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蘇小魚的錦繡前程

在各種事物的常理中,愛情是無法改變和阻擋的,因爲就本性而言,愛只會自行消亡,任何計謀都難以使它逆轉。

——[意]薄伽丘《十日談》

蘇小魚在農曆新年過後接受了第一輪的面試,地點就在那棟小紅樓裡,面試時間是下午。蘇小魚一早還在公司,蘇雷也在,後來時間緊張,還是他開車把她送到學校的。

時間差不多了,蘇小魚急急忙忙跳下車。

“小魚。”身後有聲音,回頭看到陳蘇雷也下了車,招招手叫她回去。

快來不及了,她停住腳步看他,一臉問號。

她沒過去,他索性走過來,把她忘在車裡的手機遞給她,又笑,“彆着急,說不定主考官現在已經在某個窗口看着你了,小心你的儀態分。”

又有車開過來,經過他們身邊時放慢速度,車窗落下之後她看到楊燕笑着對他們招手,還來回望陳蘇雷和她,最後笑嘻嘻地擠了擠眼睛。

走進小樓的時候楊燕拖着她嘖嘖連聲,蘇小魚開口問她:“幹嗎?”

“小魚啊!”楊燕眯眯笑,“我上次那個提議你有沒有記得?”

“什麼提議?”

“如何拿下鑽石王老五啊,私人博客,一定火。”楊燕笑。

都什麼時候了,怎麼又來……蘇小魚默。

準備室在走廊盡頭,身邊陸續又有人走過,大多一身正式,也有了些年齡,經過的時候都有意無意地看她們。蘇小魚想起之前陳蘇雷所說的話,趕緊推推楊燕,小聲說話。

“別笑了,笑下給考官看到。”

準備室就在眼前了,楊燕點頭,收起笑臉,整整套裝和她一起走了進去。

年輕的學院助理立在門口做接待工作,看到她們就微笑,遞給她們包裝精良的準備材料,請她們進準備室,又送上茶水。

入學資格嚴苛,學費又昂貴,能夠來這裡讀MBA的都有些家底與來頭,許多人原來就已經在公司中身居高位,所以學院助理服務非常周到,送茶的時候彎下腰來輕聲細語,進出全是一臉微笑。

今天的面試是三對一的形式,也就是三個考官面對一組考生進行綜合評價,準備材料上標着面試人的姓名與編號,打開就看到今天面試要進行的討論項目。

討論的題目並不複雜,只有兩套,中英文各一份。蘇小魚做事一身認真,這次考試又對她意義重大,所以在此之前她把歷年試題都找出來準備過了,還時不時拉着陳蘇雷提問。習慣使然,他在這些方面一向寡言,但她問得努力,他對她自是不同的,有時也會耐着性子指點幾句,雖然說得不多,卻總讓她有豁然開朗的感覺。

事前準備得充分,再看手中的題目大部分都是自己準備過的,蘇小魚一眼掃過就覺得心頭一鬆,側頭去看坐在身邊的楊燕,她也正看過來,笑嘻嘻地跟她對了個眼神,看來也是胸有成竹。

陸續又有人走進來坐下,中國的、外國的都有。坐在她們身邊的男人年齡老大了,至少有五十以上,一頭金髮裡摻雜着銀絲,居然也施施然地坐下,低頭翻看題目,看着看着就皺起眉頭,還唸了出來,“Guanxi,又是關係,Ihateit.”

他中文說得相當不錯,雖然聲音低,但是距離那麼近,她們聽得很清楚。

他說的是英文選題的第一條,“PleasegiveyouropiniononGuanxi-simpacttotheenterprisesinChina.”(請談談“關係”在中國對企業的影響。)

中國人最高深莫測的關係學,對那些初來乍到的外國人當然是備感頭痛的事情。那位先生聲音裡的深惡痛絕流露得非常明顯,楊燕聽完就想笑,到底顧慮着場合,憋得很辛苦。至於蘇小魚,雖然她近來已經漸漸近朱者赤地學會了一點兒喜怒不形於色,但忍不住微微彎了彎嘴角。

那男人已經看到她們的表情,倒也不惱,笑着欠了欠身,還自我介紹。

“你們好,我叫米爾森。”

蘇小魚離他坐得近,伸手與他握了一下,順便介紹了楊燕和自己。準備室裡已經坐了十幾個人,雖然年齡各有差異,但米爾森看上去實在是老大了一些,後來楊燕忍不住,還問了他一句:“米爾森先生,你也是來參加面試的?”

他點點頭,然後又搖搖頭,接着說中文,“也算也不算吧。”

蘇小魚就坐在旁邊,聽完這句話之後一愣,幾秒後忽然笑了,目光低垂,眉眼溫軟,笑意一晃而過。

米爾森五十都過了,往來中國多年,也不是沒見過可愛女子,但蘇小魚媚意動人,他不知不覺間竟忘了收回目光,又多看了她一眼,怕她覺得自己唐突,索性看着她開口,問她對“關係”這個詞作何感想。

他問得隨意,蘇小魚想了想也就答了,後來楊燕一同加入。準備室並不大,才十幾個座位,人已經來得齊了,看這裡聊得興起,慢慢都聚過來。

都是能人,人人說得精彩,米爾森反而安靜下來,坐在一邊仔細聽着,又在所有人討論最熱烈的時候側頭看着蘇小魚開口。

“蘇小姐,你對這些意見的看法如何?”

蘇小魚正聽得津津有味,聞言只簡單答了句:“都很精彩啊,您不覺得嗎?”

“那些都是可期不可待的解決辦法,問題在於我們要解決的是燃眉之急,沒有關係,就什麼都辦不成,怎麼辦?”

她安靜了一下,過了一會兒彷彿想起些什麼,忽然低頭微微一笑。

“蘇小姐,你笑什麼?”他饒有興趣的看着她的表情,又低聲問了一句。

蘇小魚搖頭,想了想又開口:“的確很麻煩,但是真的想做成一件事的話,總有辦法。”

他挑眉,“哦?什麼辦法?”

她剛纔想起了自己和蘇雷聊到相似話題時的情景,所以再開口就不知不覺學了他的語氣,“做生意嘛,目標一定要準,但中間的路怎麼走都在我們自己,一條路走不通就換一條,關係也一樣啊,沒有關係,就創造關係好了。”

這句話與她之前給他留下的印象相差太遠,米爾森一愣,蘇小魚說完就覺得自己多嘴了,側頭對他笑着眨了眨眼睛,“我隨口說的,這個可不能作爲標準答案。米爾森先生,你放心,等下要是我跟你分到同一組,絕對不會漏出這句話的。”

米爾森大笑,其他人正說得熱鬧,他們剛纔說的那兩句話聲音很低,誰都沒聽見,這時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全都看了過來。對大家的目光探詢,蘇小魚有些不好意思,幸好學院助理小姐又推門進來,微笑着請第一組的考生到第三討論室。蘇小魚聽到自己的號碼立刻站起身來,楊燕對她做加油的手勢,她用力點頭,轉身離開了準備室。

討論室並不大,三張考官的座位還是空着的,面試考官一般由商學院教授與跨國公司高層組成,從各個方面考量學生的資質,不知道今天會遇到怎樣的考官組合,蘇小魚很是期待。

門被再次推開,三個穿着正式的男人走進來,大家正等着,當然是第一時間望了過去。蘇小魚也不例外,但是眼光落到走在第一個的男人身上的時候突然愣住,那男人身材高大,一頭金髮摻雜銀絲,雖然看上去五十都過了,但對比另兩個頭髮花白的老教授仍是亮眼,正是剛纔還坐在她身邊一同討論關係問題的米爾森先生。

蘇小魚在看米爾森,米爾森也在看她,卻沒有停下腳步,繼續走到中間的考官位子上坐下,又趁所有人不注意,眼神掃過來,對她微微一笑。

米爾森?帕克,瑞典仲銀集團的亞洲區首席執行官,這一屆MBA入學面試的特邀考官,面試過程中一直面帶微笑,對蘇小魚所在的小姐討論聽多說少,還不如另兩位老教授提出的意見多。

小姐討論的內容是企業多元化戰略,蘇小魚早已準備過,小組其他成員也是很有經驗的商業人士,最後總結出來的觀點當然是可圈可點。離開的時候人人面露滿意之色,只有蘇小魚心裡一直惦記着自己剛纔在準備室裡漏出來的那句“非標準”關係論,不知道米爾森考官暗地裡扣了自己多少分,她最後走出小紅樓的時候心情非常低落。

第一輪面試,居然就有考官一聲招呼都不打就跑來準備室,想到之前蘇雷的提醒,都說了讓她小心儀態,自己還這麼大嘴巴,蘇小魚越想越悔。

蘇雷下午帶着麗莎小姐一起去參加某個公司的董事會,自然是會議連飯局,不想打擾他,蘇小魚自己坐車回了家。

家裡空空蕩蕩的,爸爸媽媽去紹興之後受到熱情款待,接着又與那些多年不見的親戚們一同在江浙旅行,玩得樂不思蜀,至今都沒有回家來。

想到面試又開始沮喪,蘇小魚嘆着氣打開冰箱找東西吃。

電話響她摸出來接了,是陳蘇雷,問她在哪裡,背景很安靜。

蘇小魚正心裡難受着,聽到他的聲音就憋不住把之前的事情說了,最後嘆氣,“算了,是我自己不好,董事會結束了嗎?”

“還沒有,小股東代表投反對票,大股東要求中場休息商量對策,有意思。”他沒有繼續她之前的話題,聲音裡帶着一點兒微笑。

“啊?那決議不能通過了?”

“沒事,這家公司的股份我已經轉讓給一家荷蘭公司。下週開始他們翻天覆地都與我無關,今天只是來走個過場而已。”

“哦,我知道了。”蘇小魚低頭羞愧,她最近忙着準備面試,公司裡的事情都有些脫節,這樣的話題都跟不上他了。

“小魚,晚上想喝粥。”他突然跳躍話題,蘇小魚正羞愧着,聽到只“啊”了一聲,然後纔開口。

“喝粥?董事會以後不是有晚宴嗎?”

“要是麻煩,白粥好了。”

他不管她的問題,只是低了聲音話話,語氣異常地緩。若蘇小魚不是認識這個男人長久,幾乎要以爲他是在撒嬌,不過想也知道這絕對不是蘇雷的風格。雖然如此,但遙想電話那頭他微笑低聲的樣子,她仍是沒用的紅了臉,再開口時就情不自禁地軟了聲音,一點兒脾氣都沒有。

晚上蘇小魚當然是送上門去煮粥了,她原來就有用下廚來緩解壓力的習慣,今天心情糟糕,鉚起勁來買了一堆原料,捲起袖子打算大幹一場。

下午面試出了那麼烏龍的意外,她心裡明白自己肯定是被扣過分了。“沒有關係就創造關係”,這句話擺明了就是不擇手段。那是商學院的入學面試,這種話平時說說也就罷了,準備面試的時候讓考官聽到,印象肯定會大打折扣,而且看米爾森之前的表現,不知有多痛恨“關係”這個詞,她好死不死的撞在槍口上,實在是無話可說。

但之前那樣努力過,現在就因爲這樣一句無心之語功虧一簣,她實在是心有不甘哪。

煮的是及第粥,蘇小魚一邊切配原料一邊回想今天的烏龍事件,一個人唏噓了好久。後來大門輕響,回頭看到陳蘇雷,沒想到天沒黑他就回來了,她有點兒吃驚,又擡頭去看廚房裡的掛鐘。

不是吧,這麼早,早到她幾乎可以想象出那家公司董事長難看的臉色。小股東造反,遊離派的大股東甩手不管,而且會議結束拔腿就走,這麼不給面子,估計他咬人的心都有了。

“蘇雷,董事會結束了?”

“嗯。”他正脫外套,只是隨口一答。

客廳裡傳來車匙落在茶几上的輕響,他把脫下來的外套隨手擱在沙發上,接着低頭摘手錶,邊摘邊走進廚房來,看到她在料理臺前張大眼睛看着自己的樣子,只是微微一笑。

兩個人距離近了,陳蘇雷今天出席董事會,所以難得穿得一身正式,估計是覺得煩了,到家脫了外套不算,襯衣領口都鬆開了。她一眼望過去隱約連他的鎖骨都能看到,春光乍泄,她怕自己抵擋不住,趕緊回頭繼續及第粥大計,好歹鎮定一下。

業務名廚蘇小魚的手藝當然有質量保證,這天晚上他們兩個人面對面把一鍋及第粥都喝完了。

蘇小魚原來胃口就好,今天又出師不利,正好藉着吃東西發泄一下,陳蘇雷倒像是心情不錯,吃完又拉着她看電視。他平時很少有時間坐在電視臺,就算開着也只看新聞,今天卻轉了性,拿着遙控器慢慢換臺。

後來換到電影頻道,兩個人就在沙發上一同看了一部很老舊的黑白電影。蘇小魚這一天過得鬱悶,但那故事曲折動人,靠在他肩上又說不盡的溫暖舒適,漸漸地看得入神,倒忘了再去想那些煩惱事。

他難得閒散,居然看得很專注,後來男女主角因爲誤會生離死別,蘇小魚已經入戲,淚眼婆娑,又不想他看到,低下頭來,也不用手擦,想偷偷揩在他的毛衣上。

臉頰碰到他的胸膛,只覺得微微的振動,蘇小魚擡頭看他,他正低下頭來看他,陰影裡一雙波光瀲灩的漆黑瞳仁,直看得她連呼吸都忘了。

“哭什麼,那是電影。”他眼光一動,然後笑,手指撫過她的眼角,把那點兒溢出來的水光輕輕抹去了。

她回過神來,又回頭看了一眼電視屏幕,然後嘆息,“他騙她,她到底都誤會他不愛她,多可憐。”

“不是那樣,她怎麼會那麼安心地享受自己的人生?她後來一直都過得很好,不是嗎?”

“她不快活的。”她固執地下結論。

“你怎麼知道?”他擡起眼繼續看屏幕,慢慢把話說完,“她已經把他忘記了。”

她沉默,答不上來,又或者是潛意識裡的絕望讓自己閉嘴,最後頭一低,索性埋首在他的胸膛上,藉機哭了個夠。

他扶住她的肩膀,聲音裡仍有笑意,像哄孩子一樣,“好了好了,電影而已。”

悲從中來,她埋着頭,只悶聲答了句:“不是因爲那個,不是的。”

他維持着原來的姿勢,半靠在沙發背上,慢慢伸手按在她披散下來的頭髮上。她正熱淚奔涌,依稀聽到嘆息,但又不能確定。

最後聽到他的聲音,低低的就在耳邊,“好了,MBA而已,那麼傷心。”

最淒涼的就是被人同情卻無人理解,可憐的蘇小魚被徹底打倒,再也發不出聲音來了。

不再期待大幅度結果了,第二天蘇小魚正常上班。

公司裡仍舊是熱火朝天的景象,她這段時間都過得兩耳不聞窗外事,許久沒有參與任何工作了。許多新同事至今都叫不出名字,她走進去看到那麼多陌生臉孔,總有種難以適應的感覺。

陳蘇雷不在,公司里人多,個個都是一副熬過夜的面孔,不知在忙什麼大項目,估計昨晚都沒有回家,看到她也只是麻木地點了點頭。

她什麼都插不上手,最後只好獨自躲進那個小房間裡。很久沒來了,裡面到處都是陳蘇雷的。是他辦公的地方,她走進去就覺得不妥,又退出來,背後已經有略帶奇怪的眼光掃過,更讓她不知如何是好。

終於看到麗莎小姐走進來,望見她一臉驚喜,張開手就擁抱她,叫了一聲:“小魚,好久不見。”

看到熟悉面孔的歡喜消失,蘇小魚苦笑,的確是好久不見,再這麼不見下去,她很快就要從公司一員變成這裡的外星來客了。

公司裡其他人看到麗莎小姐倒是歡呼了一聲,又有人直截了當的開口提要求,好幾種語言的“咖啡,咖啡”。

麗莎小姐笑着拉蘇小魚一起進小廚房,動手煮咖啡,還不忘與她聊天。

“小魚,考試結束了?什麼時候開始課程?”

提到這個話題蘇小魚就鬱悶,搖搖頭說話:“不知道,要等面試結果。”

“你那麼努力,一定沒問題。”麗莎小姐笑。

不想繼續聊這些,蘇小魚轉話題,“麗莎小姐,大家現在在做些什麼項目?我很久沒來了,剛纔想幫忙都幫不上。”

“哦,之前幾個公司的債務重組剛弄完,這段時間大家都在做惠誠實業的項目,陳先生沒跟你提起過嗎?”

“惠誠實業……”昨天剛經歷了一聲精彩無比的酒會暗戰,蘇小魚現在對這個名詞敏感。

咖啡香味出來了,濃郁誘人,漸漸地瀰漫開來,在整個空間裡徘徊不去。麗莎小姐伸手打開上方的櫥櫃取出杯子來,又補了一句:“是啊,陳先生很看重這個項目,其實主要是看好這個行業的前景,之前也花了許多工夫。”

“環保照明業嗎?我見過惠誠實業的任總了,他和蘇雷一起回來的。”蘇小魚點頭。

“是啊,陳先生特地飛了一次南方呢!”麗莎小姐找出杯子來,先替她倒了一杯。

麗莎小姐煮的咖啡,味道當然是一等一的好,蘇小魚雙手把杯子接過來,先說了聲“謝謝”。離得近了,咖啡香味隨着熱氣涌到鼻端,感覺非常美妙。

還想繼續說下去,但聽到鈴聲響起,口袋裡電話振動,不知是誰一早打電話給她,蘇小魚走到角落去接。

那頭響起的聲音陌生又熟悉,說的是帶着外國口音的中文,微笑着叫她“蘇小姐”。

對這個聲音有深刻印象,蘇小魚遲疑兩秒,突然驚訝地開口問了一句:“您是……米爾森先生?”

米爾森問她可有時間,又說可否與她面談一次。蘇小魚聽到他的聲音已經很驚訝了,後來就更加迷茫,忍不住再問:“米爾森先生,您想跟我談什麼?”

他在那頭笑,“放心吧,蘇小姐,是好消息,你來了就知道。”

掛上電話之後蘇小魚愣了一會兒。咖啡好了,同事們都端着杯子走進來,趁着喝咖啡的這一點兒時間打着哈欠聊天,小廚房裡熱鬧起爲,只有她獨自立在窗邊的角落裡,爲了米爾森那個莫名的電話一頭霧水。

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回頭看到的還是麗莎小姐,舉着咖啡壺笑,“小魚,還要不要?”

蘇小魚正滿腦子問號,一邊搖着頭一邊放下杯子去推窗,全封閉的大樓,透明鋥亮的長窗像是擺設,能夠開啓的角度小得可憐,但到底是樓層高,寒風從縫隙中強勁地透進來,頓時讓她精神一爽。

決定了,既然是考官發話,還是去一次吧,聽聽他說什麼也好,就算死也死個明白不是?

仲銀集團所在的商城位於上海最奢華的地段之一,與恆隆隔街相望,位置優越。

並不是上下班時間,二號線地鐵人不多,走出去之後卻看到許多穿着入時的男女在街上悠閒地走過。商廈底層的咖啡座裡坐滿了人,有些高談闊論,有些只是隔着透明的玻璃面對着深冬的街道發呆。

冬天,還有些下雨,天氣陰冷,商務樓的進出口在背陰處,大廈底下風尤其大。蘇小魚雙手插在口袋裡低頭疾走,最後幾步幾乎要跑起來,進旋轉門的時候沒仔細看兩邊,差點兒撞上另一個與她同時進門的人。

耳邊很輕的一聲“哎”,蘇小魚急剎住腳步,一擡頭跟身邊人對了個正臉。

是個穿着風衣的女子,眉眼疏淡,也不說話,面無表情地看了她一眼,接着便與她擦肩而過,筆直地走進了旋轉門。

蘇小魚卻不動了,凝在原地數秒,金色邊框的玻璃大門仍在不停轉動,暖熱和冰涼的風交替着撲面而來,身後又有聲音,是個陌生的男人帶着些不耐煩的語氣。

“喂,你走不走?堵在門口乾嗎?”

被那一聲叫得突然回神,蘇小魚這才舉步往門裡走。陰天,大理石地面有些潮,她卻無端地覺得腳下黏滯,怎樣都走不快。

最好的商務樓,大堂富麗堂皇,明亮的燈光灑遍每一個角落,與大廈外的陰沉天空形成鮮明對比。但她走了幾步卻開始恍惚,恍惚自己又回到了那個竭力想忘卻的晚上——香格里拉的宴會廳,輝煌燈光下走入一對壁人,親密地牽着手,交談時對彼此微笑,姿態親暱,再遙遠的距離,也擋不住光彩奪目。

耳邊又有鈴聲,她隔了幾秒才意識到是自己的手機在響。這次接起來卻是一個禮貌得很是職業的女聲,說英語,問:“蘇小姐什麼時候可以到五十五層?米爾森先生已經可以見您。”

這個非常及時的電話讓蘇小魚猛然想起自己來這裡的目的,深吸一口氣沖淡一點兒這前的恍惚,她合上電話之後立刻往電梯方向走去。

仲銀集團在大樓的五十五層,等電梯的人不多,蘇小魚走過去時居然又看到那個女子,就立在單層停靠的電梯前,雙手插在風衣口袋裡,擡頭望着指示標誌,絲巾掩着雪白修長的脖頸線條,硬是把其他人與物都站成了自己的背景。

停靠單層的電梯有兩架,非高峰時間,只開了靠外側的那一架。蘇小魚到得巧,停住腳步時鏡門剛好滑開,那女子是最後一個走進去的,轉身時看到她,就沉默地將手指按在開門鍵上等。

身側無人,她的目光平靜無波。不想她看出自己的異樣,蘇小魚最後還是一低頭走了進去,想按樓層,卻看到她的手指從開門鍵上移下,就落在那個標着“55”的圓形按鈕上。蘇小魚再次愣住,實在忍不住,又轉頭看了她一眼。

她已經退到角落裡,沉默地望着電梯門側不斷跳動的數字,因此,蘇小魚看到的只是一個側臉,又自覺不應該,一瞬間便強迫自己收回目光。

電梯門開合數次,最後只剩下她們兩人,終於到達五十五層的時候,蘇小魚感覺時間過去了一個世紀。那女子走出電梯之後筆直地往前去,走了幾步之後忽然停下,轉身看了蘇小魚一眼,問她:“這位小姐,你認識我?”

不知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蘇小魚啞口無言,幸好公司大門內有人走出來,是個身穿套裝的外國女士,看到她們倆微微一愣,開口就問:“請問哪位是蘇小魚小姐?”

認得這就是剛纔那通電話裡的聲音,蘇小魚立刻迴應是,“是我。”

“那這位是?”

“我是楊在心,上週與米爾森先生約過見面時間。”她開口回答,說完又看了蘇小魚一眼,眼裡多了許多內容。

接待的女士聞言微笑,“楊小姐,我記得您,您的約見時間還沒到,能否在會客區稍等?”

她沒再開口,只是輕輕點頭,會客區就在門廳一側,蘇小魚被請進小會議室之前看到楊在心獨自坐在那裡。仲銀集團內部的裝潢全用的是黑白兩色,磋大氣,會客區沙發也是寬大無邊。她瘦,一個人坐在那裡更顯得伶仃突兀,又彷彿感覺到蘇小魚的注視,突然擡眼往她的方向看過來,四目相對,蘇小魚沒提防,心裡驚了一下。

小會議室裡只有米爾森一人,看到蘇小魚進來先露出一個笑容,然後纔開口:

“嗨,又見面了,蘇小姐。”

“米爾森先生,您好。”落下心理障礙了,蘇小魚現在面對這位先生說話前都要思索一下,答得字斟句酌。

他好像看透了她的想法,笑容變大,又站起來伸手請她坐到近前。蘇小魚走過去坐下,他纔將桌上的一個文件夾推到她面前,說:“蘇小姐,先看一下這份東西。”

不明白他的意思,蘇小魚伸手打開文件夾低頭翻看,裡面是厚厚的一疊申請表格與介紹資料。她看了兩頁之後漸漸愣住,再擡頭時目光錯愕。

“米爾森先生,您給我看的是INSEAD商學院的入學申請書?”

他點頭,“不知蘇小姐是否聽說過INSEAD?”

開玩笑嗎?歐洲排名第一的INSEAD商學院,校址就在舉世聞名的法國楓丹白露,金融專業的夢想之車。她有一個學姐曾經爲了能夠進入INSEAD而放棄了自己的六位數年薪,學成之後只用了三年時間就成爲麥肯錫亞太區的唯一女性合夥人,短短數年,脫胎換骨,這樣大名鼎鼎的商學院,她怎麼可能沒聽說過?

單是這樣還不夠讓她對這個詞如此震驚,事實上,她身邊還有一個曾在那裡生活過的男人,INSEAD是陳蘇雷的母校。他心情好的時候會聽法國香頌,偶爾在她耳邊提起楓丹白露的白樺林,還有那首模糊的法語歌,溫柔低緩,像一張看不到邊際的網,將她層層纏繞,再也不能掙扎。

不能再想下去了,蘇小魚在桌底下左手掐右手地阻止自己的神思渙散,這裡是仲銀集團的會議室,面前坐的是米爾森?帕克,絕不是她應該恍惚出神的時候。

“我知道INSEAD商學院。”她開口,給予肯定答覆。

米爾森微笑繼續,“蘇小姐,INSEAD與國內商學院有一些交流合作項目,我作爲他們的特聘顧問參與本次面試。亞太區INSEAD今年有一箇中國優秀學生全額獎學金招納的名額,有人向我推薦了你。我看了他給我的推薦材料,也查了一個你的筆試成績,兩者都給我留下了相當深刻的印象。”

有人向米爾森推薦自己?這消息來得太突然了,蘇小魚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問他那個人究竟是誰,但一轉念就覺得在這個當口談這個問題很是不妥,嘴已經張開了,她最後只說了一聲“謝謝”。

“說實話,一開始我對這個推薦並不太看好。恕我直言,你年紀尚輕,雖然在BLM工作過,後來又參與了一些比較複雜的收購與重組項目,但實際工作時間並不長,更沒有什麼管理層的經驗,與INSEAD學院的要求還有些距離。”

“我知道,一般商學院都傾向於培養一些有高層管理經驗的學員,這方面的經驗我的確很欠缺。”還在消化剛纔的消息,蘇小魚聞言並沒有辯解,實話實說。

米爾森一直帶着笑的眼裡流露出一點兒讚賞的目光,再次開口:“名額只有一個,站在學院的角度,我也在數個候選人之間權衡了許久,直到昨天下午有幸與你面對面聊過之後,我才真正確定,之前的那些問題應該都不足以掩蓋你的優點。”

“昨天……”那是她的慘痛回憶,蘇小魚至今耿耿於懷。

他眨眼,“就是昨天,你說‘沒有關係的確很麻煩,但是真的想做成一件事的話,總有辦法’。還說‘做生意嘛,目標一定要準,但中間的路怎麼走都在我們自己,一條路走不通就換一條,關係也一樣,沒有關係就創造關係。’是不是?”

他慢慢地複述她的無心之語,居然一字不漏,說完還伸手輕輕拍了兩下,誇了句“很精彩”。

那句話不是她說的……蘇小魚心裡一窘,但米爾森繼續說了下去:“所謂經驗,都是需要時日積累的,但堅持與變通這兩者之間的微妙權衡卻是一個人與生俱來的天賦,鑑於你在各方面的出色表現,我考慮再三,最後還是決定將這個名額留給你。”

他說完之後微笑地看着她,但她卻只是沉默,那份攤開的文件夾就在眼前,雪白紙上滿頁的黑色字符彷彿要飄散開來。蘇小魚心裡紛亂雜陳,INSEAD學院是國際一流的商學院,別人求也求不得的錦繡前程。其實是該覺得狂喜的,但這一切來得突然,她竟覺得惶恐,不知道發生了什麼,自己又該如何應對。

“蘇小姐?”看她一徑沉默,米爾森又開口。

她回神,擡眼看着他,“米爾森先生,這些對我來說太突然了,我需要想一想。”

他微笑,“當然,蘇小姐,如果你還有什麼地方不清楚,可以隨時打電話給我的助理詹妮小姐,她會爲你留言。”

知道這是委婉提醒她時間已到,蘇小魚點頭站起來,道謝之後才轉身往外走,手已經落在門把手上,又剋制不住地轉過身來。

米爾森仍坐在原來的位子上,見她回頭,只挑了挑眉。

“米爾森先生……”她遲疑,“我能不能知道,是誰推薦了我?”

米爾森聽完但笑不語,但蘇小魚堅持地看着他,他最後終於開口:“不好意思蘇小姐,恕我不能透露他的名字,不過我想你心裡一定是有答案的,是不是?”

心裡一定是有答案的……

是,她知道是誰給過她推薦,至今還對湯仲文的出手相助心存感激,但現在情況已經脫離了她所能理解的範疇,難道湯仲文真的如此看好她?除了那封致國內商學院的推薦信之外,又在她所不知道的時候向米爾森作出了另一份推薦?

爲什麼?

她自問她並不是什麼天降英才,讀書全靠刻苦,剛進大學的時候英語口語跟不上其他人,整天就發戴着耳機聽國際臺,睡覺時的夢話都是嘰哩咕嚕的。後來進了BLM,身邊全是頂尖的人才,拿出來的履歷金光閃閃,唯獨她出身普通,沒有任何背景的員工憑什麼能夠留在公司?能憑的不過是咬牙苦練。

說句實在話,蘇小魚從未相信過天上掉餡餅這等好中,她這輩子唯一稱得上匪夷所思的幸運事就是在自己最需要的時候遇到了陳蘇雷。即便如此,她也不認爲那是一勞永逸,因爲她從一開始就清楚他是隻談過程不談結果的男人,所以從未想過今後能夠依靠他過上另一個世界的生活。

更好的生活誰不想,但她心裡明白,如果她可以,不用他的她也能得到,如果她不可以,用他的也不長久,所以這麼長時間以來,她從未放棄過讓自己更高一些、更強一些的努力,就算明知蘇雷快,她也一意孤行地想要考MBA。但現在發生的一切她無法理解,那是INSEAD商學院在中國區唯一的全額獎學金名字,不知有多少人夢寐以求,湯仲文竟然推薦她這樣普普通通的一個蘇小魚,爲什麼!她又憑什麼?

或者不是他?但不是他,又會是誰?

她眼裡全是複雜,米爾森倒甚是耐心,也不催她,安靜地等。後來想起什麼,又補了一句:“INAEAD的亞洲校區就在新加坡,與國內往來很宿命,你不必太擔心。”

她仍是滿心混亂,只聽到“新加坡”三個字就慢慢地垂下頭來,對米爾森笑了一下,接着再次混亂,推門走了出去。

會客區裡已經看不到楊在心,不知她去了哪裡,此時此刻的蘇小魚也沒有多餘的精力再去想,詹妮小姐很客氣地把她送到電梯處,道別時一臉微笑。

電梯裡沒有人,下降時安靜無聲。終於只有她一個了,蘇小魚從口袋裡摸出手機來,手指一動就想打出去。

熟悉的號碼設定的是單鍵撥號,她突然害怕起來,又一指按斷了這個電話。

撥給他,然後說什麼?說我得到了INSEAD商學院的入學資格?還是說這一切都是因爲我前任Boss湯仲文的推薦?

湯仲文……

這三個字讓她太陽穴突地一跳。是了,她現在該找的人並不是蘇雷,是湯仲文。

她不想自作多情,但湯仲文之前的種種表現太過異常,再加上這個推薦,她要是再假裝一切都是空氣,那就太假了。

想到這裡,蘇小魚再次低頭按鍵,電話接通時電梯門正好向兩邊滑開,湯仲文的聲音清晰地落入她耳中,仍是連名帶姓的三個字:“蘇小魚。”

很巧,此時的湯仲文剛剛結束在嘉裡中心的一次會談,這個電話撥進來時他已經走在地下車庫裡。低頭看到號碼,他突然地停下腳步,走在他身後的範聞正與助理講話,也沒提防,差點兒撞上他,接着便聽到他說出的那三個字。

習慣了自家兄弟因蘇小魚而偶爾發作的異常狀態,範聞苦笑着搖頭,拉着助理繼續往前走。

蘇小魚在電話裡說得很簡單,就問了一句:“文森,你有空嗎?我想和你見面。”

他說“好”,只是自己在嘉裡中心附近,回到浦東還有一段時間。說完纔想嘆息,又在心裡對自己一訕。

她卻沒覺得他異樣,立刻答了他:“那正好,我也在附近,現在這過來,等會兒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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