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白獅子嘎保森格是迎風而聞的,早晨醒來,鼻子輕輕一抽就聞到了小白狗嘎嘎的氣息。它跳了起來,跑向圍繞羊羣辛苦了一夜的看家狗小白狗嘎嘎的瘸腿阿媽,又跑向瘸腿阿媽的好姐妹斯毛阿姨,用鼻子用眼神用斜卷在背上的尾巴,詢問它們聞到什麼沒有?它們沒有,它們昨天晚上先後經歷了三次狼禍,攆跑了三羣荒原狼,雖然只咬死了一隻,但那種一刻也不能放鬆的追攆和巡邏搞得它們非常疲倦。它們臥在地上一動不動,渴望能夠趕快吃點喝點,然後好好睡一覺。嘎保森格生氣地衝它們叫囂着,一鼻子拱翻了朝他奔來的小白狗嘎嘎的哥哥小黑狗格桑.又衝着嘎嘎的妹妹小黑狗普姆半是愛憐半是恫嚇地吼了一聲.意思是說:千萬不要跑遠了,草原上可是兇險得很哪,嘎嘎還不知道在哪裡呢,我去找找看。它快快地離開那裡,朝着飄來小白狗嘎嘎氣息的地方跑去。

和嘎保森格同樣是牧羊狗的新獅子薩傑森格和鷹獅子瓊保森格想跟上它,卻被它回過頭來蠻橫地攔住了。它用粗粗的吠叫告訴它們:這裡是靠近礱寶雪山的高山草場,這兒的野獸尤其是荒原狼特別多,盡心盡力地放牧去吧,看好我們的牛羊,我是不能跟你們一起去了,真是對不起。我今天是不找到小白狗嘎嘎不罷休的,我走了。

自從主人全家從野驢河邊搬到高山草場後,小白狗嘎嘎就不見了。誰也不知道它去了哪裡。嘎保森格猜想也許它被主人送人了,這樣的事情以前並不是沒有過;也許它被狡猾的雪豹或者更加狡猾的雪狼吃掉了,這樣的事情以前也有過。它決定一定要搞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兒,還沒有想好什麼時間出發,就在這個早晨隨着一陣風,聞到了小白狗嘎嘎的氣息。

現在,氣息變成了形狀,小白狗嘎嘎赫然出現了。剎那間,白獅子嘎保森格什麼也不想了,它急如星火,快如閃電,朝着父親奔撲而去。岡日森格打了個愣怔,猛吼一聲,便被自己的吼聲推動着朝前衝去。它很奇怪對方會丟開自己撲向父親,因爲這不符合藏獒的習慣。藏獒在面對陌生的人類和獒類時,永遠都會把後者放在憎恨的首位。雖然每一隻藏獒都會意識到自己是屬於人的,也都承認人的權力和能力遠遠超出了藏獒的想象,但它們也有一種更加清醒的認識,那就是當楚界漢河已經形成,仇讎對抗就要發生時,致命的危險往往不在於人而在於獒。它們會喊起來:“你這隻敗類,你居然成了壞人的幫兇。”然後把全部的仇恨都發泄在幫兇身上。所以藏獒之戰很多時候也是幫兇之戰。可是今天,白獅子嘎保森格卻首先撲向了人,好像它不是藏獒,好像它的祖先沒有用遺傳告訴它這是不對的。兩隻巨獒的雌雄之較,轉眼之間變成了侵犯人和保護人的戰鬥。

猝不及防的岡日森格依照浸透在血液裡的廝殺慣性衝了上去,但它沒有來得及衝到前面,白獅子嘎保森格就一閃而過,把它甩到屁股後面去了。現在的局面是,嘎保森格在前面跑,岡日森格在後面追,兩隻同樣兇傲的藏獒一前一後地衝向了父親。父親驚呆了,不知道怎麼辦好。父親身邊的麥政委不僅驚呆了而且驚軟了:“這可怎麼辦?”一句話沒說完,撲通一聲坐在了地上。他天不怕地不怕人不怕鬼不怕,就怕狗,從小就是個見狗便毛的主兒。他慘叫一聲:“警衛員。”

警衛員以及所有的部下都不在身邊。他們有的正在帳房前給馬梳毛,有的正在幫助仁欽次旦的老婆擠牛奶,有的正在和仁欽次旦十二歲的兒子和十歲的女兒說話——兩個孩子已經不再因棗紅公獒的死而仇視這些外來人了,他們畢竟是孩子,在這個晴朗的日子裡很快露出了晴朗的笑容,並且給兩個漢家的叔叔唱了一首又一首歌。而他的警衛員這時正在觀看禿鷲吃食,十幾只禿鷲已經把棗紅公獒的血肉吃得所剩無幾,一個碩大的血色骨架,連帶着藏獒的悲慘和生命的遺憾,出現在草原盎然的綠光裡。

好在還有父親。父親是愛狗的,愛狗的人是膽大的。他雖然有過被狗慘咬的經歷,但他不是那種一日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的人。他的性格里帶有藏獒的風格:越碰越堅,越咬越強。父親就像一隻真正的藏獒那樣,衝着前面飛奔而來的危險狂吼一聲,一步跨過去擋在了麥政委前面。

兩隻藏獒還在一前一後地奔跑,它們的距離只有幾寸,但這幾寸跟幾丈幾十丈差不多,後面的岡日森格就是抓不到對方。它在飛,對方也在飛,都是優秀的野獸,都是奔跑的聖手,短距離的比賽根本分不出誰的速度更快。白獅子嘎保森格飛出的虎牙眼看就要碰到父親了。岡日森格大吼一聲,這是吼給父親的,意思是說:“趕快把小白狗藏起來。”憑着藏獒出衆的直覺,岡日森格突然明白過來:對方之所以首先撲向人而不是撲向同類,是因爲小白狗嘎嘎的存在。岡日森格因此而怒髮衝冠,吼聲如炮:儘管你有着和小白狗同樣的氣息,但也不能說明你就是小白狗的阿爸,不是,你絕對不是。小白狗的阿爸是我,絕對是我。我是大黑獒那日的丈夫,大黑獒那日是小白狗的阿媽,所以我就是小白狗的阿爸。

大黑獒那日也像岡日森格那樣吼叫着,意思好像是:“用不着你提醒,我知道,我知道。”接着便一躍而起。

譁然一聲響,眼看就要把虎牙戳向父親的白獅子嘎保森格突然改變了方向,側着身子翻倒在地上,連打了三個滾兒,四肢才牢牢踩住地面。緊接着翻倒在地的是岡日森格,它本來完全可以藉機猛撲過去,壓倒對方,一口咬斷那脆骨嶙峋的喉管。但是它沒有這樣做,在它看來那是趁火打劫,是鼠竊狼偷之輩的所爲。它寧肯自己摔跤,寧肯失去打敗對手的機會也不能玷污了好漢的名聲。它連打了四個滾兒才站穩在地,一邊防範着嘎保森格,一邊欣賞地注視着前面的大黑獒那日。

是大黑獒那日救了父親,也救了小白狗嘎嘎。當它突然出現在白獅子嘎保森格的利牙面前時,嘎保森格一下子慌了。嘎保森格認識對方,對方是西結古的領地狗,而且是一隻漂亮的母獒。遠古的祖先是不欺負母獒的,遠古的牧羊狗是格外尊敬領地狗的,就好比人類的地方武裝格外尊敬國防軍、警察部隊格外尊敬野戰軍一樣。遺傳的鋼鐵般頑固的意識使它狼狽不堪地放棄了進攻,一時不知道怎麼辦好了。

大黑獒那日衝着白獅子嘎保森格憤憤地叫着。它知道自己絕對不應該幫着岡日森格和對方打仗,無論是出於爭奪雌獒的原因,還是出於保護主人及其財產的原因,兩隻公獒之間的戰爭歷來都是單打獨鬥的。但大黑獒那日更知道衝刺而來的嘎保森格就是一把飛鳴的利劍,一旦虎牙觸及到父親,父親就完了,觸到脖子脖子斷,觸到胸脯胸脯穿。父親一完,小白狗嘎嘎也完了,嘎保森格會一口叼起來,轉身就跑。它作爲一隻母獒是追不上的,岡日森格或許能追上,但追上了又能怎麼樣?嘎保森格的氣味和毛色跟小白狗完全一樣,除了自己和岡日森格,所有的藏獒所有的人都會認爲嘎保森格就是小白狗嘎嘎的阿爸。

大黑獒那日不叫了,橫擋在父親面前,憂慮重重地望着岡日森格。岡日森格正在撲向白獅子嘎保森格。嘎保森格躲開了,心傲氣盛的它平生第一次在敵手的進攻面前採取了躲避的姿態。它望着父親懷裡的小白狗嘎嘎,用一種只有親生父親纔會有的亮晶晶的聲音呼喚起來。小白狗嘎嘎聽到了,也看到了。它扭動着身子,用它這個年歲的小狗所具有的最大力氣掙扎着,試圖脫離父親的摟抱。它蹬着,拼命地蹬着,傷腿的疼痛提醒它想起了它悲慘而危險的遭遇,它流淚了,在雪狼面前,在極端孤獨中思念阿媽阿爸哥哥妹妹以及斯毛阿姨時沒有盡情發出的哭泣,這時候噴涌而出。

麥政委從父親身後站了起來,渾身抖抖地望着三隻大狗。父親指着白獅子嘎保森格說:“你看見了吧,這隻藏獒是來爭奪小白狗的。小白狗說不定就是它親生的。它們長得多像啊,都是獅子頭和大耳朵,都是三角眼和厚吊嘴,毛色也一樣,都是白雪,一根雜毛也沒有。”麥政委說:“那就給它,趕快給它。”父親說:“可是岡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一直都是把小白狗當作自己的孩子來對待的。我要是給了這隻藏獒,它們肯定不允許。”麥政委說:“那就硬給,別人的孩子怎麼能竊爲己有呢,人不行,狗也不行。”父親說:“恐怕它們饒不了我。”麥政委看着在父親懷裡又是哭喊又是掙扎的小白狗嘎嘎說:“它認識自己的親人,你把它放在大狗中間,讓它自己選擇,無論它選擇誰,都跟你沒關係了。”父親想,這倒是個好辦法。如果小白狗爬向了它的親人,岡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總不至於怨恨小白狗吧。

父親走過去站在了岡日森格和白獅子嘎保森格的中間,一手緊摟着小白狗嘎嘎,一手指着它們說:“你們不許爭,讓小狗自己選擇,它選擇誰,誰就把它帶走,聽懂了嗎?”父親說了好幾遍,看到嘎保森格不再用亮晶晶的聲音呼喚,岡日森格也不再朝對方做出俯衝的樣子,知道它們完全聽懂了,便蹲下身子,把小白狗嘎嘎放在了地上,自己朝後縱身一跳。

非常安靜,差不多有十秒鐘,連風的聲音也沒有了。三隻大狗的眼光就像三條繩子拴在了小白狗嘎嘎身上。小白狗嘎嘎來回看看,似乎想了想,便急巴巴爬向了岡日森格。岡日森格高興地汪了一聲,但馬上發現自己高興得太早了,小白狗是急昏了頭爬錯了方向,或者它是來向岡日森格說聲再見的,畢竟岡日森格不僅照顧了它而且還救了它的命。小白狗嘎嘎很快就一百八十度地轉了彎,細聲細氣地叫着,用更快的速度激動地朝着白獅子嘎保森格爬去。嘎保森格把卷起的尾巴晃成了一朵綻放的菊花,快步迎了過來。

大黑獒那日齜出虎牙,厲聲警告嘎保森格不要靠近小白狗嘎嘎。但警告的作用到了嘎保森格耳朵裡就變成了提醒,提醒它趕快動手,一旦對方先動了手,小白狗嘎嘎說不定就會永遠失去了。嘎保森格狂風一樣撲了過去,又狂風一樣席捲而逝。等到父親和麥政委反應過來時,小白狗嘎嘎已經不在地上了。只見白獅子嘎保森格叼着小白狗嘎嘎正在瘋跑,岡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正在一左一右瘋追,都是直線,都是箭鏃,誰也不願意多跑一點兒彎路,速度在這個時候似乎變成了一切,爆發力量的肌肉和創造最佳姿態的筋骨把鮮活靈動的生命展示得無與倫比。然而還有智謀,智謀在這個時候超越了速度和力量,代替肌肉和筋骨正在實現一種幻想的可能。

就在逃跑的速度和追攆的速度不分上下的時候,岡日森格發出了一聲高亢而淒厲的長嗥,這是狼的長嗥,是荒原狼呼喊同伴時充滿深情的心聲律動。瘋跑在前的白獅子嘎保森格吃了一驚:哪裡來的狼啊?但是速度並沒有減弱,只是斜起三角眼瞥着後面的岡日森格,心裡冷颼颼地恥笑了一聲:你呀,外來的蟊賊,你小看我了,就是扒了你的皮我也認得你是上阿媽人的一隻走狗,而不是什麼該死的狼。

實際上這樣的招數它白獅子嘎保森格也用過,有一次幾個騎兵團的人從他們的駐地上阿媽草原來到西結古草原打獵,隨獵的三隻猛惡的藏獒咬死了好幾匹西結古草原的狼。嘎保森格本來可以不管這事兒,因爲它不是領地狗而是牧羊狗,只要外來的人和狗不侵犯它守護的羊羣和牛羣以及主人和帳房它就可以漠然處之。但它的主人尼瑪爺爺不這樣看,尼瑪爺爺說:“即使是狼也是西結古草原的狼,你們上阿媽草原的人憑什麼要在我們的家園裡打狼?不行,一張狼皮也不能讓他們拿走。嘎保森格,薩傑森格,瓊保森格,追。”於是它們追了上去。它們的目標自然首先是那三隻猛惡的藏獒。猛惡的藏獒本來不應該見追就跑,但它們的主人得了上好的狼皮想趕快離開這片惹了麻煩的草原,騎着快馬吆喝自己的藏獒趕快撤退。撤退是飛快的,要追上它們幾乎是不可能的。嘎保森格突然學起了狼嗥,一聲比一聲尖亮。三隻愚蠢的上阿媽草原的猛惡藏獒根本就沒有反應過來,以爲追它們的真的是幾匹狼,或者嘎保森格一夥突然變成了狼。狼怎麼可以追擊它們呢?它們是藏獒,是稱霸一切的遠古的巨獸演變而來的壯士,是凌駕於狼之上的草原金剛。歷史的意志和神的意志都要求它們終生殺狼吃狼,上天賜給它們的每一顆尖銳的牙齒、每一根鋒利的指甲、每一撮威風的獒毛,都是爲了讓狼看起來膽戰心驚。所以它們最最不能接受的就是狼的追擊,狼居然在追擊它們,而它們居然在逃跑。透心的恥辱讓它們把主人的撤退號令拋到九霄雲外去了。它們停了下來。它們是三隻,追上來的也是三隻,但它們是愚蠢的三隻,完全按照嘎保森格的意願安排了它們的行動。它們不僅停了下來,而且撲了過來。嘎保森格依然狼一般地嗥叫着,這是爲了激發它們對狼的蔑視從而讓它們輕敵。它們果然輕敵了,就像真的見到了狼一樣,帶着滿臉的嫌惡與不屑,狂躁地撲了過去。然而等待它們的卻不是荒原狼的驚懼和逃跑,而是胸有成竹的迎擊。它們死了。都是威武健壯的藏獒,應該有一場何等精彩的打鬥。但它們是上阿媽草原喂大的輕敵的藏獒,它們和專橫跋扈的騎兵團生活在一起,跟着人養成了蔑視一切對手的習慣,它們只能死了。嘎保森格幾乎沒費什麼勁就咬死了一隻,接着薩傑森格和瓊保森格一人咬死了一隻。葬身沙場,這是所有愚蠢的輕敵者的必然出路。

但是白獅子嘎保森格沒有想到,它今天遇到的不是一隻上阿媽草原的愚蠢走狗,而是一隻天生驕人的雪山獅子,一隻在蹇跛的命運中磨礪出剛毅和智慧的喜馬拉雅優秀獒種。雪山獅子岡日森格並沒有小看嘎保森格,反而始終高看着對手:它是一隻多麼漂亮偉岸的藏獒啊,就像雪山一樣乾淨白爽,巍然聳立。岡日森格根本就沒有指望對方上當,反而在心裡輕輕地叫喚:“你是獒中之美郎,千萬別上當。”它堅持不懈地狼一樣嗥叫着,終於聽到了期待中上當者的迴音。那是幾聲狗叫,是三隻偉碩的藏獒發出的激烈而驚心的吠鳴。它們仍然被仁欽次旦的老婆拴在帳房前的空地上,根本看不到這裡,以爲真的狼來了,喊叫着,嘩啦嘩啦地一次次拼命拉直着粗鐵鏈子。

瘋跑在前的白獅子嘎保森格打了個愣怔。它並不知道仁欽次旦家的三隻藏獒是拴着的,也搞不明白它們對待外來的岡日森格的態度,只知道如果它們和大黑獒那日一樣已經背叛了西結古藏獒的基本立場,那來犯者的狼嗥就是另一種信號:告訴它們趕快過來,截住它,也截住小白狗嘎嘎。

白獅子嘎保森格身子微傾着,小小地拐了一下,試圖繞開正前方它想象中的攔截,奔跑的路線頓時彎曲了。這微妙的變化正是岡日森格所期待的,它直線而上,迅速縮短着距離,虎牙幾乎捱上了嘎保森格的屁股。嘎保森格嫉妒地心裡直抖:“險惡的傢伙,這麼快的速度,竟然可以趕上我了。”

如果這個時候前方不是突然出現人影,也許嘎保森格還不至於讓岡日森格跑到前面攔住自己。人影是跑來打狼的。正在擠牛奶的仁欽次旦的老婆一聽到自家狗激烈而驚心的吠鳴,就條件反射似的用藏話喊起來:“狼來了,狼來了。”幫她擠牛奶的文書懂一點藏話,馬上用漢話喊起來:“狼來了,狼來了。”正在給馬梳毛的人和正在和仁欽次旦的孩子說話的人,以及還在觀看禿鷲吃食的警衛員,一聽到喊聲就都想到了麥政委,他們從四下裡跑來,無意中擋在了嘎保森格前去的路上。嘎保森格只好九十度地拐彎,一拐就拐進了岡日森格的圈套。岡日森格用最便捷的直線呼嘯而去,橫擋在了它的前面。嘎保森格只好停下,還沒有站穩,就被大黑獒那日撲了個正着。它趕緊扭過頭去護住小白狗嘎嘎,順勢倒在地上,打了個滾兒又站了起來。

已經沒有繼續逃跑的可能了。白獅子嘎保森格惱怒地把頭一會兒甩向這邊,一會兒甩向那邊。右邊是岡日森格,左邊是大黑獒那日,前邊是人,後邊也是人——父親拉着麥政委快步走來了。更讓嘎保森格怒火中燒的是,岡日森格並沒有凶神惡煞般地乘機撲過來跟它決鬥,而是擺出一副君子風度,不怒而威地望着它,似乎以爲只要胸腔裡若斷似連地滾出一些低沉的吼聲就足夠了,它白獅子嘎保森格就會放下小白狗嘎嘎灰溜溜地滾回

老家去。這可能嗎?嘎保森格用更有穿透力的吼聲告訴對方,這是不可能的,是藏獒就從來不夾着尾巴做狗。小白狗嘎嘎是我的,不是你們的,你們休想搶走它。它思忖着,大嘴動了一下,把小白狗嘎嘎叼得更牢了。

小白狗嘎嘎感覺到了阿爸大嘴的力量,有點不舒服,就吱吱地叫起來。大黑獒那日以爲對方是在虐待小白狗呢,想都沒想就撲了過去。白獅子嘎保森格屈辱地躲開了,一次兩次三次,一次比一次屈辱地躲開了。而對大黑獒那日來說,你越躲它越要撲,不奪回小白狗嘎嘎它就會天長地久地撲下去。它開始是隻撲不咬,當它不耐煩地意識到嘎保森格的頑固不化也會天長地久地延續下去時,就狠狠地在對方肩膀上咬了一口。

這一口咬疼了嘎保森格,咬得它怒目圓睜,骨子裡的妄自尊大就像疼痛一樣延展到了全身。它叫囂起來:別忘了我是野心勃勃、目空一切的白獅子嘎保森格,我什麼時候有過這樣的屈辱,做出過這樣的忍讓?說不定有朝一日我就是西結古草原偉大的獒王,你怎麼敢對我這樣?王八蛋母狗我不忍讓了我,我先咬死你,再咬死這個虎背熊腰的外來狗岡日森格,然後咬死前前後後擋住了我的去路的所有外來人。它叫囂着,把發自肺腑的聲音和理智一起拋到了天上。它扔掉小白狗嘎嘎,朝前撲了一下,看到岡日森格正在虎視眈眈地覬覦着小白狗嘎嘎,又迅速撲回來,一爪踩住了小白狗嘎嘎。

白獅子嘎保森格瘋了,它已經意識到小白狗嘎嘎不可能被它帶回尼瑪爺爺家,就瘋得連它自己也不認識了。小白狗嘎嘎是我的,就是我的,你們說它是你們的,你們敢把它吃了嗎?可是我就敢。別忘了在古老的傳統祖先的習慣裡,藏獒就有吞食親子的做法:爲了自己的孩子不至於落入敵手,成爲陰惡者的磨牙之肉,那些把藏獒的名聲看得比天還要高的偉大的藏獒,往往會把親生兒女吞到肚子裡頭去。現在,我就是一隻偉大的藏獒,是遠古的祖先不朽的名聲的天然繼承者,我要吞了,要把我的孩子吞到肚子裡頭去了。它一口咬住了小白狗嘎嘎,牙齒一陣猛烈地挫動,血滋了出來,滋到天上就不見了。消散成氣的小白狗嘎嘎的鮮血變成了一片驚叫。

驚叫有人的,也有藏獒的。岡日森格的驚叫就像虎嘯,嚇得天上的雲彩都亂了。大黑獒那日沒有叫,它只是驚訝地朝後跳了一步,好像面對的不是一隻藏獒,而是一個魔鬼。白獅子嘎保森格咬着,嚼着,吞着,朝着天空誇張地伸縮着脖子,連肉帶皮,一根毛都不剩地吃掉了小白狗嘎嘎,只吐出來了一樣東西,那就是藏醫尕宇陀包紮在小白狗嘎嘎斷腿上的袈裟布。

在雪狼嘴邊死裡逃生的小白狗嘎嘎被它的父親白獅子嘎保森格吃掉了,在恨的冰冷刀鋒上倖免於難的小白狗嘎嘎在愛的溫暖脣齒間被親生父親吃掉了,在義父岡日森格和義母大黑獒那日無微不至的關照下正在痊癒傷口、茁壯成長的小白狗嘎嘎被愛瘋了它的阿爸吃掉了。這就是高原的魂魄冷酷的藏獒,這就是這個偉大的生命現象在表現夠了沉穩剛猛、大義凜然、先人後己、任勞任怨等等備受人類稱讚的優點之後,突然又閃現出的一道黑光,是湛湛藍天下的黑光,醒目而刺眼得幾乎讓父親暈過去:我愛的別人不能再愛。咬死吃掉自己恨的,也咬死吃掉自己愛的。因爲愛就是佔有,就是不讓別人佔有。

父親悲憤地說:“你這個野獸你怎麼把它吃掉了?”麥政委拉他一把說:“你別喊,它過來怎麼辦?它是瘋狗。”父親說:“有岡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它敢過來?”大黑獒那日聽到父親在說它,突然就嗚嗚嗚地叫起來。它哭了,它是一隻感情熾熱得容易糊塗的母獒,它覺得天塌了,自己的孩子失去了。它滿臉掛着眼淚,撲上去要和狗面狼心的嘎保森格拼命,卻被岡日森格擋住了。岡日森格溫存地舔了舔大黑獒那日臉上的眼淚,更加溫存地舔了舔它那僅有眼淚沒有光明的左眼,仰起大頭深長地喘了一口氣,抖了抖渾身的獒毛,大丈夫立馬橫刀似的朝前走了走,陰凶地鄙視着白獅子嘎保森格,像是說:好了,狼心狼肺的傢伙,你玩夠了,該是我們兩個見分曉的時候了。

父親喊起來:“不要再浪費時間了,岡日森格,收拾它。”麥政委說:“你冷靜一點,你怎麼能這樣?在青果阿媽草原,教唆狗打架,就是教唆人打架。”父親激動地說:“可是它吃了小白狗。小白狗很可能就是它的親生孩子,一個連親生孩子都敢吃的人是好人嗎?”麥政委說:“它們不是人,你不能用人的標準衡量它們。”父親說:“你剛纔還說我是在教唆人打架,怎麼又不是人了?它們是人,絕對是人。”麥政委說:“我不跟你爭這個,你趕快攔住它們。它們要是打起來,傷了誰對我們都不利。”

已經來不及阻攔了。兩隻同樣高大威猛的藏獒同時發出了一陣驚天動地的吼叫。雪山獅子岡日森格和白獅子嘎保森格之問的雌雄之較、犬牙之拼馬上就要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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