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feisjetby,sojustenjoyeveryday.
我的意思是,什麼都不要想太遠——
陳蘇雷
1
培訓結束之後,史丹利所說的考覈與評估很快有了結果。
事實上,BLM挑選實習生可謂萬中取一。李俊畢業於加拿大伯克利分校,楊燕曾經在著名的股本投資基金實習過,而蘇小魚雖然在背景和工作經驗上略遜一籌,但勝在天資聰穎,又有異乎常人的勤奮努力,因此到最後三個人的表現竟是不分伯仲,全部順利通過。
培訓結束的那一天,他們三人又一次坐進了熟悉的會議室裡。面前仍然坐的是史丹利和艾米麗兩人,史丹利簡單說了幾句,然後就開始分發調配表格。
李俊和楊燕面前都已經放好了厚厚的一疊文件,翻開之後他們倆同時露出了滿意的笑容,然後互相對望了一眼,同時出聲,"OCB!"
OCB是公司新接到的項目,剛剛開始做IPO,項目負責人正在招募人手。他們三個原本就預計培訓結束後有可能加入這個項目,現在得償所願,當然很滿意。
只有蘇小魚面前空空蕩蕩的,看到他們兩個打開文件後的表情心裡更是緊張,腦子裡開始不受控制地回想自己這三週來的表現。所有培訓官包括艾米麗都對她表示滿意,可爲什麼只有她沒有得到調配?難道她犯了什麼致命的錯誤,沒有通過考覈?
想來想去都沒有結果,她坐在椅子上感覺茫然,忍不住往史丹利和艾米麗的方向望過去,眼裡全是問號。
李俊和楊燕已經合上文件夾,準備到項目組報到了。李俊起身前看了蘇小魚一眼,正要張口,楊燕說話了:"史丹利,那小魚呢?她不和我們一個項目?"
"你們先去吧。小魚另有安排,需要再等等。"史丹利回答得很簡單。李俊和楊燕無奈,安慰地看了蘇小魚一眼,推門離開了會議室。
只剩下她一個人了,蘇小魚終於忍不住,直接提問:"爲什麼不給我安排項目?難道我沒有通過考覈?"
"小魚,你彆着急。"艾米麗笑了。
史丹利也補充,"放心,你們都已經通過考覈,不過你的項目負責人還沒到上海,再急你也得讓他的飛機落地不是?"
一向嚴肅的調度總監居然在她面前開玩笑。雖然笑不出來,不過確定了自己已通過考覈,知道很快就有項目可參加,緊張了半天的蘇小魚終於放鬆下來,吐了一口氣。
史丹利非常忙碌,說完就走了。蘇小魚也站起來,"那我先回辦公室準備準備。"
艾米麗笑,"都幾點了?還是抓緊時間好好享受一頓午餐吧!進了項目組你就有得忙了,最後的悠閒時光別浪費。"
也是,蘇小魚想起自己第一天走進辦公室,看到熬了通宵之後的同事們頭髮蓬亂、雙眼赤紅、行動遲緩的樣子,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
剛走出會議室大門就被人拍了肩膀,蘇小魚吃了一驚,回頭看見楊燕和李俊兩個人一臉微笑地看着她。
"你們不是去OCB項目組了嗎?怎麼還在這兒?"蘇小魚傻了。
"剛報到完畢,組長說了,讓我們抓緊時間好好享受最後一頓午餐,所以就來找你一起慶祝了啊!"大家都熟了,又朝夕相處了三週的時間,現在楊燕說話很直接。
李俊也開口,"剛看過工作安排,接下來恐怕要忙得連慶祝的機會都沒有了,所以我們三個得趕緊。"
他們兩個說完就拉着蘇小魚往外走,可憐蘇小魚一句話都沒來得及說,被拉得差點兒小跑步,"等……等一下,我還沒拿錢包。"
楊燕難得笑出聲音來,"還拿什麼錢包啊?白吃了你那麼多天蛋糕,今天我倆請客。"
2
這是上海最好的金融區,高樓環繞,最高檔的辦公樓、最豪華的酒店與shoppingmall鱗次櫛比。楊燕動作快,剛纔就訂好了位子,三個人離開公司之後一起進了匯豐大廈。
上電梯的時候蘇小魚看着電梯壁上晶光鋥亮的牌子彎了彎嘴角,說話的聲音就有點兒不對,"在這裡吃?很貴哎!"
李俊笑了,"有人請客還嫌貴,倒是第一次看到你這樣的好人。"
他們兩個都是有錢人,蘇小魚自知拗不過,也就放棄了掙扎。電梯筆直升到四十六樓,電梯門一開就有身穿和服的小姐上來恭迎,一路小碎步走在他們身前,彎着腰替他們拉門。
這裡是日式餐廳,裝潢豪華,通往用餐區的過道黑白相間,很有後現代的味道。走到盡頭豁然開朗,有個圓弧形的用餐區,正中午,裡面坐得七分滿,但每一座都有雅緻的隔斷,走過去的時候仍覺得安靜。
楊燕是很會享受的人,訂的座位靠窗,通透的弧形玻璃牆外就是藍天。蘇小魚在上海生活了四年,最近又在最好的金融中心工作,算是見過世面的人,但坐在這裡仍覺得心曠神怡。
他們叫的是定食。日式料理盤碟多,很快就擺滿了一桌子,晴空色的瓷器,最簡單的秋刀魚放上去顯得尤其誘人。三個人邊吃邊聊,美食美景,又是心情大好的時候,言談中都有些興奮。
蘇小魚坐在靠走廊的位置,身側就是走道,時不時有人經過。用餐區是錯層的,走道連着幾級臺階,上面是獨立的包房,掩映在幾叢翠綠修竹之後。陽光照在上面,更顯得青翠欲滴。
身後又有細碎的腳步聲,一聽就是身穿和服的小姐跑向前面迎賓。腳步聲越來越近,與她無關,蘇小魚正埋頭解決面前的秋刀魚,完全沒有在意。
解剖秋刀魚是個技術活,蘇小魚平時缺乏鍛鍊,所以這時筷子下得很是認真努力。青色的和服從眼角餘光飄過,然後是男人筆挺的深色西裝,這裡吃飯的大多是周圍商務樓裡的精英人物,西裝革履是最普遍的打扮,她正在與秋刀魚奮戰,頭都沒有擡。
但是鼻端突然飄過似曾相識的香味,乾淨清冽,她不自覺地張大眼睛望過去,正對上走在最後的兩個男人,其中一個她還認識,正是那位消失了大半個月的蘇雷先生。
"嗨,蘇雷!"驚喜讓她來不及思考,半塊秋刀魚還夾在筷尖上,蘇小魚一聲招呼已經脫口而出。
的確是蘇雷,大半個月沒見,他仍是穿着隨意,黑色毛衣領口翻開,露出淡灰色的襯衫領口,與身邊一身正式西服的洋人形成鮮明對比。
他也看到她了,停下腳步,目光落在她仰起的臉上,一秒之後眼角彎起,忽然一笑,回答的聲音很愉快,"嗨,小魚!"
3
蘇雷一行人稍作停頓繼續往前走,很快就消失在臺階後的包廂裡。小姐後退着出來,經過蘇小魚這張桌的時候很小心地看了她一眼,目光裡頗多內容。
蘇小魚根本沒有注意到,她正忙着對付楊燕突發的熱情,秋刀魚都顧不上了。
"好你個蘇小魚,這麼經典的男人,哪裡認識的?你居然從來沒跟我們提起過,老實招供他是誰?幹什麼的?跟你有什麼關係?"
被一連串的問題打倒,蘇小魚舉手求饒,"隨便遇到的,才兩次而已,都沒說過幾句話。我跟他不熟,除了他的名字其他的什麼都不知道。"
"隨便就能遇到這一款的?我怎麼沒遇到過?"楊燕不依不饒,抓着她的肩膀不放手。
她們兩個女孩子在那裡唧唧喳喳,李俊倒是耐心很好,看着她們也不說話,筷子落在青色瓷碗中的冰鎮烏龍涼麪上,一下就挑起許多來,雪白的一掛。
只是一個小插曲而已,這頓飯吃完之後三個人一起回到公司。李俊和楊燕開始工作,只有蘇小魚無所事事,坐在桌前繼續做模擬模型。只是身邊的人各自忙碌,她一個人如此閒散,總覺得格格不入,看大家的眼神都帶了點兒羨慕。
到了六點,她站起來準備下班,整個bullpen沒有一個人擡起頭來,個個十指如飛,在電腦前埋頭苦幹。離開的時候心裡很有點兒沮喪,蘇小魚按電梯的時候都很無力。
電梯門合上的時候隱約聽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懷疑是幻聽,蘇小魚根本沒在意。
下班時間,大門口等候出租車的人羣排成了長龍。中午天氣不錯,這時候倒下起小雨來,出租車來得少,好不容易開進來一輛還是被預訂的。等的時間久了,所有人都是一臉焦灼的樣子。
蘇小魚沒這種煩惱。她每天都搭地鐵上下班,這時目標明確,抓着自己的包筆直穿過人羣往前走。
這條街夾在兩棟大樓之間,雨天風大,路面溼滑,她沒帶傘,穿得又單薄,步子不知不覺地加快,到後來簡直是一溜兒小跑。
身後有車開過來,在她跟前停下。蘇小魚正低着頭專心往前奔,被剎車聲嚇了一跳,腳步一亂,差點兒滑倒在地上。
哪個沒有公德心的人在路邊亂停車?車好就了不起嗎?站穩以後她忍不住瞪過去。車窗落下來,露出熟悉的男人的臉,看着她微笑。
竟然是蘇雷!蘇小魚立在原地愣了,沒來由地歡喜起來,同時又覺得吃驚。
"上車吧,外面冷。"他說話語氣自然,好像已經認識她很多年一樣。這是單行道,停不了多久後面就有人按喇叭,不一會兒後面的一排車裡就有人伸出腦袋來,憤憤地盯着站在路邊的蘇小魚。她從來沒有經歷過這樣集體的憤怒眼神,立刻很沒用地鑽進他的車裡,以求息事寧人。
外面悽風苦雨,車廂裡卻溫暖如春,蘇小魚坐定之後被暖風一吹,來不及說話,捂住鼻子先打了兩個噴嚏。
"冷嗎?"車已經平穩地向前滑出去,他伸手將車窗按上來。
"還好。"雙手還掩在臉上,蘇小魚說話的時候只露出一雙眼睛。她生得秀氣,眼睛形狀尤其好,杏核似的,又因爲剛打過噴嚏,深棕色的瞳仁上蒙着一層霧氣,潤澤有光。
放下手之後,她繼續開口:"又遇到你了,真巧,我正準備回家。"
街道狹窄,開到盡頭又是另一條車流密集的小路。雨天路堵,誰也不相讓,他切入車道的時候側邊雷達嘀嘀作響。蘇小魚看得驚險,自己要問什麼都忘了,只顧着抓着把手緊張。
"不是巧合,我在等你。"他回答得倒是很自然,說着一把切入車道,全不管前後左右的喇叭聲與閃爍的大燈。
"亂講了吧?你怎麼知道我這時候下班?"直接當他開玩笑,蘇小魚笑。
"我打電話到你們公司,是你同事告訴我你剛下樓。"
他答得簡單,蘇小魚卻無法接受,聽完愣住,憋了半天才吐出一句話來:"爲什麼?"
"想聽真話還是假話?"路況糟糕到極點,他居然還有閒心側頭看她,看着她的表情莞爾,說話的語氣也很輕鬆。
"當然是真話。"
"想邀請你共進晚餐。"
身邊沒聲音,他打方向的時候又看了她一眼。蘇小魚正跟自己滿腦子突然冒出來的亂七八糟的念頭作鬥爭,被他這一眼驚醒,心裡狠狠罵自己沒用。
蘇小魚,就爲了這個男人的一句話發呆,你以後還要不要見人?
強迫自己開口回答他,又實在想不出該說些什麼,她最後問了一個蠢問題:"那假話呢?"
說完連她自己都想嘆息,如此蠢話都能說出口。好了,這下真的不要見人了。
沒想到她會問出這句話來,蘇雷一愣,接着又笑了,"好吧,其實我是想邀請你共進早餐。"
兩秒鐘之後才咀嚼出這句話裡的意思,再也撐不下去了,蘇小魚猛地紅着臉轉過頭去,只留給他一個後腦勺。仔細看,那雙小小的耳郭都是粉紅的。
4
地下車庫空曠安靜,每一層都停滿了各色好車,雪亮的白熾燈下一片晶亮。
蘇雷走在前頭,步子閒散,讓人看起來很熟悉的感覺。電梯隱藏在自動磨砂玻璃門後面,他們走過去的時候正趕上電梯門緩緩合起。蘇小魚平時趕地鐵、趕電梯成習慣了,這時條件反射,快走兩步就去按電梯按鍵。
地上鋪着米色的大理石,擦得晶光鋥亮,蘇小魚穿的是有跟的皮鞋,一時不察,差點兒滑出去,幸好她反應快,一把扶住電梯門纔沒跌倒。人雖沒跌倒,但自尊心貼地了,覺得丟臉,她進了電梯之後低頭默然。
電梯裡是一對中年男女,大概覺得她有趣,這時一起看着她微笑。
實在擡不起頭來,蘇小魚的眼睛落在自己腳尖前的一小塊地上,一聲都不吭。
後腦勺突然一暖,是蘇雷的手落下來,揉了揉她的頭髮。小魚一驚擡頭,只看到他的側臉。蘇雷正對着那兩個人微笑,然後看了她一眼,狹長眼角微彎着,指尖還落在她的頭髮上,讓小魚感覺很溫暖。
原本還有些微燙的耳尖突然一片火燎,蘇小魚的臉又垂了下去,再也沒有擡起來的意思。
餐廳在二層,臨江,雨下得越來越大,天已經暗了下來,璀璨夜景隔着雨勢顯得遙遠。
蘇雷帶着她靠窗坐了,沙發的皮面滑膩,扶手與椅背都很高,蘇小魚坐下後感覺自己陷了進去,落不到實處。
他低頭看菜單,心情很好的樣子,從她這個角度看過去只覺得風光宜人,明明是平常舉止,但他做出來就是讓人移不開眼光,莫名得很。
小魚正看得起勁,他忽地擡頭一笑,對着她的眼光開口:"小魚,你在看我?"
被他問得措手不及,再假裝也來不及了,蘇小魚索性說老實話:"那個,你能不能告訴我,爲什麼要請我吃飯?"
他沒回答,反而又問:"喜歡吃什麼?這裡的魚不錯。"
蘇小魚一時不察,立刻被轉移了注意力,低頭開始研究魚類問題,全忘了之前的問題。
很久以後她才知道,不答反問是蘇雷解決問題的習慣。蘇雷不願意回答的問題,她永遠都得不到答案。
人家請客,後來當然全聽了他的推薦。蘇雷對吃很有研究,點的是意大利菜,穿着黑色制服的小姐一道一道上足全套,大廚手藝超羣,每道菜都是味道一流。蘇小魚對美食向來抵抗力很弱,雖然中午已經享用過一餐,但現在仍吃得津津有味,邊吃邊忍不住問他:"你經常來這裡嗎,點菜那麼熟?"
"還好。金融區嘛,在這裡時間比較多。"他笑。
"你也是做金融的?"
"回來之前的事情了。這麼說吧,我買東西,然後拆開來賣,或者重新弄一下再賣出去,如果這樣也算做金融的,那就算吧。"
蘇小魚聽得一頭霧水,忍不住再問了一句:"你買什麼東西?"
他看了她一眼,然後答了:"我買公司。"
蘇小魚沉默了,看看她這條小魚是什麼樣的運氣,下水就遇到大鯊魚……
"現在不是一個人吃午餐了?"上頭盤的時候他爲她倒酒,問得很隨意。
蘇小魚回神,剛纔那陣衝擊稍微散了一點兒,心裡嘆口氣,反正也已經坐在一起吃飯了,人家請客,她怎麼也不能整頓飯都發呆不是?想到這裡她捧着杯子回答:"現在大家都對我挺好的。今天培訓結束,我們三個同級生中午一起吃飯慶祝了一下。對了,還沒謝謝你上次教我那麼多。"
"有嗎?"他微笑。
香檳色的白葡萄酒,入口清爽香甜,不知是不是因爲酒的關係,那種受到鼓勵的感覺又來了。蘇小魚接下來忍不住把這幾周與同事相處的情況都對他說了,說完又覺得自己奇怪,還沒喝幾口,就開始絮絮叨叨。她這是怎麼了?
蘇雷卻聽得很安靜,一直看着她,漸漸眼裡有了笑意,但也不評論,最後只說了一句:"開心就好。"
她想自己是喝多了,聽完這句話居然真的感覺很開心,又不知不覺吃下去很多。意大利菜分量十足,最後上的甜品是提拉米蘇,蘇小魚的最愛。
"提拉米蘇啊……"蘇小魚幸福地感嘆了,突然想起那天蘇雷離開前所說的話,忍不住笑着擡頭看着他。
他也正看過來,竟然還對她眨了眨眼睛。他這樣的男人流露出這種表情殺傷力是巨大的,蘇小魚當即暈了一秒鐘。
"這裡大廚最拿手的甜點。嚐嚐看?"
她聽話地舉起勺子去挖,最上一層可可粉很厚,勺子掠過的時候露出下層溼潤的白蘭地奶油起司,濃郁的香味撲鼻而來。提拉米蘇柔軟滑膩,不用咀嚼,轉眼就在嘴裡化了,可可粉的甘苦濃香,奶酪的潤滑甜蜜,巧克力蛋糕的潮溼綿軟,截然不同的味道在嘴裡融合在一起,奇妙的感覺。
她一向是很喜歡甜食的,否則也不會把做蛋糕當作最大的興趣愛好。這時她正吃得享受,情不自禁地眯起眼睛,勺子停頓在半空中。
身邊很安靜,睜開眼看到的是蘇雷微笑的眼睛。
"好吃嗎?"
她大力點頭,強調自己的讚美,換來的是他的朗朗笑聲。笑完又把他面前的那份提拉米蘇推過來,手指修長,擡起的時候碰了碰她的臉頰,並不突兀,也沒有調笑的味道,非常自然的輕觸。
沒想到他會這麼做,蘇小魚愣住,但臉頰上那溫暖的觸覺還在,漸漸透過皮膚蔓延到四肢百骸,而她竟像一隻被愛撫過的貓,可恥地動彈不得。
結果她真的把那兩份提拉米蘇都吃了下去。也許是吃撐到了,也許是那小半杯白葡萄酒,走出餐廳的時候腳步都有點兒飄。
電梯外仍是米色的大理石地面,有前車之鑑,她這次走得很小心。四下安靜,鞋跟敲打地面的聲音傳到很遠,她正想踮起腳走路,他卻在幾步之遙的地方回頭望過來,看着她莞爾一笑。
想起剛纔自己出糗的樣子,蘇小魚也笑,笑完又覺得兩頰發熱,伸手去捂,才發現連自己的掌心也是燙的。
蘇雷的車就停在下一個轉角,稍走近一些兩側反光鏡下的燈就亮了。側邊突然有車開過來,雖然在地下車庫,但速度仍是很快,到他們面前突然剎車,然後有人推門下來,關上車門就對着蘇雷笑,"正念叨着你呢,這麼巧!"
說話的男人身材高大,口音很北方,笑起來豪爽過人,說完又盯着蘇小魚看,饒有興趣的樣子,"這小姑娘又是誰?別告訴我是你妹妹啊!你們老陳家就你光棍一個,哪來這麼水靈的姑娘?"
陳家?哪來的陳家?蘇小魚正疑惑,身子已經被蘇雷拉過去,也笑着答:"小魚,認識一下,沈峰,我老朋友。"
她個子小,站在他們兩個當中更顯得玲瓏,孩子似的。這時被盯得有些不好意思,被動地仰起頭打招呼,聲音很輕,"你好,沈先生。"
沈峰答應了一聲,又回頭去看蘇雷,拍着他的肩膀笑,表情有些促狹,"行啊兄弟!今兒我就不打擾了,回頭找你打球。"說完一轉身,筆直往自己車裡去。
沒見過這麼來去如風的,蘇小魚情不自禁目送。沈峰車裡還有人坐着,大概是等得久了,落下車窗看過來。是個女人,手肘擱在窗沿上,白生生的一張尖臉,簡單的一個姿勢,硬是擺得千嬌百媚。
蘇小魚覺得眼熟,到車上還一直在想着那張臉,凝眉苦思,車開上斜坡的時候她突然雙掌一合叫起來:"白麗麗!"
她叫得突然,蘇雷倒是很鎮定,還笑,"誰?"
"沈先生車上的那位小姐啊!我看過她主持的節目,電視裡的。"
"是嗎?"他答得平靜。
"我也沒看清,應該是吧。"講八卦需要配合,遇上他這樣的就只能偃旗息鼓。蘇小魚興奮過頭,這下索然打住,語調立刻低下來。突然又想起另一個疑團,這次開口之前躊躇了一下,"那個,沈先生剛纔說陳……"
他倒是很乾脆,"嗯,我姓陳,陳蘇雷。"
蘇小魚愣住,"我還以爲你姓蘇……"
車子已經轉上街道,他打方向的時候看了她一眼,眼角又微微彎起來,笑意流露,"沒事,叫我蘇雷就好了。"
5
這天晚上蘇小魚沒睡好,整晚做夢,夢裡都是提拉米蘇,柔軟滑膩的味道,緩緩地浸沒了她。擔心自己在夢裡流過口水,起牀的時候她先伸手摸了摸枕頭,摸完覺得自己犯傻,忍不住笑出聲來。
走出臥室看到爸爸。他們家租的房子小,舊公房的兩居,中間隔着狹窄走道,連廳都沒有。現在是早上,走道里沒有窗,光線也不好,爸爸就在那裡走來走去,地上擱着小板凳,媽媽平時擇菜用的,他走過的時候老是碰着,也不覺得的樣子,來來去去碰了又碰。
覺得奇怪,蘇小魚走過去叫了一聲:"爸,你在幹嗎?"
蘇爸爸的腳步突然停了下來,回頭看看自己的女兒,隔了幾秒鐘纔開口,光線暗,看不清他的表情,連帶聲音都感覺模糊,"哦,是小魚啊!沒事沒事,我起得早了,想想今天要幹嗎。"
有這麼想的嗎?蘇小魚愣了一下。門響,媽媽抱着豆漿鍋子進屋,看到他們兩個笑,"大清早的你們爺兒倆幹什麼哪?站在這兒看來看去的。小魚,刷牙了沒?來吃生煎。"
"哦,我先刷牙,就來。"時間緊張,蘇小魚應了一聲,暫時拋開剛纔的話題,轉頭進了浴室。
在地鐵上的時候,蘇小魚還在想着早上看到的那一幕。最近股市動盪,她一直勸爸爸暫時別炒了,就算一時不捨得,至少先把本金拿出來。但每次一提起爸爸就不以爲然,還說上次大跌的時候沒抓住機會,這次可不能動搖了,真是固執得很。
實在和爸爸說不通,她又早出晚歸,一家人坐下好好吃頓飯的時間都很少,到後來只能由他去了。心裡總想着只要自己有能力負擔家裡的房貸就好,其他的事情慢慢來。不過今天早上她感覺不對,爸爸的樣子挺奇怪的,回家得好好問問他,別爲了漲漲跌跌弄出什麼心病來,那可就麻煩了。
一路思索進了公司,前臺辛妮早就與她熟了,看到她就笑,"小魚,幹嗎一早就把臉皺得跟包子一樣?快去會議室吧,史丹利在等你。"
史丹利?那就是要給她分配項目了?終於輪到自己了,蘇小魚立刻興奮起來,暫時把家裡的事情放下。她點頭應了一聲,大步往會議室走去。
蘇小魚猜得沒錯。走進會議室之後,她終於接到了生平的第一個項目——HPA收購LRT在中國的全部資產,總價值12?8億,由BLM擔任買方顧問。
介紹項目組成員的時候艾米麗一直在微笑。項目組除了她還有一位高級經理,兩個資深分析員,她第一天進公司所看到的比利也在其中。比利精神抖擻,一掃那天疲憊不堪的樣子。負責項目的湯仲文是新加坡人,剛從美國總部調派至亞洲區的副總裁,三十出頭,一臉精幹,據說接下來很有可能成爲亞洲區最年輕的董事。
這樣的小組當然是精英與高效的超級組合,她一個實習生能夠加入其中,實在是再完美不過的學習與實踐的機會。慢慢明白過來自己受到了多麼不同尋常的照顧,蘇小魚坐在末位小心地向史丹利與艾米麗望過去,滿眼感謝。
任務分配之後,所有人都迅速地離開會議室投入工作。蘇小魚走在最後,背後只剩下艾米麗和史丹利。手已經搭在門把上,終於沒忍住,蘇小魚停下腳步回頭,輕聲說了一句:"謝謝!"
史丹利仍是一臉嚴肅,只是點了點頭。艾米麗卻遙遙對她微笑,答了一句:"小魚,好好幹!"
回到座位上,迎接她的是密密麻麻的工作列表。湯仲文佈置任務的時候面無表情,只強調deadline。蘇小魚資歷淺,做的當然是最基礎的蒐集資料工作。一本資料手冊包括買賣雙方最新的10-K、年報、三個季度的10-Q、半年內的相關新聞、各個投行的研究報告以及客戶的內部穩健和預測……繁複龐雜,她領命之後就開始在各個部門之間奔走,很快桌上就堆滿了厚厚的文件夾,高高壘起,彷彿下一秒就要把她小小的身子淹沒。
午餐是叫的外賣,就在電腦前解決,晚餐是在會議室與留下來加班的所有分析員一起吃的。李俊和楊燕也在,雖然已經連續工作了十幾個小時,但仍是精神十足的樣子,坐到她身邊的時候都忍不住笑,左右一起,用力碰一下她的肩膀。
之前還有些擔心自己進了不同的項目組之後他們的反應,這下終於放心了,蘇小魚躲了一下,笑得很開心。
吃完飯她又回到電腦前,一直工作到十一點,把所有資料整理完畢、複印並且裝訂之後,她捧着數百頁的手冊一路小跑到湯仲文的辦公室,放到他的桌上。
項目組的所有人都在忙碌,湯仲文當然也沒有離開,正十指如飛地在電腦前做財務預期模型,看到厚厚的手冊倒是愣了一下,拿起來翻了幾頁,然後才把頭擡起來看她。
湯仲文五官深刻,眼窩略凹,鼻樑高挺,雖然是一張亞洲臉,但感覺非常立體,燈光下陰影明顯,更顯得嚴肅,早晨佈置任務的時候句子簡短,一句多餘的話都沒有。蘇小魚對這位頂頭上司很有些敬畏,這時被他看得忐忑,忍不住緊張起來,"怎麼了?是不是我做的手冊有問題?"
他搖頭,然後又把目光轉回手中的手冊上,補了一句:"蘇小魚,你動作很快。"
這是誇獎吧?雖然他說得面無表情,但忙碌了一整天的蘇小魚仍是心滿意足,張口說了聲"謝謝"。湯仲文卻又開口了:"既然這樣,那你把Coms和Pre-Paids(可比公司分析和已發生的併購分析)一起做了吧,明晚十二點前交給我。"
啊?她剛剛結束十幾個小時的工作好不好?蘇小魚傻了。
"怎麼了?有問題?"他已經放下手冊,手指回到鍵盤上。
低頭看錶,時間是十一點三十五分,她還有二十四個小時來完成最新的任務。好吧,她拼了!
"沒問題!"蘇小魚點頭,握着拳頭回答了他。
6
環形吧檯,檯面剔透,藍色光線反射其上,熒光流動。穿着黑色緊身衣的服務生在裡面忙碌不休,調酒動作麻利,令人眼花繚亂。
酒吧在樓頂,一面正對着江景,滿眼燈火璀璨,連綿江水都像鋪遍了碎金爛銀,奢華無限的味道。酒吧內更是越夜越high,光線變幻瑰麗,人人興致正酣。
玻璃幕牆邊鬆散地放着沙發,幾對男女坐姿隨意。沈峰正說到興起,握着酒杯笑聲朗朗,身邊坐着白麗麗,整個身子都靠在他肩膀上,也不言語,只是笑,捲髮披垂,更顯得嫵媚。
"真不容易啊!聽說你回來了,可這麼久了愣是一眼沒見着。這麼大的上海,你小子又忒能藏,我還想着到你老窩搜人呢,沒想到昨晚就遇上了。"
"找我還不容易?一個電話的工夫。"陳蘇雷獨自坐在另一張沙發上說話,背景是無邊夜色,臉上的微笑在陰影中更顯得難以捉摸。
"少來!"沈峰是北方人,說話一向爽快,要不是兩張沙發間有些距離,早就一巴掌拍上去了。"哪次電話撥得到你手裡?你那個秘書張口就跟錄音機似的,上來就是那句-您好,請問您有預約嗎。"
旁邊兩張沙發上還坐了幾個人,這時聽了都笑起來,紛紛點頭,表示他說得沒錯。
"這不一整天都陪着你們了,還有話說?"陳蘇雷也笑。
"從早到晚都能見着你,倒是真的頭一遭。現在是個人都上躥下跳鬧騰錢呢,你倒閒下來了。幹什麼哪?貓冬?"
"最近沒什麼想幹的,歇着。"
"歇着?你開玩笑吧?現在跟錢沾邊的東西哪樣不正往上爬,你這時候歇着?這不是跟錢過不去嗎?"沈峰不解,看看身邊衆人,其他人也是一臉疑惑。
陳蘇雷獨自坐在那裡笑,"就是覺得煩,最近也懶得動彈,錢嘛,夠花就行。"
他這話說得簡單,旁邊衆人卻沒幾個聽明白的。隔了一會兒還是沈峰先開的口:"我靠,上次你買我叔叔那公司才花了幾個錢?也沒見你怎麼折騰,倒個手翻了多少個跟頭,沒見過你這麼能玩錢的。夠花?你還不夠花,那我們都捲鋪蓋去非洲體驗生活得了。"
大家轟然笑了。又有人出來抱怨,說陳蘇雷十句話裡有八九句都是繞着彎子說的,跟他們還來這套真真假假。接着話題就轉到財經上,開始聊國際石油又創了新高,做糧食期貨的狠狠賺了一票之類的熱門話題,後來漸漸談到股票,人人雙眼發亮,連帶身邊的女人們都是嬌笑連連。
音樂漸響,那邊吧檯上有人開始跳舞,姿態曼妙,纖細的鞋跟在酒杯間晃動,輕薄的外套慢慢滑落下來。客人們興奮尖叫,有些洋人已經坐不住,也在下面扭動應和,場面一片熱烈。
其他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過去,只有沈峰鬆開白麗麗往陳蘇雷身邊一坐,"兄弟,別人說要歇着,我就當他放屁,你說要歇着,我這心裡就有點兒慌神,到底怎麼回事?"
"就是覺得夠了,還能有什麼事?怎麼了?這兩年你賺得不舒服?"
沈峰頓時興奮,"舒服?那可是真他媽的爽啊!上次那個ST……"
他說得起勁,陳蘇雷卻只微笑地聽着,也不多話。最後倒是沈峰自己歇了,灌了口酒,突然想起什麼,張口就問:"昨天那小姑娘呢?什麼小魚的,你怎麼不帶出來?"
這次陳蘇雷答之前倒是先看了他一眼,光線不好,看不清他的眼神,只有聲音仍是清晰,答了一個字:"誰?"
沈峰一愣,然後一臉了悟地大笑起來,"得,是我眼花了,喝酒喝酒。"
吧檯邊傳來譁然尖叫聲,沈峰迴頭去看,正看到一件透明的內衣從上方飄落,黑色蕾絲上綴着的鑽石在交錯的燈光下閃爍奪目,火苗般地落在無數張大的瞳仁裡。
對這些東西早就麻木了,他只瞄了一眼便把頭轉了回來,剛想接着說話,卻看見陳蘇雷站起來,而他身後通透的玻璃牆外,兩岸燈火突然盡數熄滅,瞬間繁華落盡。
"想起點兒事得先走,單子我已經簽了。多喝點兒,好好玩。"陳蘇雷笑拍了拍他的肩膀,沈峰正愣神,一轉眼他已經走出去了。
總覺得不對,他顧不上身邊人的疑問,一起身追了出去。陳蘇雷已經走到門邊,酒吧經理也出來了,一路賠着笑,很是殷勤的樣子。
"蘇雷……"沈峰開口喚了一聲,他平時說話隨便,見着誰都是兄弟小子一通胡來,難得正經一回,倒讓人不習慣。
電梯來得快,這時已經在面前緩緩打開。陳蘇雷正走進電梯,這時回頭看了他一眼,笑了,"接着玩吧,多待幾天,回頭找你打球。"
電梯裡空無一人,陳蘇雷獨自站在右側,手插在褲袋裡,姿態隨意。門開處仍是熟悉的米色大理石地面,他踏出第一步的時候低頭看了一眼,忽然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