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之時, 一輛外表十分普通的馬車在金陵城裡匆匆而過,這是一輛城中之人都從未見過的陌生馬車。
馬車一路向北,直奔譜香殿, 在譜香殿後門停了下來。
從馬車裡出來的, 是着了一身低調白色錦衣的李煜。
李煜只帶了一個太監進了譜香殿, 進殿之後, 那太監放下手裡的盤子就匆匆退了出來。
譜香殿裡素雅又安靜。
溶溶夜色給譜香殿裡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層銀紗。
李煜站在那裡, 髮絲清冷,白裳飄逸,整個人仿若是仙人降臨於人世一般, 美成了這世間最好的景色。
布鞋底踏在石板路上的腳步聲從李煜身後傳來,腳步聲又輕又軟又脆, 是此刻寂靜的譜香殿裡唯一的響動。
李煜回過身, 見是披頭散髮的周向藍。
這是他們吵架之後第一次見面。
李煜輕輕問道:“你怎麼都不梳妝一下?”
周向藍低着頭回:“唔……反正這裡也只有我一個人, 我懶得梳頭髮了。”
沉默了一瞬後,李煜招了招手, 柔聲喚她:“向藍,過來。”
周向藍看着那個一身白衣站在月光下的男人對自己招手的樣子,一時間有些滯。還是李煜又喚了她一聲,她才反應過來,緩緩向他走去。
周向藍走到李煜面前, 李煜擡手解下自己頭上的白色髮帶, 然後簡單地爲周向藍順了順頭髮, 將其綁成低低的一束。
這髮式簡單至極, 卻反倒有一種化繁爲簡的絕妙美感, 李煜的白色髮帶束在周向藍的烏黑長髮上飄蕩不休,更添幾分風流俊逸。
李煜語氣從容:“向藍, 你我相識多年,就算你要離開,也該先好好說幾句話再走。”
周向藍目光低垂,半晌才只憋出來一句:“對不住。”
聽她此言,李煜忽然笑了,笑着笑着就皺起了眉,語氣裡幾分可憐地問:“這麼多年了,到頭來,你我之間竟無話可說到只有一句‘對不住’的地步嗎?”
周向藍始終低着頭,不去與他對視:“是啊,我只剩下一句‘對不住’還能說出口了。這三個字,也是我真心實意想對你說的。”
“所以說,在這些年裡,你對我唯一有過的真心,就只有‘對不住’這三個字嗎?”
周向藍一愣,愣着愣着就下意識擡頭看他,見他眼含詰問,她忽的內心一抖,不敢再多看一眼,迅速轉過身去,深吸一口氣說:“真心……也是有的,這麼多年了,總會有一點的。只是,那都是從前的事了,物是人非了,我變了。”
李煜有些氣:“我從不知,原來真心也會變。我一直覺得,那些會變的心,其實從一開始就都不是真的。”
“真真假假,哪……哪能分得清呢?”
“只有你纔會分不清!”李煜的怒氣壓抑不住,便衝口說道。
周向藍也氣得瞪他,絕情道:“是啊,我分不清,所以之前纔會誤把動情當真心,現在不同了,現在我分得清了。我這樣說你滿意了吧?”
李煜的怒氣更盛,但只不過一秒,他的神色就柔了下來,受了傷似的說:“算了,過去的事,現在爭辯也沒意義了。對不住,是我沒控制好情緒,我不該跟你吵架的。我今天來,並不是來同你爭辯什麼的,我只是想來同你好好告個別。”
李煜走到院中石桌旁,石桌上是剛剛的太監拿進來的盤子,盤子上是一隻酒壺和兩隻酒杯。
“向藍,你我是夫妻,成親時喝過合衾酒的。今日你我分道揚鑣,也該喝最後一杯酒。”一邊說着,一邊拿起酒壺倒了兩杯,然後遞了其中一隻杯子給了周向藍。
他又拿起另一隻杯子,然後對周向藍道:“向藍,今日這酒就是我們的永別酒。從今往後,無論在人間,還是在黃泉,你我都永遠不再多見一面。”
永遠不再多見一面嗎?周向藍內心一悲,她擡起頭盯着眼前那個人,她告訴自己:這是這世上對我最好的一個人,我要再多看他一眼,再多看一眼就好。
李煜將手中酒杯與周向藍手中的杯子輕輕貼了一下,隨即把酒杯擡到脣邊,周向藍也將酒杯緩緩擡起。
就在這時——
“皇上皇后且慢!”一個男聲高喝道:“你二人貴爲一國帝后,怎可在此城郊舊殿裡共赴黃泉呢?就算要死,也得死得風風光光的啊!”
那聲音正是趙光義。
周向藍不懂,共赴黃泉……什麼意思?她迷惑間下意識看向李煜,卻被李煜此刻看她的眼神嚇得一哆嗦。
李煜的眼神……太複雜了。
周向藍難以用語言形容出他的眼神,殺意、柔情、炙熱、從容、專注、傲然……種種矛盾的情緒竟然都被他的一個眼神給全部蘊含。
明明是同樣的臉,可李煜僅僅就因爲這一個眼神,竟讓周向藍感覺到一種巨大的異樣感,她覺得此刻的李煜跟從前的李煜完全就是兩個人,那感覺就像是在看孫悟空變成的二郎神一樣。
周向藍被李煜的眼神嚇呆了。不是因爲李煜的眼神可怕,而是因爲李煜的眼神太過異樣。
李煜忽然笑了。
這一笑,讓周向藍彷彿又看到了那隻大老虎傲視一切的樣子,周向藍這才稍微緩過神來。
緩過神之後理智終於上線,於是她什麼都明白了。
她又氣又不可思議:“這是毒酒?”
“對。”李煜坦坦蕩蕩。
“你居然打算騙我喝毒酒……你想把我們兩個人一塊毒死?!!”周向藍對他的這種態度感到十分震驚,震驚到甚至都忘記生氣了。
李煜深深看着她,半晌說道:“我絕不會放你離開我的。”
周向藍簡直震驚到暴躁,語詰:“不是……你你你,關於你想殺我這件事,雖然我很生氣,但我也能勉強理解。可你居然……你你你,你居然自己也不想活了?你是皇上,你的命不是你自己的!何況,你有什麼理由必須死啊?你不是還要守護大唐嗎?”
“倘若我殺了你,從善必會反我,大唐定會滅國。但如果我跟你一起死,從善無論多恨我,他都無從發泄恨意,所以他便只能嚥下仇恨,他就會肩負起李氏子孫的責任,替我守好大唐了。”
“何況,”李煜的話語認真到像是盟誓一般:“我不願放你離開我,哪怕是放你去死,我都不願意,所以,我要與你共死。”
此時,譜香殿外,趙光義的人馬和禁軍激鬥正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