岡日森格危險了,它的危險給父親贏得了幾秒鐘的保險。這關係人命也關係狗命的幾秒鐘使父親避免了兩隻猛獒致命的撕咬,卻使岡日森格再一次受到了牙刀的宰割。
這時候父親看到了白主任、眼鏡和梅朵拉姆。他們被領地狗羣阻擋在碉房門口的石階上面。白主任拿了一把手槍威脅着狗羣卻不敢射出子彈來,他知道狗是不能打的,打死了狗後果不堪設想。狗羣咆哮着,它們根據這三個人走路的姿態就能判斷出他們是來解救父親的,便躥上石階逼他們朝後退去。三個人很快退進了碉房。兩隻藏獒站在門口,用大頭碰撞着門板,警告裡面的人再不要出來多管閒事。
父親再次絕望了。他看到五十步遠的地方有三個裹着紅氆氌的喇嘛正朝着馬圈走來,就衝他們慘兮兮地喊道:“快來救人哪。”
三個身材魁梧的喇嘛在狗羣中跑起來,不停地喊叫着,揮舞手中的鐵棒打出一條路來到了馬圈裡。那些不肯讓開的藏獒,那些還準備撲咬父親的藏獒,以及還在撕咬岡日森格的大黑獒果日和灰色老公獒,被三個喇嘛手中的鐵棒打得有點暈頭轉向,一時不知道如何是好。但它們決不撤退,因爲它們是藏獒,它們的祖先沒有給它們遺傳在戰鬥中遇到阻止後立馬撤退的意識。它們朝着三個鐵棒喇嘛狂吠着,激憤地詢問:你們到底是什麼意思?難道這一狗一人兩個來犯者不應該受到懲罰?我們是領地狗,保衛領地是西結古人賦予我們的神聖職責。難道現在又要收回了嗎?三個鐵棒喇嘛不可能回答它們的問題,回答問題的只能是那些更有頭腦的藏獒。
一直在一邊默然觀望着的獒王虎頭雪獒突然叫起來,叫聲很沉很穩很粗很慢,但所有的藏獒包括小嘍藏狗都聽到了,都明白了其中的含義,那就是它要求它們必須尊重鐵棒喇嘛的意志。一旦鐵棒喇嘛出面保護,闖入它們領地的外來狗和外來狗的主人,就已經不是必須咬死的對象了。先是大黑獒果日和灰色老公獒夾起了尾巴,低下頭默默離開了馬圈。接着所有進入馬圈的藏獒紛紛離開了那裡。獒王虎頭雪獒高視闊步,朝着野驢河走去。藏獒們幾乎排着隊跟在了它身後。小嘍藏狗們仍然不依不饒地叫囂着,但也只是叫囂而已,叫着叫着,也都慢慢地跟着藏獒們走了。
三個紅氆氌的鐵棒喇嘛站在馬圈前面目送着它們。馬圈裡只剩下了活着的父親和死去的棗紅馬,還有兩隻藏獒,一隻是再次昏死過去的岡日森格,一隻是因失血過多癱軟在地的大黑獒那日。
父親長出一口氣,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光脊樑的孩子不知從什麼地方鑽出來躥進了馬圈。他“那日那日”地叫着,撲到大黑獒那日身上,伸出舌頭舔着它左眼上的血,舔着它肚子上的血。他以爲自己的舌頭跟藏獒的舌頭一樣也有消炎解毒的功能,甚至比藏獒的舌頭還要神奇,只要舔一舔,傷口立刻就會癒合。大黑獒那日吃力地搖搖尾巴,表示了它對昔日主人的感激。
父親的傷勢很重,肩膀、胸脯和大腿上都被大黑獒那日的牙刀割爛了,裂口很深,血流不止。岡日森格情況更糟,舊傷加上新創,也不知死了還是活着。大黑獒那日還在呼呼喘氣,它雖然站不起來了,雖然被棗紅馬踢傷的左眼還在流血,卻依然用仇恨的右眼一會兒盯着父親,一會兒盯着岡日森格。
一個身強力壯的鐵棒喇嘛背起了父親,一個更加身強力壯的鐵棒喇嘛背起了大黑獒那日,一個尤其身強力壯的鐵棒喇嘛背起了岡日森格。他們排成一隊沿着小路朝碉房山最高處的西結古寺走去。
光脊樑的孩子跟在了後面。無論是仇恨岡日森格,還是牽掛大黑獒那日,他都有理由跟着三個鐵棒喇嘛到西結古寺去。快到寺院時,他停下了,眯起眼睛眺望着野驢河對岸的草原,突然發出了一聲尖叫,驚得三個鐵棒喇嘛回過身來看他。光脊樑的臉上正在誇張地表現着內心的仇恨,眼睛裡放射出的怒火猛烈得就像正在燃燒的牛糞火。
野驢河對岸的草原上,出現了七個小黑點。光脊樑的孩子一眼就認出,那是七個跟着父親來到西結古草原的上阿媽的孩子。他朝山下跑去,邊跑邊喊:“上阿媽的仇家,上阿媽的仇家。”
很快就有了狗叫聲。被鐵棒喇嘛揹着的父親能夠想象到,狗羣是如何興奮地跟着光脊樑的孩子追了過去,好像他是將軍,而它們都是些衝鋒陷陣的戰士。父親無奈地嘆息着,真後悔自己的舉動:爲什麼要把花生散給那些孩子們呢?草原不生長花生,草原上的孩子都是第一次吃到花生,那種香噴噴的味道對他們來說是前所未有的。他們跟着父親,跟着前所未有的香噴噴的天堂果來到了西結古,結果就是災難。七個孩子,怎麼能抵禦那麼多狗的攻擊?父親在揹着他的鐵棒喇嘛耳邊哀求道:“你們是寺院裡的喇嘛,是行善的人,你們應該救救那七個孩子。”鐵棒喇嘛用漢話說:“你認識上阿媽的仇家?上阿媽的仇家是來找你的?”父親說:“不,他們肯定是來找岡日森格的,岡日森格是他們的狗。”鐵棒喇嘛沒再說什麼,揹着他走進了赭牆和白牆高高聳起的寺院巷道。
光脊樑的孩子帶着領地狗羣,涉過野驢河,追攆而去。
又是一次落荒而逃,七個上阿媽的孩子似乎都是逃跑的能手,只要撒開兩腿,西結古的人就永遠追不上。他們邊跑邊喊:“瑪哈噶喇奔森保,瑪哈噶喇奔森保。”好像是一種神秘的咒語,狗羣一聽就放慢了追撲的速度,吠叫也變得軟弱無力,差不多成了多嘴多舌的催促:“快跑啊,快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