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到了齊軒說的第三日,我早晨六點便起了,一下樓便見着了沈愚,坐在沙發上盯着齊軒平日裡用的茶壺發呆。我問他:“孩子呢?”

“起了個大早,走了。”沈愚的眼裡有些血絲。

“爲什麼不告而別,我已經準備好去送行了。絕不會表現得難捨難分,讓他難受。”我急道。

“13,不要難過。他會再回來的。”他苦笑。

我突然有些怨憤,齊軒是這麼好的孩子,沈愚躲他兩年不讓他找到,都怪他都怪他,我氣道:“都怪你!你要是早些讓齊軒找到,他就能早點回到我們身邊,不至於孤苦無依了兩年!”

沈愚怔愣了片刻,定定看着我,苦笑道:“是,都怪我,我不知道,即便你失去了記憶,也還是喜歡這個孩子。”

是,沒錯,我要去找他,我要去給他送行,他來的時候我都沒有好好迎接他,我還戲耍了他。至少他走的時候,我要好好送他。我橫跨兩步,去搶了沈愚的手機,理直氣壯道:“我要去機場找阿軒,手機借用,我要付打車錢。”

沈愚沒阻攔我,突然有氣無力的,握住了我的手腕:“你都能記住對阿軒的感情,爲什麼記不住……”記不住什麼,他卻沒接着往下說起。

他沉默了片刻,只將一張卡片遞給我,上面是一串網址鏈接和一個密碼,他說:“這是你在齊軒家的影像,是你開了左眼的攝影功能,偷錄備份的視角。當時被我鎖在了雲端。昨晚齊軒和我商議,把它還給你。”

我突然想起齊軒剛到濱城時,沈愚一見他就把他叫去私聊,後來齊軒出來的時候眼睛還紅了,像是哭過。

我看着那一串鏈接,彷彿看見另一個自己被困於牢籠,只因那短短的密碼,不得始終。我猜那牢籠還不足方寸,否則這禁錮感也不會如此之強。我咬了咬牙,有些生氣,問他:“齊軒來那天,你跟他說了什麼?還把他說哭了?”

他疲憊地看了我一眼:“保密。”說完,氣定神閒地作勢去拿那張紙:“要不要,不要我拿回去。”

真真歹毒!我忍着在心裡不罵他。上前一步搶過了鏈接和密碼。調整模式,打開了文件。

真不敢相信,僅僅2分鐘,一切回憶都紛至沓來。快得像是加了N倍速,但是我看見了,那不是濱城,那是比濱城更加繁華,高樓更加密集的城市。

齊軒家顯然很有錢,因爲他住得是江景房的四室兩廳。齊軒家是極簡裝修,看上去清新淡雅,但是沒有人氣。他自日升時就坐在客廳裡,除了做做模擬試卷,就是盯着玄關處,那一扇硃紅色的防盜門。

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竟然是我自己的:“盯着門看有什麼用啊?要是你媽能回來,還用得着找我頂包嗎?”

他還是看着門,回道:“那你是什麼意思,頂着我媽的臉,告訴我她快死了?”

我動了兩步,竟不是去安慰他,而是去拿了個除蟎儀??嘴欠道:“可是你媽本來就快挺不住了呀。”

我捂了捂臉,驚歎於兩年前我的情商居然如此之低!!

後來,我開始打掃衛生,洗衣做飯。他一個人瘦瘦小小的,孤坐在客廳,還是抽空看着玄關處發呆。

這樣的日子,一過就是一個月。一個月後,他的親戚上了門,我便聽見一個陌生的女聲從我口中發出,齊軒恭恭敬敬地叫我母親。

親戚們不知是從哪裡得的消息,竟是一波一波的來,禮物送了一波又一波,都是市面上常見的果籃,沒有一絲心意。那眼波中流轉的,不是對親人的關切,而是十足的私慾。

“咦?姨媽,不是有風聲說你身體不好嗎?我特別來看看小軒,我姨夫走得早,如果你要是有個好歹,小軒我還能不管嗎?”

“你是哪裡聽到的風聲?你看我這氣色,還看不出來好壞嗎?”我笑道:“再說了,我要是真得不好,你是姨媽最親的,小軒也還沒成年,不是還得依靠你?”

那親戚說:“是我小舅!說他認識的律師透露,你前些日子在律所立遺囑……”

待親戚們都走完了,齊軒不再叫我母親,把自己關進了房間,噼裡啪啦一頓砸。而那個絲毫不通情理的我,只拍了拍他的門說:“少爺,別砸的太多了,合同裡說任務超標得加錢,你得給我加班費懂嗎?!”

我驚了驚,睜開眼看向沈愚,不確定地拿手指着我自己:“我當時真的那麼對齊軒?我怎麼能這麼對他呢?”

沈愚默然:“我當時作爲觀察員,覺得這樣下去,他要麼被他親戚氣死,要麼被你氣死。所以就用家教的身份上了門。阿軒的父親是英雄,他的孩子不該遭受這樣的待遇。”

我定定地看着他,確定道:“這個時常不對,你給我的是刪減版?”

沈愚點點頭:“是,有些東西你不需要看到。”

我咬了咬牙,看着沈愚頭頂的那顆射燈,瞬間把它爆了,以表達我的憤怒。然而一聲悶響,把我自己嚇得一哆嗦,沈愚卻是波瀾不驚,不動如山。

他憑什麼這麼冷靜?憑什麼隨意拿走我的記憶?難道他看不出來,齊軒有多依賴我們嗎,他怎麼忍心讓我忘記他?他怎麼忍心讓他整整兩年找不到我們?

大概是先前吃過了水果,身體裡有些水分,我突然覺得眼眶溼潤了,重新閉上了眼睛,看見一個巴掌落在齊軒臉上,他手上還拿着一個酒瓶,整個人晃晃悠悠的:“你就算再討厭我,也不至於拿自己的身體開玩笑!你母親費盡周折申請了援助條約,你知道代價是什麼嗎?她捐贈了她的遺體用作科學實驗。她的癌細胞現在還在培養着。你要去看看嗎?你這樣放縱你自己,你對得起她嗎?你對得起你父親的遺志嗎?”

他晃了晃身子,嘲弄道:“你們機器人,懂得這麼多嗎?那你知不知道?我現在、我現在,一個親人都沒了,你……”

我似乎是擁抱了他,很難得。我聽見自己說:“沒關係,你還有我,有你老師。我們永遠不會丟下你、正因爲我是機器,只要芯片不毀,我永遠不會忘記你。你記着,你是英雄的孩子,你父親是,你母親又何嘗不是?沈愚已經出去幫你找信得過的律師,你母親的家產他們一個都奪不走。你不是跟我說你要忠己報國嗎?你不考出一個好成績,你怎麼忠己、怎麼報國?”

這個孩子,終究摟着我的脖子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我父親死在阻止跨境運毒的戰場上,一場爆炸、屍骨無存啊。當年他封棺入殮,只是一個衣冠冢。母親唯一的心願,只是想和他合葬啊——”

日升日落,窗外枯黃的樹葉落入泥土。

遊戲室裡終於傳來少年稍微明朗的聲音:“哎哎哎老師!我都快18了你怎麼能揪我耳朵?”

“你又偷我號打遊戲?兔崽子!一夜之間就給我掉了兩級,你夠可以的啊,你讓我說什麼好?”這是沈愚的聲音,聽起來是氣到顫抖:“這也不是重點,重點是昨天給你佈置的任務,你居然敢直接抄答案,你是不是真想氣死我?”

“不不不,是昨天頻道有人說智能機的不是,我沒忍住罵了幾句,誰能想到把我號封了呢?哎哎哎?你別揪啦——阿姐救我——”

半晌之後,我終於睜開眼,摸了摸臉上,竟然已經潮溼一片,拿着沈愚的手機就往外跑,換鞋的時候被他一把拉住,我狠狠甩開,風一般出了門,攔了輛出租,直奔機場。

只是,我想錯了,這機場人來人往的,隔着的一道刷證進場的屏障。而我只是個機器人,是沒有身份證件這種東西的。我遠遠地聽見一架飛機升空的轟鳴聲,不知道那上面,有沒有齊軒。

拉桿箱的聲音在我身邊來來回回,箱子的主人對我客氣地說“借過”,那聲音卻是明明在說“你給我滾遠些”。我垂下了頭,這麼多年,第一次如此惶惶不安,第一次不知所措。

“滴——”一聲短促的音節,我的手腕被人握住,將我帶進了場內。我迷惘地擡頭一看,居然是沈愚!!

“你怎麼來了?”我奇道。

“阿軒走的時候沒透露自己的航班,我知道你生我氣,但你想想,如果我知道他的航班,會大清早坐在客廳發呆?”他拉着我的手一直走,竟然帶着我進了廣播室:“他不想讓我們送,我們就尊重他的選擇。即便是父母,也該尊重孩子的選擇,更何況是你我。”

說完,他從口袋裡拿出一支口琴,吹了一首曲子,這首曲子我聽過,是國安處的——《英雄進行曲》。

一曲吹罷,他停了一會,接着又吹了起來,整整半個小時,最後說:“這首曲子是他教我的,如果他沒走,就知道我們來送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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