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建立結古阿媽藏族自治縣以後,梅朵拉姆就被任命爲縣婦女聯合會的主任。在傳說她就要離開西結古草原的那段日子裡,光脊樑的巴俄秋珠傷心得幾天沒來學校上課。梅朵拉姆是他心中的仙女——白度母和綠度母的人間造型。她用她美麗的姿影占據了他的心,擠掉了他滿心室氾濫的仇恨的息壤。可是現在,他不能天天看到她了,不能天天聽到她“小男孩”、“小男孩”的叫聲了。他戀戀不捨地遠遠跟着她來到了縣裡,突然看到她正在回頭望着自己,頓時就滿臉通紅,轉身跑了回來。從此以後,巴俄秋珠差不多每個星期都要穿着那雙羊毛褐子和大紅呢做靴筒的牛皮靴子,去一趟縣裡,看望梅朵拉姆,有時僅僅是爲了遠遠地望一眼她的背影。直到那雙靴子被他穿爛,齊刷刷地露出了十個腳指頭,他又沒有新靴子出現在她面前的時候,他才中斷了這種飛揚着生命激情的奔波。有一天,梅朵拉姆來到了西結古草原,送給他一雙她買的新靴子,對他說:“你已經很久沒有去看我了,你還是去看我吧。”於是他又開始了草原與縣裡之間的奔波。當這雙新靴子又一次被他跑爛的時候,他留在縣裡也就是說留在他曾經極端仇視的上阿媽草原再也沒有回來。傳說他跟梅朵拉姆結婚了,證婚人就是麥政委。麥政委已經不是青果阿媽草原工作委員會的政委了,是剛剛建立起來的青果阿媽州的州委書記。梅朵拉姆和巴俄秋珠的婚姻是一樁女大男小的婚姻,一大就大出了七八歲,但誰也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好,因爲梅朵拉姆是仙女下凡,仙女是沒有年齡的,就像我們常說的:“觀音菩薩,年年十八”。

父親依然呆在西結古草原有史以來的第一所帳房寄宿學校裡,自得其樂地當着校長,也當着老師。當又一個夏天到來的時候,他回了一趟西寧,在報社記者部主任老金的撮合下,和老金的女兒結了婚安了家,然後又回了一趟他和妻子共同的內地老家。一個月後,父親告別西寧的妻子,帶着許多天堂果——河南洛陽孟津縣古橫州的花生,回到了他的草原他的學校。

岡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在狼道峽口迎接着他。多吉來吧用思念之極的哭號似的叫聲迎接着他。多吉來吧是父親給飲血王党項羅剎新起的名字,意思是“善金剛”。父親把花生散給了所有的孩子和看護學校與孩子們的多吉來吧,又讓岡日森格把所有的領地狗叫了來,也給它們餵了一些。它們的反響沒有孩子們強烈,孩子們歡呼雀躍,都說香死了,而它們不鹹不淡地咀嚼着,覺得沒什麼稀奇的,感謝地搖了幾下尾巴,就走了。除了大黑獒那日,它似乎對花生格外感興趣,吃完了分配給它的,又跟着父親死纏活纏地還要吃。父親就又餵了它一些。它高興得用鼻子哼哼着,是感謝,更是滿足。它已經當媽媽了,大概花生吃了可以催奶吧。它的兩個孩子就跟在它身邊,黑背、黃腿、獅頭、方嘴、吊眼、眉間有兩輪耀眼的金太陽,是兩隻真正還原了古老的喜馬拉雅獒種的鐵包金公獒,才幾十天就有了跟它們的阿爸岡日森格一樣的威儀和氣概。父親還帶來了一些沒有炒熟的花生,他開出一分地來,種了下去,但是沒有冒芽,兩個月後扒開土一看,還是原模原樣的花生。他把它們撿起來,炒了炒,分給孩子們吃了。父親後來說,幸虧種植花生沒有成功,要不然他一定會在草原上開出一大片花生地來,那就要承擔剷除草原植被、破壞生態平衡的歷史罪責了。

多吉來吧也就是飲血王党項羅剎一直呆在父親的學校裡。1958年它被青果阿媽軍分區的人看中,用鐵籠子運到多獼鎮,看守那裡專門關押戰犯的監獄。兩個月後它咬斷粗鐵鏈子,咬傷看管的軍人,跑回了父親的學校。不久它就把領地狗中最優秀的母獒大黑獒果日帶到了學校,帶到了父親面前。父親驚喜地問道:“你們是什麼時候好上的,我怎麼不知道?”又摸摸大黑獒果日的頭說,“別忘了,你的一隻耳朵還是它咬掉的。”大黑獒果日搖搖頭,表示自己不在乎。多吉來吧衝着父親吼了一聲,彷彿是說:別提啦,過去的已經過去啦。大黑獒果日很快就懷上了,第一胎生下了一公一母兩隻小狗,簡直就是多吉來吧也就是飲血王党項羅剎的翻版:全身漆黑明亮,四腿和前胸火紅如燃,就像兩塊正在燃燒的黑鐵。它們是真正的鐵包金藏獒,是爺爺的爺爺的爺爺和奶奶的奶奶的奶奶參加過橫掃歐洲的猛犬軍團的党項藏獒,是身經百戰,雄當萬夫,形同天之戰神,建立過讓成吉思汗驚歎不已的“武功首”的巨獒之嫡傳後代。

多吉來吧和大黑獒果日一共生了三胎七隻小狗,第四胎還沒懷上,多吉來吧就離開了西結古草原。建立不久的西寧動物園來人在西結古草原尋覓動物,一眼就看中了多吉來吧,拿出兩千元錢要把它買走。那個時候的兩千元錢是很多很多的,足夠把寄宿學校的幾頂帳房變成兩排土木結構的平房。父親心動了,他那時候考慮最多的就是如何擴大學校和建設學校。他流着眼淚,向多吉來吧和大黑獒果日鞠着躬,說了許多個“對不起”,同意了這筆交易。同樣流着眼淚的多吉來吧被鐵籠子運走的時候,學校裡所有的學生都哭了,已經離開學校去生產隊放牧的七個上阿媽的孩子和從學校畢業的許多孩子都來爲它送行,都哭了。大黑獒果日追着運載丈夫的汽車,一直追過了狼道峽。

但是一年後多吉來吧又跑回來了,是從西寧跑回來的。從西寧到青果阿媽州的西結古草原,少說也有一千二百公里的路程,它是怎麼跑回來的?它吃了多少苦?它是不是還咬傷過阻止它逃跑的人?這一切父親都不知道。多吉來吧回來後,父親生怕西寧動物園的人追來討要,就把它藏在了党項大雪山山麓原野上送鬼人達赤的石頭房子裡,隔三差五帶着食物和大黑獒果日去看看它。石頭房子是多吉來吧小時候接受過磨難的地方,它記憶猶新,表現得非常煩躁。它似乎擔心着邪惡重新佔據它的靈魂,恐懼着仇恨再次鉗住它的命運。它在極度煩躁中勉強度過了一年,然後就流着感激和永別的眼淚,死在一個冬天的早晨父親給它餵食的時候。父親抱着它,一聲比一聲急切,一聲比一聲哽咽地喊着它的名字:“多吉來吧,多吉來吧。”大黑獒果日不哭不叫,在它的屍體旁邊整整守了四個月,直到冬去春來,屍體完全腐爛,纔在父親的干預下,把屍體讓給了整個冬天都在覬覦不休的禿鷲。

多吉來吧在石頭房子裡成長,又在石頭房子裡死去,也算是它的宿命吧。它死於心靈的創傷,也死於的創傷。死後父親才發現,它身上有槍打的痕跡,一顆子彈嵌在它的屁股上,一直沒有取出來。

大黑獒那日死得比較早。1957年冬天,西結古草原遇到特大雪災,寒冷和飢餓奪去了大部分牛羊的生命,許多牧民困在大雪裡不知死活。獒王岡日森格帶着領地狗羣到處尋找活着的人。當它們在高山草場找到尼瑪爺爺一家時,看到那裡一隻牲畜也沒有——牲畜都死在遠離帳房的草場上了。兩隻牧狗新獅子薩傑森格和鷹獅子瓊保森格好幾天沒有回來,說明它們要麼仍然堅守在死掉的畜羣身邊,要麼自己也已經死掉了。蜷縮在就要被積雪壓塌的帳房裡的尼瑪爺爺、尼瑪爺爺的兒子班覺、班覺的老婆拉珍和他們的兒子諾布已經有三四天沒吃沒喝了。還有四隻看家狗:瘸腿阿媽和瘸腿阿媽的好姐妹斯毛阿姨以及已經長成大藏獒的格桑和普姆,也都餓得走不動路了。獒王岡日森格帶着領地狗羣迅速離開了那裡,去尋找救援的東西。正處在第五胎哺乳期的大黑獒那日則留了下來。它在自己無吃無喝的情況下,用它的奶汁給尼瑪爺爺一家四口人和四隻狗以及它自己的兩個孩子提供了五天的救命飲食,直到岡日森格帶着領地狗羣踩開雪道,給他們叼來了政府空投的救災物資:軍用的壓縮餅乾和大衣。那時候大黑獒那日也已經站不起來了,但它的奶汁還在朝人和狗的嘴裡流着,儘管已經非常稀薄,而且是奶中摻血的。它似乎把它的血肉全部變成了奶汁,就從那皮包骨的孱弱的身體裡,源源不斷地被人和狗的求生吮吸而去了。雪災結束後,大黑獒那日再也沒有恢復過來,它元氣大傷,身體似乎縮小了一半。又過了一年,它就死了。尼瑪爺爺抱着死去的大黑獒那日哭暈了過去,全家都給它跪下了。西結古草原上,超度獒魂的經聲像煙霧一樣瀰漫了一個冬天還在瀰漫。大黑獒那日死了以後,獒王岡日森格就再也沒有和任何一隻母獒發生過愛情關係,甚至也沒有了一年兩次的正常發情。它把發情徹底取消了。

獒王岡日森格死於“文化大革命”的1967年。古老的草原糾紛和部落爭鬥在1967年的青果阿媽草原上突然死灰復燃,迅速演變成了一種新的仇恨方式和仇恨的派別,結古阿媽縣的兩派羣衆組織“草原雄鷹戰鬥隊”和“草原風暴捍衛隊”在爭奪地盤和政權的武鬥中,都驅使了大量的藏獒參戰。這是青果阿媽草原的無極魔鬼無法無天的惡毒驅使,誰也沒有能力阻止,甚至也沒有能力逍遙在驅使之外。到了老年依然神勇無比的岡日森格,在爲“草原雄鷹戰鬥隊”屢屢立下戰功以後,被“草原風暴捍衛隊”的人用十五杆叉子槍打死在西結古的碉房山下。父親和早已不是孩子了的七個上阿媽的孩子一起天葬了它。靈魂和昇天的那一刻,父親和七個上阿媽的孩子都哭了。父親說:“岡日森格,真想跟你一起去。這輩子不行,就等下輩子吧。下輩子,我也是一隻藏獒,我也是一隻藏獒啊。”

需要記錄在案的是,在岡日森格被打死的這天,也是當時的州委書記過去的麥政委開始在青果阿媽草原接受巡迴批鬥的日子。那一天他被押上了碉房山下的行刑臺,第一次從批判者的嘴裡聽到了他的罪狀:在青果阿媽草原大肆散佈階級鬥爭調和論,只要和平,不要鬥爭,是醜惡的資產階級人道主人在草原的代理人;那一天他被“草原風暴捍衛隊”的人打斷了腿;那一天他流淚了,有人不准他哭,他說我現在不哭什麼時候哭?我不是爲了我自己,我是爲了岡日森格。

當然對西結古草原來說,最大的損失還不是失去了岡日森格,而是岡日森格去世以後,就再也沒有出現新的獒王。岡日森格成了西結古草原的最後一代獒王。沒有了獒王的領地狗羣在1969年初遭受了一場毀滅性的打擊。以上阿媽草原的人爲主體的“草原風暴捍衛隊”掌握了縣革命委員會的大權之後,對曾經幫助過“草原雄鷹戰鬥隊”的西結古草原的領地狗進行了一次大清洗。許多領地狗就在這場清洗中被基於民兵當作了練習射擊的靶子,包括那些威猛高大、智慧過人的純種藏獒,包括獒王岡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五胎後代中的一部分,那些黑背、黃腿、獅頭、方嘴、吊眼、眉間有兩輪耀眼的金太陽的還原了喜馬拉雅古老獒種的鐵包金公獒和母獒,就這樣消失在了藏獒歷史最後的黃昏裡。

接着就是狗瘟蔓延。爲了不把瘟病傳染給別的狗和人,爲了死後成爲狼食,從而讓狼也傳染上瘟病死掉,避免出現狼吃羊的時候沒有藏獒保護的局面,得病的藏獒包括領地狗、寺院狗、牧羊狗和看家狗,像它們的祖先那樣離開西結古草原,走進了昂拉雪山,走進了密靈谷。躲藏在密靈洞裡悄悄修行的丹增活佛又一次見識了密密麻麻的藏獒橫屍遍野的場面。他和跟他來這裡的忠心耿耿的鐵棒喇嘛藏扎西一起,一連半個月都在冰天雪地中面對着大吃大喝的狼羣,祭祀着藏獒之魂。

領地狗羣的被清洗和這場瘟疫的發生,也就意味着領地狗羣的消失。西結古草原上,奔騰跳躍的領地狗羣——一個偉麗的生命景觀,這麼快就被血與淚的風煙吹進了僅靠挖掘才能顯現一絲亮色的歷史大坑。

父親和七個上阿媽的孩子天葬了所有被清洗的領地狗。同時被天葬的還有西結古寺專門給領地狗拋撒食物的老喇嘛頓嘎。他看到那麼多領地狗被打死了,就覺得自己既然無力保護它們,活着也沒意思,於是就死了。誰也說不清他是老死的,還是自殺的。反正那麼多領地狗一死,他就死了。

屬於喜馬拉雅獒種的藏獒壽命一般是十六年到二十年,西結古的藏獒有活到二十三年的,那就是大黑獒果日。在領地狗羣遭到大清洗的時候,父親以看守學校大門和放牧學校牲畜爲藉口,把它跟另外幾隻具有岡日森格血統和多吉來吧血統的藏獒帶到了學校。大黑獒果日以老壽星的姿態一直活到了1972年。它是父親認識的藏獒裡,唯一一個壽終正寢的。

大黑獒果日去世以後,父親就離開了他的學校,離開了西結古草原,帶着一公一母兩隻小藏獒回到了西寧。政府對他這個最早投入少數民族普及教育的人給予了一定的關照,讓他留在了“文革”中青海省最早恢復的省民族事務委員會教育處工作。那一對被父親稱作岡日森格和多吉來吧的藏獒,就依傍着父親,在一座並不繁華的城市裡度過了它們生命的全部歲月。父親的母獒多吉來吧死在第一胎的難產中,腹中的孩子和母獒都死了,它是飲血王党項羅剎的後代,在離開了雪山草原之後,這隻比石雕更堅強比獅虎更威武的党項藏獒,就這樣脆弱地死掉了。

父親欲哭無淚,不住地對家裡人嘮叨着:真是太遺憾了,我的公獒岡日森格和母獒多吉來吧居然沒有留下後代。它們是最純粹的喜馬拉雅獒種,它們身上流淌着雪山獅子岡日森格的血,流淌着大黑獒那日的血,流淌着多吉來吧也就是飲血王党項羅剎的血,流淌着大黑獒果日的血,可是它們居然就這樣絕後了。老天哪,哪裡還有這麼好的公獒和母獒,沒有了,恐怕連西結古草原也沒有了。西結古草原一沒有,全世界也就沒有了。

父親的擔憂並不是多餘的,有個懂行的客人(他的名片上印着“美國藏獒協會亞洲分會總理事”的職務)拿着多吉來吧的照片告訴父親,像父親的公獒岡日森格和母獒多吉來吧這樣血統純粹、種源古老的藏獒,這樣體大賽驢,奔馳賽虎,吼聲賽獅,威儀如山的藏獒,他還是第一次看到,恐怕也是最後一次看到了。父親的母獒多吉來吧死後,也不知從哪一年開始,我們家就不斷來了一些陌生人,他們是慕名而來,是來參觀父親的公獒岡日森格的。有本地人,有外地人,有臺灣的電影演員,有在西寧多巴體育訓練基地訓練世界頂級運動員的著名教練,還有荷蘭人、德國人和美國人。他們留給我的印象是,見了父親的公獒岡日森格統統都會吃驚,然後就是讚美。有個北京人的話是這樣說的:“哎喲我操,這麼棒,從來沒見過?你哪兒搞來的?賣給我吧?”

許多人來的目的就是想把父親的公獒岡日森格買走,父親總是搖頭不語,笑而不答。我記得曾經來過一個日本人,帶着翻譯和父親討價還價。最開始他們說是三千,父親搖頭,長到一萬,父親還是搖頭,長到三萬,長到六萬,長到十萬,長到二十萬,父親都在搖頭。直到長到三十萬,父親突然不搖頭了,問道:“我的岡日森格真的值這麼多錢?你們不是耍弄我吧?”人家告訴父親,只要他肯賣,他們並不在乎三十萬。那個時候的三十萬元人民幣對父親對中國的絕大多數人都是個天文數字,概念中跟現在的三千萬差不多。父親說:“真的你們要給我三十萬?那我就更不能賣了,我要錢幹什麼,錢越多我越不踏實,還是岡日森格好,岡日森格天天守着我,我就像回到了西結古草原。”父親始終沒有賣掉他的公獒岡日森格,岡日森格是他的命根子。

父親的公獒岡日森格死於十年以後。在父親六十三歲生日的那天,它悄然離開了我們。它是病逝的,它走的時候眼睛裡流着傷別的淚,也流着痛苦的血。據說一輩子離開草原的屬於喜馬拉雅獒種的藏獒,死的時候眼睛裡都會流血,那是靈魂死去的徵兆,是拒絕來世的意思,因爲離開了草原,藏獒的靈魂也就失去了靈性,也就毫無意義了。

父親再也沒有接觸過藏獒,他很快就老了。他總說他要回到他的西結古草原,回到他的學校去,但是他老了,再也回不去了。他努力活着,在沒有藏獒陪伴的日子裡,他曾經那麼自豪地給我說起過他的過去。他覺得在西結古草原,自己生命的每一個瞬間,就跟藏獒生命的每一個瞬間一樣,都是可貴而令人迷戀的。

有一天,一個身形剽悍、外表粗獷的藏民來到了家裡,用一雙遒勁結實的手獻上了一條潔白柔軟的哈達,然後指着自己的臉用不太流暢的漢話對父親說:“漢扎西叔叔你不認識我了嗎?我就是那個臉上有刀疤的孩子。”父親想起來了,他說:“啊,刀疤,七個上阿媽的孩子裡的一個,你是來看我的嗎?我都老了,就要死了,你纔來看我?岡日森格怎麼沒有來?大黑獒那日姐妹倆怎麼沒有來?多吉來吧也就是飲血王党項羅剎怎麼沒有來?”那個臉上有刀疤的藏民說:“會來的,會來的,漢扎西叔叔你要保重啊,只要你好好活着,它們就一定會來的,扎西德勒,扎西德勒。”

它們果然來了,在父親的夢境裡,它們裹挾一路風塵,以無比輕靈的生命姿態,帶來了草原和雪山的氣息。那種高貴典雅、沉穩威嚴的藏獒儀表,那種毫不利己、專門利人的藏獒風格,那種大義凜然、勇敢忠誠的藏獒精神,在那片你只要望一眼就會終身魂牽夢縈的有血有肉的草原上,變成了激盪的風、傷逝的水,遠遠地去了,又隱隱地來了。永遠都是這樣,生活,當你經歷着的時候,它就已經不屬於你了。父親的藏獒,就這樣,成了我們永恆的夢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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