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不敢。”楚質陪笑道,人家身份就擺在那裡,就算自己敢下令,怕也沒有人敢聽從行事,況且范仲淹令下所指的是諸曹官吏,懈怠者才杖責,其中肯定不會包括他自己。
“不敢就讓開,別擋着,耽誤老夫去安撫百姓。”范仲淹說道。
語氣決然,而楚質卻沒有聽令,繼續擋在范仲淹的前面,他是在害怕,在這種瀑雨傾盆而下的情況出行,一個不慎,就有可能發生什麼不可預料的事故,若是范仲淹在救援當中,有個什麼差錯,那麻煩就大了,首當其衝的肯定是提議此事的楚質,無論是朝廷的責問,還是士林的指責,都不是他能承擔得住的。
況且,出於私情,楚質也不忍年過六旬,身體不適的范仲淹冒雨在外奔波辛勞,不過楚質也知道,如果沒有個能打動范仲淹的理由,他肯定不願留下。
“太守請聽下官一言。”或許是心中着急,腦子也跟着開竅了,楚質念頭剛起,立即就有了主意,連忙說道:“引領百姓進城倒還是小事,問題在於,該如何安置他們?城中可沒有哪個地方能容納這麼多人。”
這話十分有道理,讓災民百姓進城之後,要是沒有個地方安置的話,難道還讓他們在屋檐底下避雨不成,其實,剛開始時,楚質的確有這個打算,不過現在想來,確實有些不妥,就算災民願意,怕城中居民也不怎麼情願。
況且瀑雨還不知道什麼時候停止,就算找到地方安置百姓,那又該如何解決他們的生理問題,也是件不容易的事,想到其中的繁瑣細碎,范仲淹頓時皺眉不已,認真思考起來。
“太守,此事非下官之力可以解決,還要請太守留在城中主持大局才成。”楚質趁機說道:“事也分主次,下官覺得此事重大而刻不容緩,不然,就算百姓全部安然入城,卻無容身之地,那與在外又有何區別。”
“下官覺得也是,太守還是留下吧。”一旁的顧可知也勸說道,微微朝楚質使了個讚許的眼色,剛纔他也勸阻過范仲淹,可惜沒有成功,現在看來,還是後生可畏,腦子就是機靈。
“嗯,的確也是,老夫疏忽了。”范仲淹點頭,對楚質說道:“那你就按照老夫剛纔之言負責引領百姓進城,而老夫也要尋些人來商議下該如何安置百姓事宜。”
截下幾個衙役留下聽候范仲淹的指示,楚質悄然鬆了口氣,匆匆忙忙的疾行而去,還未走遠,隱約聽見范仲淹召集城中富戶士紳的聲音,不用說,富戶士紳的豪宅莊園,空間廣闊,安置幾個百姓輕而易舉,至於他們是否同意,淋雨前行的楚質相信,經過友好磋商之後,不是誰都能忍心拒絕,或者有這個膽子違背範公合理提議的
沒有空再多想此事,楚質順着快步街道前行,此時雨勢好像更加急猛起來,一道道電光驚雷閃鳴,撲面而來的雨珠從天而降,硬得好像積雪下的沙子,一蓬蓬地砸落在身體和臉面上,雨中穿行的衆人無處可躲,只能生生的忍受着。
在此種天氣下,寬敞的街道行人冷稀,半天才偶有零零星星的幾人執傘在屋檐下行走,本應熱鬧繁華的店鋪,也大多數選擇了暫時打烊關門,放眼望去,長長的街道顯得那麼的迷濛清冷。
正是由於這個原因,所以當街道上出現楚質浩浩蕩蕩的一行人時,立即引起爲數不多的百姓的猜測,有的甚至在閣樓窗戶上朝他們指指點點,迷惑不已,然而,渾身不適的衆人卻沒有心情理會百姓的反應,紛紛加快步伐,想盡快忙完此事,好回家換件乾爽衣裳。
過了一會,衆人便宜來到了城門,守門兵丁好像也得到了通知,根本沒有盤問的意思,直接放行而過,一出城門,有些人立時發現,與城內相比,城外簡直就是兩個不同的天地。
城內是石板鋪地,有着較好的排水系統,固然有些許積水,但無論如何也比不上城外一片澤國的景象,放眼望去,大小的水窪遍佈相連,若不是偶有見到浮露出水面的泥石,衆人還以爲自己來到西湖岸邊呢。
雖明知前面就是往日熟悉之極的道路,可是雨如箭下,滴打各處窪地,水花四濺,渾濁的泥水翻滾,看似卻像一個個深不可測的陷阱,讓人望而生畏,不敢越雷池一步。
稍微耽擱,落後的楚質趕了上前,皺眉問道:“爲何止步不前。”
經過口耳相傳,前來的州衙捕快衙役也知道楚質就是此次行動的負責人,況且就算互不相轄,人家的地位也遠在自己之上,又隱約聽到些傳聞,所以沒人敢在他前面放縱,面面相覷了下之後,有個捕快出來拱手道:“楚大人,我等不知該先去哪個地方,還請大人差人在前引路。”
城外流民雖然分在十幾個安置點聚集,但安置點卻十分散落,沒有具體的規劃成爲一條線,其中的先後順序衙役們自然不敢決定。
安置流民,本就是他的工作,對於各個安置點也熟悉瞭解,思考了下,楚質立即有了決斷,揮手說道:“隨我來吧。”說着舉步前行,無視窪地泥水涌入鞋中,老大都走了,做小弟的豈敢不從,遲疑了下,也毅然決然的踩着泥水跟隨而去。
水清泥濁,這是基本的常識,在清水中行走,雖然有些不舒服,卻還可以忍受,但是在泥水裡徒步,黏乎乎的,那番滋潤的確十分難受,況且,若是一個不小心,就會,“叭”的一下,底下一滑,立即四腳朝天仰望天空,雨水趁機從口鼻中灌進,這還是較輕的,也有更加倒黴的,摔倒時俯身趴下
“呸、呸、呸。”只能在一片鬨笑聲中吐出滿嘴的泥巴,也爲途中提供了些許笑料,緩解了衆人的各種情緒。
雨勢湍急,影響視野,但是楚質還是憑着記憶,還有路旁不變的樹木山石標誌,很快來到城門附近人數最多的安置點前,然而,眼前的景象讓他十分懷疑自己是否來錯了地方,心情也爲之一沉。
縱目遙望,一間間錯落有致,橫縱相交的百多間草棚已然消失不見,寬敞的平地裡,取而代之的卻是雜亂無章的竹木稻草,東一撮,西一片的,有的甚至只剩下一兩根孤零零的竹竿豎立在原地,根本瞧不出本來面貌,更令楚質感到恐懼的是,近千人的聚居點內,居然看不見一個人影。
目光掠過,盡是空蕩蕩的草棚,楚質忍不住驚恐吼叫道:“人呢,快去把人找出來。”
不等楚質催促,衙役們紛紛散開,分赴四周搜尋,有的漫無目的的亂轉,有的翻開稻草竹木察看,有的乾脆放聲叫喚
幾分鐘過去了,還是沒見衙役前來彙報,就當楚質感覺渾身冰涼得跟雨水一般時,突然,不遠處的山丘上傳來驚喜的聲音:“官人來了,就知道官人不會拋下我們不管的。”
冰涼的心燃起希望之火,楚質立即側身望去,只見幾個百姓從山丘直奔下來,身上沒有任何雨具,濺起的泥水飆到衣裳也全然不顧,雖然淋着雨水,但臉上盡是笑顏。
“是楚知縣。”
見到楚質迎了上來,幾個百姓更加歡喜,如果說來的是其他官員,他們心裡可能還沒有底,但見到平日和善親民的楚質,幾人心中頓時就踏實了。
攔住欲行禮的幾人,楚質劈口就問道:“其他人在哪。”心情急慮,也沒有注意,語氣和審問差不多。
“在山林上面。”但幾個百姓卻沒有在意,彷彿見到了親人,憨笑道:“昨晚雨大風大的,把棚子都刮散了,大夥沒法,只能跑到山上面躲避。”
這時,一道鋸形電光劃過,將蒼茫天空分開兩半,好像要將其撕破一樣,未等衆人反應過來,毫無徵兆的,霹靂驚雷炸響,轟轟烈烈,震耳欲聾,着實讓人嚇得驚心虛顫。
幾秒鐘之後,清醒過來,楚質臉色突變,叫道:“胡鬧,怎麼能到林中避雨,讓雷劈到了怎麼辦,快些上山把人叫回來,到城裡去。”說話的時候,楚質已經疾步向山丘進發,已經走得頗遠,所以最後幾個字被風吹散,含糊不可聞。
“我們又沒做壞事,怎麼會被雷劈。”
幾個百姓喃喃自語,不過到城裡幾字卻聽得十分清楚,相互看了眼,滿面的興奮,早在暴雨連天的時候,他們也想過進城,但是叫了幾個人前去探路,都失望而返,也就死心了,而現在卻峰迴路轉,怎能不高興。
如果說只是青壯,在山林避雨也無所謂,但問題在於,還有幾百老少婦孺,他們可不能長時間淋雨,不然非生病不可,要知道這可是一場感冒就可能奪去一條鮮活生命的年代,流民背井離鄉已經夠苦了,楚質還沒有麻木不仁到眼睜睜的看着幾百,或者數千人在自己前面消逝的地步,這已經不是躲避麻煩的問題,而是上升到人性的高度。
有道是上坡容易下坡難,卻不是絕對真理,暴雨已經上不陡的小山丘成爲一道天然的屏障,心急的楚質也沒細看落腳點,舉步就上,突然一個不慎,腳步輕滑,撲的一聲,立即變成單膝下跪的姿勢。
這回,可沒人敢笑出聲來,連忙上前攙扶起楚質,還沒有想好怎麼開口揭過此事,好替他挽回面子,不想楚質渾然沒有在意,揉了揉膝蓋,幸好跪倒的地方沒有石頭,只是軟綿綿的泥垢,自然沒有什麼疼痛。
“讓他們小心,跟上。”揮開旁人攙扶,楚質繼續前行,不過這回卻注意許多,快步的時候也求穩而上,固然有前車之鑑,但後來者還是有幾人相繼着道,紛紛栽倒在這不起眼的小山丘上。
貌似不容易的爬上了山丘,不遠處凹陷的地方有片稀稀疏疏的小山林,走近再看,只見樹木之間,讓人就地取材拱建了不少棚子,老幼婦孺就臥坐其中,成青壯百姓則頂着草簾之類的,三五成羣的擠在樹木底下。
傾盆瀑雨在樹木枝葉的阻擋下,的確比外面弱了幾分,然而這裡地形凹陷,自然容易積累雨水,不要青壯,就算有棚子摭擋的老幼婦孺,其臥坐的地方早已溼透,見些情形,楚質心裡不禁涌起陣陣酸楚。
“大人看我們來了。”而見到楚質一行,幾個白髮蒼蒼的老者從棚裡走了出來,皺紋縱橫的臉上笑容燦爛,晶瑩的雨水順着銀白的鬚髮滑落,滲入他們的衣裳之內。
“呆楞做什,還不快給諸位長者摭雨。”楚質喝令道,幾個衙役連忙執傘上前,有聰明的還解下自己蓑衣,披到他們身上,不管衙役這樣做是出於什麼心理,但這種行爲當然得到楚質的贊肯。
推讓了片刻,幾個老者自然耐不過衙役們的動作,無奈披上蓑衣,頗爲惶恐的道謝起來,同時疑聲問道:“不知大人此次是。”
“本官來遲,讓諸位受苦了。”楚質躬身施禮,輕聲說道:“此次前來,乃是奉了太守之令,接諸位進城安住。”
“此言當真。”不僅幾個老者驚喜交集,旁邊聞聲的百姓無不歡呼雀躍,卻又怕只是在做夢而已。
“官文在此,絕不敢欺瞞。”楚質肅容說道,從懷裡取出用油衣包裹住的通行文書遞了過去,而幾個老者顯然也是識文斷字之人,接過文書後,連忙剖開細看,確認之後,固然沒有老淚縱橫,但也激動得身體顫抖不已,朝着城中方向拜道:“蒼天有眼,範公大恩,我等小民恨不能以死相報。”
隨後,百姓紛紛響應,蒼渾的聲音與天空雷鳴相互映襯,在山谷中迴盪,久久不息。
過了片刻,楚質急聲說道:“諸位,此地不可久留,還要勞煩幾位長者幫忙,組織此處百姓遷移城中。”
楚質知道,古代百姓有結社相助的習慣,就算背井離鄉時也是如此,幾個老者明顯是德高望重的主事人,他們說的話要比官吏管用。
“那是自然。”幾個老者含笑點頭,也沒見他們有什麼手勢,就有十來個青壯跑了過來,圍在一起嘀咕了幾句,隨之分散四邊麼喝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