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進入密靈谷,沒跑幾步,岡日森格就感覺到了異樣,流動的空氣告訴了它一切。它幾乎是用舌頭尖挑着小白狗嘎嘎,沿着谷底,用它三級跳似的步態,風馳電掣般地靠近着密靈洞。它看到洞口外面簇擁着許多馬和許多斜揹着叉子槍的人,有人舉槍對準着它,黑洞洞的槍口就像人的眼睛一樣深不可測。它全然不顧,它知道槍的厲害就是人的厲害,從槍口射出來的子彈差不多就是人的權威的象徵,但是它不怕,它從來不怕死,所以也就永遠不怕瞄準自己的槍。它從谷底一蹦而起,四肢柔韌地從這塊冰岩彈向那塊冰岩,飛快地來到了密靈洞前。有人喊起來,岡日森格聽清楚了,這是藏醫尕宇陀的聲音。這個聲音一出現,所有舉起的槍就都放下了。
“強盜來了,騎手們來了,你們好啊,難道你們不認識我了?我是藥王尕宇陀。我治好了草原上所有人的膽汁病、氣類病和黏液病,我給貪病、癡病開出了甘露殊勝的妙方,我把鬼宿、魔土、毒水、惡獸、厲蟲降伏在大藥王琉璃光佛的威力之下,啊,我呀,我恨不得把我身上的每一根汗毛都變成解除病痛的藥寶。但是我怎麼就除不掉你們仇恨的鐵鏽、怨怒的沉渣和嫉妒的浮垢呢?岡日森格的前世是阿尼瑪卿雪山上的獅子,曾經保護過
所有在雪山上修行的僧人,難道你們不知道嗎?知道了爲什麼還要舉槍瞄準啊?你們這些對雪山獅子如此不恭的人,難道你們不怕有一天我會對你們說——你們的病痛我是解除不了的,去找你們的強盜嘉瑪措吧,因爲是他給你們種下了病痛的根。”
大黑獒那日似乎聽明白了藏醫尕宇陀的意思,響亮地吠了一聲。
牧馬鶴部落的軍事首領強盜嘉瑪措大聲說:“部落沒有強盜,就好比羊羣沒有藏獒;草原沒有藥王喇嘛,就好比冬天沒有牛糞火。我是仇恨的根,你是煮根喝湯的神,你在山頭上,我們在山底下,我們可不願意聽你給我們說——你們的病痛我是解除不了的。放下槍放下槍,騎手們放下槍。”
岡日森格無畏地穿過騎手們的空隙跑進了密靈洞,看了一眼就知道七個上阿媽的孩子已經不在這裡了。主人呢?我的主人呢?緊急中它沒有忘記把小白狗嘎嘎小心翼翼地放在大黑獒那日面前。大黑獒那日吃驚地後退了一步,疑惑地望望岡日森格,又盯住了小白狗嘎嘎。岡日森格來不及表示什麼,眼睛急閃,悶悶地叫着:主人呢?我的主人呢?突然它不叫了,跑過去聞了聞撒在地上的羊骨節,轉身就走。
強盜嘉瑪措一看地上的羊骨節就知道七個上阿媽的孩子剛剛還在這裡。再一看岡日森格又知道七個上阿媽的孩子是可以找到的,跟着岡日森格就行了,它也在找呢。他立刻向藏醫尕字陀彎腰告辭,招呼騎手們趕快跟上岡日森格。藏醫尕字陀心說:完蛋了,岡日森格就要暴露它的主人了。他叫了一聲:“岡日森格,你回來,聽我的,你回來。”
岡日森格沒有回來,它已經聞到了主人離開密靈洞的蹤跡,現在唯一的想法就是追攆而去。它出了洞口,直奔洞後邊的那一面冰坡,冰坡儘管陡了點,但對它那種三級跳似的步態來說差不多是如履平地的。
騎手們拉着馬跟了過去。強盜嘉瑪措催促道:“快啊快啊,只要我們緊緊跟上雪山獅子,就能抓到七個上阿媽的仇家。”說着丟開了自己的坐騎一匹大黑馬的繮繩,兀自爬上去,站在冰坡頂上打出了一聲尖厲的呼哨。大黑馬知道這是對自己的召喚,返身回到洞口,揚起四蹄,利用奔跑的慣性,一口氣跑上了光滑的冰坡。強盜嘉瑪措跨上大黑馬,朝着已經跑出兩箭之程的岡日森格追了過去。
岡日森格回頭望了一眼,突然放慢了腳步,慢到大黑馬可以輕鬆追上自己。但是大黑馬沒有追上來,大黑馬總是在一定的距離上跟着它。於是岡日森格明白騎在馬上的人並不是要抓住它或者殺死它,他們另有目的,他們的目的到底是什麼?岡日森格想了想,跑得更慢了,直到所有的騎手都騎馬跟在了身後,才又開始風馳電掣般跑起來。
密靈洞裡只剩下藏醫尕宇陀和大黑獒那日了。大黑獒那日很想跟着岡日森格跑出去,但尕宇陀拽住它不讓它動彈,它只好臥在他身邊讓心情沉浸在岡日森格離去後的孤獨裡。朝夕相處的經歷和岡日森格作爲一隻獅頭公獒對它這隻妙齡母獒的吸引,使它已經離不開岡日森格了,這就是孤獨產生的前提。孤獨是純粹精神層面的東西,是人的體驗,藏獒跟人一樣,是依賴人類社會和狗類社會生活的動物,人在離開親人後感受到的孤獨也正是它們感受到的孤獨,不同的是,它們比人更強烈更真誠。
孤獨的大黑獒那日現在面對着一隻陌生的小狗,它輕輕一聞就知道這是一隻西結古草原的小藏獒。小藏獒是死了還是活着,它一時不能確定,所以就一直保持着距離。藏醫尕宇陀摸了摸小白狗嘎嘎的鼻子,抓起來放到大黑獒那日的嘴邊說:“舔一舔吧,它還活着。不知道它是哪兒的,它怎麼會讓岡日森格叼到這裡來呢?”大黑獒那日聽明白了,伸出舌頭舔着嘎嘎血肉模糊的斷腿。尕宇陀看它舔乾淨了斷腿上的血,便從豹皮藥囊裡拿
出一些白色的粉末、黑色的粉末和藍色的粉末,撒在了傷口上,又塗抹了一層糨糊狀的液體,然後從自己身上撕下一塊袈裟布,把斷了的腿骨對接好,一圈一圈纏繞着,結結實實包紮起來。小自狗嘎嘎仍然閉着眼睛,但顯然已經醒了,痛苦不堪地吱吱叫着。
這叫聲似乎把大黑獒那日嚇了一跳,它倏地站起,朝後退了退,但馬上又走了過來,審視了一會兒,便臥在地上,用兩隻前爪款款地摟住嘎嘎,在它白花花的絨毛上柔情地舔起來。它沒有生過孩子,還是個姑娘,但它是母獒,是母獒就有喜歡孩子的天性,況且這時候它正處在突然到來的孤獨的煎熬裡,它需要慰藉。大黑獒那日柔情似水地舔着,想起這是岡日森格叼來的小白狗,便恍然覺得它就是岡日森格的孩子,既然是岡日森格的孩子,自然也就是自己的孩子了。可是,大黑獒那日疑惑地想,它怎麼會如此的潔白,而我怎麼會如此的漆黑呢?
舔着舔着,大黑獒那日的意識突然又進了一步:既然小白狗是岡日森格的孩子,也是自己的孩子,那自己爲什麼不可以帶着它去尋找岡日森格呢?傻呆在這裡幹什麼?它站起來,把小白狗嘎嘎叼到了嘴上,朝前走了幾步,下意識地看了看盤腿審視着它的藏醫尕宇陀,突然又猶豫了。它知道面前的這個恩人不允許它這樣走掉。它是一隻護佑整個西結古草原的領地狗,對某一個人的意志可以遵從也可以不遵從,但面前的這個人和所有的人不同,他是神奇的藏醫,是專門守在這裡給它和岡日森格治傷的恩人。恩人的話是一定要聽的,哪怕聽了不合意。它半是企求半是無奈地望着藏醫尕宇陀,討好地搖了搖尾巴。尕宇陀凝視着它,突然伸出雙手,把小白狗嘎嘎接到了自己懷裡,站起來,對它說:“本來你的眼睛是不能見風見雪的,但是你已經跑出去了,風見了你,雪也見了你,你是好是壞我已經無能爲力了。昂拉山神的意志就是你的眼睛的未來,但願它今天是高興的,它會讓你左眼的視力恢復到從前。現在咱們走吧,密靈洞裡的聚日已經結束,西結古寺威武莊嚴的大藥王琉璃佛前的金燈還需要我添加酥油呢。如果你想去看看光芒四射的琉璃宮殿,就牢牢跟着我;如果你不想去,就悄悄離開我。但是我要告訴你,跟我去的好處是,你也許會遇到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大藥王琉璃佛降旨昂拉山神,把神奇的光明全部給你永遠給你。到了那個時候,你的視力不僅不會下降,還會比從前明亮一千倍。”
大黑獒那日聽懂了似的跟上了藏醫尕宇陀。眼光一刻也沒有離開過他抱在懷裡的小白狗嘎嘎。
他們走出了密靈谷,路過雕巢崖時,引出一片高興而感激的雪雕的叫聲。大黑獒那日不安地吠着,拿出一副隨時跳起來撕咬的架勢緊貼着藏醫尕宇陀,生怕雪雕俯衝下來叼走他懷裡的小白狗嘎嘎。
牧馬鶴部落的騎手們從來沒遇到過如此能跑善走的藏獒。岡日森格差不多就是爲奔走而生的,它用快慢調節着自己的體力,一直都在跑或者走,似乎永遠不累。它的傷口已經完全長好,按照藏醫尕宇陀以及所有愛護它的人的願望,恢復過來的體力顯得比先前更強壯,更富有生命中最爲重要的柔韌耐久。強盜嘉瑪措連連咋舌:“要是藏獒可以用來當馬騎,岡日森格就是草原上最好的坐騎,豁出我強盜的生命我也要得到它。”
一般來說,在走路與奔跑的持久性上,馬是草原的佼佼者,藏獒算什麼,能有馬十分之一的能耐就不錯了。但是面對岡日森格,連強盜嘉瑪措的坐騎大黑馬都不敢自誇了。大黑馬是一匹在部落賽馬場上跑過第一的兒馬,它只佩服天上飛的,對地上跑的一概不服,自然也就不服岡日森格。所以它一直走在所有馬的前面,緊跟着岡日森格,連喘氣都是你走多長路我跟多長路的樣子。岡日森格當然明白大黑馬的心思,無所畏懼地跑一陣
走一陣,根本就沒有停下來休息的跡象,搞得大黑馬禁不住煩躁起來,好幾次都想跑到岡日森格前面去攔住它。馬背上的強盜嘉瑪措阻止了它,它只能這樣緊緊地跟着,就好像它是岡日森格的保鏢。大黑馬不快地想:顛倒了,馬和狗的作用徹底顛倒了。就這樣顛倒着走啊走,大黑馬禁不住就有些佩服:我都有點累了,它怎麼一點也不累,反而越走越快了。
岡日森格帶着騎手們翻過了一座雪山,又翻過了一座雪山,也不知翻過了多少座雪山,終於在天黑之前,繞來繞去地走出了昂拉雪山。強盜嘉瑪措十分納悶:七個上阿媽的仇家爲什麼不直接走出昂拉雪山而要繞來繞去呢?難道他們忘了進山來的路?他讓一部分騎手迅速返回牧馬鶴部落,向頭人大格列報告他們爲什麼沒有在天黑之前撤回礱寶澤草原的原因,自己帶着另一部分騎手繼續跟蹤着岡日森格。
岡日森格走到朦朦朧朧的夜色中去了。月光下的西結古草原到處都是白霧,白霧是半透明的,能看到野驢河的浪花、架在河面上的轉經筒和滿地的草影。隱隱傳來藏獒穿透力極強的叫聲,那是碉房山下的生活,領地狗們正在巡邏。岡日森格蹬過了野驢河,又一次蹬過了野驢河,一條河它來回蹬了七八次,吃了七八條魚,才離開河岸,朝着南方走了一程,突然揚起頭,在空氣中聞着什麼,轉身向東,朝着昂拉雪山小跑而去。強盜嘉瑪措指揮騎手們緊緊跟上,毫不懷疑岡日森格走過的路線就是七個上阿媽的仇家走過的路線。現在岡日森格又走回去了,也就是說七個上阿媽的仇家又走回昂拉雪山去了。
有一個問題,聰明的強盜嘉瑪措始終想不通:七個上阿媽的仇家爲什麼不回他們的家鄉上阿媽草原,而要在危險重重的西結古草原東奔西走?
藏醫尕宇陀一屁股坐在了昂拉雪山山口的黃昏裡。他走累了,想歇一會兒。他知道大黑獒那日也需要歇歇了,就說:“你抓緊時間,趕緊臥下。再次上路的時候,我們要一口氣走到西結古寺。”大黑獒那日沒有臥下,它看到尕宇陀把小白狗嘎嘎放在了地上,就過去舔了舔,輕輕叼了起來。它要走了。它的鼻子指向空中,使勁聞着,丟下藏醫尕宇陀它的恩人兀自走了。尕宇陀奇怪地看着它,想叫它回來,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
大黑獒那日彷彿知道藏醫尕宇陀嘴裡有話,回頭看了看他,突然又走回來,聽話地臥在了他身邊。但是它始終望着遠方,始終把小白狗嘎嘎叼在嘴上。小白狗嘎嘎在尕宇陀懷裡時就已經睜開了眼睛。它看到了一個喇嘛模樣的人和一隻黑色的可以做阿姨的母獒,聞到了一種熟悉的氣息,知道自己是安全的,就乖乖的一聲不吭。上了藥的斷腿很疼,但是能忍,藏獒天生就具備忍受巨大痛苦的能力,或者說承受疼痛的力量和撕咬對手的力量是成正比的。危險來了不跑,有了傷痛不叫,是造物主對它們的要求。
藏醫尕宇陀望着大黑獒那日,有一點明白了:它雖然服從他的意志臥在了這裡,但心裡想的卻是走,而且要叼着小白狗嘎嘎走。它要去幹什麼?去找岡日森格?岡日森格這會兒在哪裡?是不是已經找到了自己的主人七個上阿媽的孩子?如果找到了,那就是說人和狗都已經落人牧馬鶴部落的強盜嘉瑪措手裡了。尕宇陀摸着大黑獒那日的頭,憂心忡忡地說:“去吧去吧,你實在想去你就去吧,你去了或許好一些,或許強盜嘉瑪措會顧及你對岡日森格的感情而放了岡日森格一馬呢。不過,這小狗,誰知道它是哪兒的,你還是放下吧,它是你的累贅。”說着,朝前推了推大黑獒那日。
大黑獒那日走了,這次是真的走了。但它沒有放下小白狗嘎嘎,這是母親的意志,孩子只有在自己身邊纔是放心的,怎麼可能是累贅呢?儘管事實上嘎嘎並不是它的孩子,它自己迄今還沒有生過孩子。它對小白狗嘎嘎的感情很大程度上來源於對岡日森格的感情。小白狗是岡日森格叼來的,而在它既牢固又朦朧的意識裡,岡日森格是唯一一隻能給它帶來孩子,能讓它變成一個妻子和一個母親的雄性的藏獒。
大黑獒那日在黃昏的涼風裡,走向了岡日森格。岡日森格在哪裡?風中的氣息正在告訴它。
風中的氣息有時也會是過時了的氣息。大黑獒那日走去的地方往往又是岡日森格已經走過的地方。所以它們很久沒有碰面。直到午夜,當岡日森格返回昂拉山羣,在雪岡上撒了一泡熱尿之後,大黑獒那日才準確地知道對方現在去了哪裡。也就在這時,岡日森格也敏銳地從空氣中捕捉到了大黑獒那日的方位。大黑獒那日沿着岡日森格的足跡往南走,岡日森格跟着風的引導往北走。走着走着,一公一母兩隻藏獒幾乎在同時激動地一陣顫慄。岡日森格叫起來,大黑獒那日叼着小白狗嘎嘎跑了過去。見面的那一刻,母獒一頭撞在了公獒身上。公獒聞着它,舔着它。母獒把小白狗嘎嘎放到雪地上,用更加溫情的聞舔回報着對方。兩隻藏獒纏綿着,好一會兒才平靜下來。
已經是凌晨了,東方突然有了天亮的跡象。一直跟蹤着岡日森格的牧馬鶴部落的強盜嘉瑪措和他的騎手們這才明白過來:跟了半天岡日森格苦苦尋找的原來是大黑獒那日。它的主人七個上阿媽的仇家它怎麼不找了?是現在不找了,還是一開始就沒打算找?不不。強盜嘉瑪措尋思,不是爲了尋找主人,岡日森格爲什麼要離開那個洞?它就是在尋找它的主人,它和大黑獒那日的相遇不過是個插曲,它一定還會繼續找下去。瞧,它們正在商量呢,已經開步了,一前一後朝着昂拉雪山外面開步了。
它們走得很快,似乎想趁着夜色還沒有消失的時候甩脫強盜嘉瑪措和騎手們的跟蹤。嘉瑪措鞭策着大黑馬跟得很緊,心說你休想甩脫,牧馬鶴部落的強盜怎麼可能連一隻藏獒都跟不住呢。勇敢的強盜甚至都可以抓住你,再用鎖鏈拴着你,讓你拽着他去尋找你的主人七個上阿媽的仇家。他這麼想着,突然又不走了,前面被跟蹤的兩隻藏獒也不走了。怎麼回事兒?在前面的前面,在最後的夜色淡淡的黑暗裡,居然又出現了幾隻碩大的藏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