情願。
如果這一切都是因爲誤會,她樂見其成!
他一直沉默,蘇媽媽說完之後也沒動,看着他等答案。
燈光黯淡,他垂下的眼裡漆黑一片,許多情緒錯落起伏,最後沉澱下去。沉到那一片黑暗中去,再不復見。
他這一生從未覺得自己這樣失敗過,料錯一件事,就彷彿料錯了整個世界。
她到底想要什麼?她到底爲了什麼?他只是給她一個選擇,她竟然這樣決絕。決絕到都不給他一聲招呼,便調頭走向另一個方向。
或者真的是錯了,又或者現在該做的就是放手。兩個人在一起並不是爲了爭執與改變,更何況誰又能改變另一個人?在一起是爲了想在一起,若她勉強,又何來快樂?
其實他早已想到這一刻,但看完那封信之後居然眼前空白,清醒後已經到了這裡,自己如此失控,簡直不可思議。
大腦裡突然有尖銳的疼痛襲來,瞬間席捲每一個細微角落。身體一震,唯恐自己會失態,他往後靠了一下,手指落在車身上,冰冷一片。
蘇媽媽還在等,面前的男人沉默許久,終於開口。聲音居然很平淡,眼裡壓抑着許多她弄不懂的東西。不過她並不在乎那此地,她要的只是一句話。
他說:“放心吧,她是自由的。”
5
蘇小魚沒有再嘗試着聯繫陳蘇雷,他也沒有再聯繫她。
她有一段裡間徹夜難眠,睡前一定要媽媽在身邊,有時雖然睡去卻半夜醒來,枕上洇溼一片,彷彿睡在濃得化不開的青苔上。
身邊再沒有人提起他的名字,就邊楊燕都變得小心翼翼。她漸漸明白自己的世界離他有多麼遙遠,只是一個轉身,就再也無法觸及。
上飛機的時候送她的只有父母。爸爸推着沉重的行李車,媽媽一直握着她的手。
天氣很好,飛機準點起飛。新航的乘務小姐笑容明媚,彎腰送上當日的報紙,又問她還有什麼需要。
她道謝,伸手取了最上層的那一份報紙,是英文版的《上海日報》,首面是大幅的城市彩照,摩天大樓下等待拆遷的簡陋棚戶,讓人有一種奇妙的矛盾感。
靠窗內側坐着一位西裝革履的男人,戴着眼鏡,一臉斯文,已經打開了一本厚厚的原文書,目光越過她對乘務小姐搖頭示意自己沒有需要。
她也翻開手中的報紙,很厚的一疊,還帶着新鮮的油墨味道。她照習慣看財經版,最近市場動盪,國內股市觸底擡頭,國際原油價格持續走低,美國開始實施最新的經濟刺激計劃……
耳邊是飛機引擎的轟鳴聲,走廊裡有人走動,她低頭看得認真,手指在最後一次翻頁後停頓,再也沒有動作。
滿目字符,黑色白色,角落裡有關於惠誠實業原始股股東變動並預備啓動上市計劃的短篇報道,並附着很小的一張照片,應該是在某個簽字儀式上拍下的,人物衆多。
她一直看着那張照片,越想看清就越覺得模糊,後來不自覺地伸出手指去抹,想抹開那上面籠罩的迷霧,觸手黏膩,那裡竟然是溼的。
耳邊有人說話,開始聲音很輕,後來就提高了一些音量。她茫然轉過頭去,看到坐在自己身邊的男人正面對自己,嘴脣開合。
她搖頭,想說自己沒事,但喉頭哽咽,怎麼都發不出聲音,最後看到他鏡片上的自己,無聲無息間,竟然淚流滿面。
那張報紙還在手中,輕微地簌簌作響,連着那張照片,潮溼皺褶,再也沒有回到原樣的可能。
他說,盛極而衰,強極則辱。小魚,你要知道情深不壽的道理。
他說,小魚,我希望你在我身邊要快樂,如果不,你可以離開。
他從未限制她的自由,他從未開口留過她,他只問過她,那你以後要去哪裡?
去哪裡?她這一生最渴望的,不過是在他的身邊,但那是虛幻的,是夢。他是陳蘇雷,是任何女人都抓不住的男人,當然也包括她!
飛機躍入雲端,整個世界都變得混沌,淚水洶涌,她在陽光逝去的最後一秒低下頭,沉默地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