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猶自委屈又憋屈的衛老爺被親爹在臉上蒙了塊殘布, 鼻尖彷彿還能聞到血腥味,他一把將臉上的布抓了下來,一張已經養起了鬍鬚的面上滿是敢怒不敢言。
然而他想着息事寧人,衛明言卻是直接就將那殘布又丟在了衛老爺頭上,神情還十分不滿,“再拿下來,你也不必做我兒子了。”
說着,明明五十歲高齡也堅持不肯留鬍鬚的白麪老太爺冷哼一聲,“我怎麼就生了你這麼一個兒子,家中有你媳婦還不夠,還要在外面招惹女子,真真是丟人。”
衛老爺心中一梗,三十歲的人了,險些眼圈沒委屈的紅了。
他和親爹不一樣, 因爲從小見證了親爹院中那些喜歡使出各種手段又被親孃鎮壓的鶯鶯燕燕,再加上從年少時就被迫承擔起了養家的責任,一直戰戰兢兢到了現在的衛老爺根本沒有心思去納妾。
爲了指責他,竟然編造出了這樣一個莫須有的罪名出來, 衛老爺心中更加悲涼了。
再說了, 就算是他真的納妾了,當初一個一個女子往家中擡的父親也沒資格這樣說他啊!
委屈歸委屈, 衛老爺到底也沒敢將頭上的布拿下來, 這要是老太爺一怒之下真的放話出去沒他這個兒子,他這個官位也就坐到頭了。
想想也是心酸, 別人家,即使沒有父慈子孝,當老子的也不免要爲孩兒籌謀幾分,到了他頭上,不光凡是隻能靠自己,還得分出心神來照顧家中上下。
“父親若是沒別的事,兒這便告退了。”
頂着頭上的布料,衛老爺儘量心平氣和的擺出“我很聽話,爹您別鬧”的模樣來,心裡盤算着等到出了院子,趕緊讓夫人去請個大夫來。
衛明言又冰冷的道了一聲,“你要走便走,把這個女人留下。”
女人?哪裡有女人?
衛老爺一懵,下意識回頭看了看左右。
因爲老太爺修仙要避女色,院中侍候的都是小廝,連個丫鬟都沒有,又上哪裡去找女人。
他再一仔細看,父親的一雙眼,分明是盯着自己的身側的。
那其中,充斥滿了“糟心兒子居然將女人帶到家中來的鄙視”。
衛老爺回來時下人便稟報自從那術士去世之後老太爺就一直不對勁,他原本想着是父親與那術士也算是有師徒之誼,多多少少也該有些傷心。
沒成想,竟傷心到了胡言亂語的地步了。
在衛老爺眼中瘋了的老太爺還在怒斥着兒子,“你媳婦自嫁進來後便爲你操持家務,生育一子,現在還懷着一個,你這樣做可有想過她若是知曉了該有多難過!”
衛老爺:“……父親,夫人她上個月已經生產,得了一女,取名棗孃的。”
正滿臉正義怒色的老太爺頓了頓,若無其事的收回怒指兒子的手,“爲父自然知道,只是故意這般說,看你知不知曉而已。”
說完,見衛老爺還要辯駁,衛明言一甩袖子,“你就在這裡跪着,什麼時候願意把那女人的事說出來了,便什麼時候起來。”
衛老爺一臉敢怒不敢言的望向父親,得來他不悅的挑眉。
最終,他還是憋屈的跪在了地上。
衛明言擰眉,“別在陰涼處跪着,到那日頭底下去。”
今日天氣本就熱,衛老爺從小怕熱,一道走過來都是專挑的陰涼小道,此刻聽了父親的話,只能不情不願的挪動着去了日頭底下跪着。
好在,畢竟是親生的,父親還是派人給了他墊在膝蓋下的蒲團。
感受着膝蓋下軟軟的蒲團,衛老爺的心中感動了一瞬。
即使瘋了,也還惦記着怕他把膝蓋跪壞。
父親心中果真還是有他這個兒子的。
***
一向縮在院中不管事的老太爺罰了前去請安的衛老爺跪着的事很快傳到了府中女主人的耳朵中。
衛夫人剛剛做完月子,消息來時正看着襁褓中的女兒笑着逗弄,等到知道了這件事,頓時着急起來。
“快些給我換衣,我要到老太爺那兒去。”
按理說媳婦不好見公公,但這府中連個能勸說的長輩都沒有,老太爺又不知道爲何發怒,再加上在衛夫人眼中,這位公公也不像是個有分寸的,要是再讓衛老爺把膝蓋給跪壞了……
她着急的要趕去替丈夫求情,將消息傳進來的嬤嬤卻神情擔憂的湊到了衛夫人耳邊,小聲跟她說了些什麼。
衛夫人臉上的神色頓時變得古怪起來,她滿是狐疑的看了一眼身邊嬤嬤,得來她肯定的點頭後,神情幾經變換,最終揮退了周圍下人,獨獨只留下了這個嬤嬤。
“你說的可是真的?”等到只剩下她們二人時,衛夫人皺着眉問道,“老太爺當真是因爲老爺在外有了女人才罰他?”
“是真的,夫人,老奴可是聽老太爺院中伺候的路子說的,他聽的真真的,老太爺還說,老爺這樣對不起夫人您呢!”
衛夫人剛生產孩子不過一月,正是容易感傷的時候,此刻聽了嬤嬤這句話,眼圈立刻便紅了一圈,拿出手帕擦拭了一下眼角,哽咽道,“真是沒想到,出了這種事,竟是老太爺護着我。”
“你可聽那路子說老爺在外的女人是個什麼家世,有沒有在外弄出孩子來?”
嬤嬤搖頭,“當時老太爺發了怒,只說老爺對不起夫人,招惹了外面的女人,其他的,就再沒說了。”
她說完,見衛夫人眼中露出難過來,連忙勸道,“夫人也莫要太傷心了,老爺之前外放出去,身邊無人,被那些小浪蹄子鑽了空子也不怨他,只看自從夫人嫁進侯府後,老爺待您始終如一便可看出來了。”
衛夫人也知道,三妻四妾本就正常,她當初嫁進來時,也未奢望過要衛老爺不要別的女人,只是他這麼些年都不肯要妾侍,即使她剛嫁進來的三年無子,也從未怪罪過她,兩人互相扶持着到了現在,本以爲日後也是這般,哪裡想到,會出了這個一茬。
她有些心慌,若是當初剛進府時鬧出這麼一出也還好,畢竟那時她年輕貌美,可現在,衛夫人低頭看了看自己因爲之前懷孕而還沒下去的小肚子,心中滿是不安。
更何況,之前衛老爺被派出去外放時,她是懷了身孕,府中小姑子又即將出嫁離不了人,因此沒跟着一道去,就連生產也都是自己安排一切,現在和丈夫這麼長時間沒見,又臃腫了好些,哪裡比的上他養在外面的狐狸精。
嬤嬤畢竟年紀大,一看便知道衛夫人慌了,怕她想不開使了昏招,趕緊勸慰道,“夫人,要老奴看,那女人成不了什麼氣候,只看咱們老太爺的態度便知道了,老太爺當初與老太太感情那般好,她過世後,便一步再沒踏入後院,定是也看不上那些外面的女人的。”
衛夫人有些猶豫,“可我未進府前,不是聽說老太爺是愛上了丹藥才……”
“這些話兒聽聽便罷了。”嬤嬤斬釘截鐵的說,“老太爺愛上丹藥可是在老太太過世之前的,若說他爲了修道不近女色,之前可沒少擡女人進門。”
“怕是老太太這一去,老太爺傷心過度,夫人只看,您進了門之後,老太爺踏出這院子的次數屈指可數便能窺見一二了,再看這一次,老奴說句不中聽的,老爺在外當官,養個女人不算什麼,老太爺何必要發這麼大的火氣,老奴猜想着……”
嬤嬤小心的看了看四周,再次湊到了衛夫人耳邊,將自己的猜測跟她說了。
衛夫人更加驚了,她捂住嘴,滿臉的不可思議,“當真如此?”
嬤嬤肯定點頭,“十有八|九便是這般。”
她的猜想也很簡單,無非就是當初老太太在時太爺不知道珍惜,一個女人一個女人的往房中擡,結果等到人去了,就開始後悔,這才做出了放任想回家的妾侍自行嫁人的事來。
“若是真的如此,夫人該高興纔是,別看老太爺一直不聲不響,估計是因爲之前老爺從未做過出格之事,這一次發怒,不就是因爲老爺在外面養了女人嗎?怕是因爲老太太的事,才護着您這位正妻。”
衛夫人原本沒想那麼多,被嬤嬤這麼一提醒,越想便越覺得她說的對。
當初她嫁進來三年無子,這要是別人家,公婆即使不着急也要一個個女人往房裡送,可放在侯府,只有老太爺這麼一個長輩,但他卻一句話不曾說過衛夫人,才讓她能安安生生的度過那三年。
之前衛夫人只當是公公沉迷修道,對這些俗物不感興趣纔不過問,可從今天他突然罰了衛老爺看來,怕是一直都知道府中動靜,只是從沒斥責過自己這個無子的兒媳而已。
她還一直覺得老太爺太過不關心家中,讓他們小輩一力承擔……
衛夫人心中又是感激又是愧疚,一腔心緒滿是複雜,憤怒丈夫在外養女人,又心疼他跪着難受,猶豫半響,才遲疑的問道,“依你看,我該不該去跟老太爺求情?”
嬤嬤想了想,答道,“夫人等到晚一些了再去,老太爺這是在爲您撐腰呢,您去求情,不是打了他的臉嗎?”
“再晚一些,老太爺消氣了,老爺也有教訓不敢胡鬧了,您再過去,到時候,老爺自然知道您纔是對他最好的。”
就在主僕兩個商議的時候,衛老爺卻是額頭上的汗水一陣陣的往外冒。
他跪的板直,頭頂上還掛着父親丟上去的殘布,隨着日頭越來越大,滿頭的汗更加是如水一般的往外冒。
再看衛明言,叫人搬了張躺椅放在了樹下,正悠哉悠哉躺在上面閤眼假寐,一旁一個小廝拿着蒲扇,不快不慢的給他曬着。
衛老爺膝蓋不疼,就是熱,他小心看了眼像是睡着了的父親,背稍微放鬆了一些。
“跪好了。”
明明是閉着眼的老太爺冷不丁揚聲呵斥,衛老爺嚇了一跳,連忙挺直脊樑,繼續滿頭大汗的規着。
邪門了。
父親明明沒睜眼,怎麼知道他沒跪好的。
躺椅上,即使年過五十,看着也比留了長鬚的兒子年輕的老太爺打了個哈欠,微微睜眼,偏頭看向跪在日頭下的衛老爺。
滿頭大汗的他背後,正趴着一個女人的虛影,一雙血紅的眼中滿是恨意。
隨着太陽越來越強烈,女人眼中漸漸多出了幾分清醒。
察覺到了不對,她疑惑的緩緩起身,輕飄飄的走到了衛老爺前方看着他的正臉。
不是她的仇人……
那她爲什麼要跟着他。
十分不解的又看了一眼衛老爺,女人忍着太陽照在身上的刺痛,滿臉迷茫的躲在了樹蔭下。
“行了。”
衛明言又打了個哈欠,站起身伸了個懶腰,“起來,去把你脖子上的掐痕遮一下,再換身我的衣裳,髒兮兮的丟人。”
衛老爺滿臉迷茫帶委屈的站了起來。
他一身汗還不是被罰跪出來的。
什麼掐痕?
父親這瘋的不輕啊。
一直等到進了屋子,衛老爺站了銅鏡前,才震驚的看到了脖子上的一道道青紫掐痕。
他隨了父親,皮膚比較白嫩,平日裡受了什麼傷都能疼好久,可脖子上這大片大片的恐怖痕跡,卻一點痛意都沒有。
恰在這時,衛明言推門而入。
衛老爺頓時就像是小蝌蚪找到了媽媽一般,滿臉驚慌的仰起頭給父親看脖子,“父親,這,這裡……”
“嗯?”老太爺眯着眼看了會,似是有些嫌棄兒子大驚小怪的樣子,“你又鬧騰什麼。”
“這裡,這裡……”衛老爺被震驚的吭吭哧哧半天才說出一句話來,“這裡不疼……”
“哦……”衛明言瞭然的點頭,“你把頭上的符咒拿下來試試。”
衛老爺聽話的伸手把一直掛在頭頂上的那塊殘布拿了下來。
瞬間,他被疼的脖子一縮,三十歲的人了,硬是疼出了幾滴淚水來。
疼,好疼啊——
“真是,從來沒見過這樣的要求。”
因爲沒留鬍鬚再加上保養得當,相貌看上去要比衛老爺還要年輕的老太爺滿臉不解的搖了搖頭。
“怎麼會有人喜歡疼呢?”
衛老爺顫顫巍巍的抖着手將那塊殘布又給掛在了頭上。
“父……父親……”
老太爺一臉的高深莫測,“你是個普通人,原本不需知道這麼多。”
衛老爺一下子被唬住了。
他是普通人……
也就是說,父親不是普通人??
“但因爲你是我的兒子,很多事,我還是可以告訴你的。”
衛老爺的瞳孔猛地緊縮,心臟快速跳動。
他已經準備好了,接受這個大秘密——
“前提是,你得給我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