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8章
西弗斯的雨吹過洛嘉·奧瑞利安向前方擡起的面容,他向北方望去。
正如約翰·格拉瑪提庫斯所言,有一個人正從天際線的盡頭走來。
準確地說,他騎着一匹四蹄的動物而來。
那玻璃般的四腳動物長頸長臉,內裡透射出斑斕彩光一樣散射的色澤。它脖子上半透明的栗色鬃毛像河谷水一樣向下流,蹄子噠噠地踏着地上鬆軟的雨中泥漿,尾巴在身後像鬆軟的散鞭一樣蕩着,氣度很自在,與這片垃圾場裡所有的碎燈泡、拉長的玻璃線纜和脫軌的陸地列車頭都大不相同。
雨水霧濛濛地墊成一條貼地的毯子,給它鋪出一條單獨的寬廣道路,讓它能做這灰黑世界上唯一的鮮亮物件。
奧瑞利安只在察合臺口中聽說過那種動物,“真正的馬,”大汗說,眼裡裝着他的巧高里斯草原,“和你能在泰拉找到的任何一匹馬都不一樣,你見到它,就能認出來。”
洛嘉從地上站起來。騎馬的人越發靠近,他的形貌也變得清晰。
那是個舉止從容又安定的人,氣度散漫,姿態顯示出他接受的良好教育和豐富的閱歷。
他穿着一件寬袖的外衣、銀扣灰馬甲和一件絲綢質地的襯衣,顏色比櫻草花的淺黃略深,袖口和領子上繡着精緻的刺繡,看紋飾像是蛇與鷹的糾纏組合。他馬鞍上繫着一個皮革制的水壺和一個小巧的手槍套,腰間則另外掛着一把佈滿裝飾性古老鵰紋佩劍。雨水落在他深金的頭髮和象牙般的肌膚上,彷彿變成閃着微小閃光的水晶亮片,虛無縹緲地襯出一圈光暈。
洛嘉頸部懸掛的十字架皮繩忽而斷開,他迅速將它接住,緊握在手掌心裡。這驅散了他靈魂裡升起來的不理智的光芒。
他什麼也沒說,僅僅是盯着那個騎馬來到這兒的人,和那匹巫術幻化的造物,然而他本就彷徨不定的腦子裡已然捲過一輪驚濤駭浪。
來客打量着洛嘉·奧瑞利安,帶着一種也許能說是微笑的冷淡表情。他的聲音很響亮,跨過雨幕像子彈一樣打過來,即使他的槍還在手槍套中。
“洛嘉·奧瑞利安,”來客說,輕輕勒住馬繮,擡起下巴,“我聽說過你,帝皇的第十七個兒子,忠誠的懷言者。”
約翰認出了那個很有些辨識度的聲音:聲音就像從厚重的天鵝絨簾幕後傳來,有些沙啞,帶着一種凜冽的壓力,每一個音節都經過仔細雕琢,在潮溼的空氣中引起輕微的震顫。
“導師?”約翰懷疑地說,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加入光明會以來,他頭一次看見這名導師,而只需一眼,他就知道這名導師的身份究竟是什麼,以及他爲何甚少現身。
“你呢?”洛嘉向前走去,懷言者們忠實地跟在他身後,“你是誰?”
來客撫了撫水晶馬的身軀,輕輕躍下,厚底馬靴碾在彈起的水珠上,發出清脆的聲音。隨後,水晶馬化作虹光,朝他背後的天幕裡盤旋着離去。
“你說呢?”他問,但他們都已經知道答案了。相同的血液帶來的臉部的輪廓,鼻樑的弧度和玻璃彈珠一樣剔透的眼睛,都足夠說明來客的身份,更不必提他們相互平視的身高。
“帝皇的第十一個兒子,我們之中唯一流離在外的失路之子。”洛嘉儘量心平氣和地說,他腦子裡嗡嗡作響,聽見雨水順着他的身體和衣袍顫顫巍巍地流下。“你落在了聖盃擴區?”
“啊……不太準確,但大致如此。”來客輕嗤一聲,那副表情使得洛嘉看不明白,就像那是一種與生俱來的冷漠,僅僅以倦怠的表情流露在外。
他走近了,槍套被留在馬鞍上,珍貴的佩劍還在腰間。對洛嘉與帝皇的忠心勝過了懷言者心中對原體的敬畏,數把噴火器被舉起。
來客注意到這一連串的槍口,他的表情分毫未變,僅僅是解下寶劍,隨手棄置,拋在泥地裡,就像那東西不比這座廢棄星球上的一根燈管更珍貴。
“你的名字呢,十一號?”洛嘉追問。
“伱已經說出了它,‘十一’,”十一說,“或者‘導師’。我已經有了兩個代號。別爲我創造第三個了,我沒有興趣。”
他仍然注視着洛嘉的臉,直直地盯着他:也許他正觀察着與他來自同一個根源的另一張臉孔,又或者他正透過這張與帝皇尤其相似的面容,看着他父親的臉。
洛嘉不喜歡這種眼神。即使祂在他們每個人之中存在,但通過任何單一個體去揣測整個的祂,仍然是足夠冒犯的傲慢行徑。
他最關心的問題現在只有一個。
“你背叛了嗎,十一?”
十一眨了眨眼:“什麼,洛嘉?”
“你是否背叛了人類帝國,背叛了人類之主。”洛嘉開口問道,如同唸誦着一段簡短的連禱,“與帝皇的願景背道而行,與你的造物主與血親分離在外。”
他頓了頓,有力地質問:“夢魘太陽的誕生是否與你有關?”
“夢魘太陽?”十一重複着這個詞彙,敷衍地應對洛嘉強烈的語氣。
“我習慣稱它爲暴君星,但如果你堅持……”他聳了一下肩膀,“這是我最近聽過的最有趣的說法,奧瑞利安。一個將夢魘太陽數次呼喚至現實宇宙的人,卻要反過來質問意在阻礙它降臨的人,對方是否促成了科莫斯的誕生。”
“解釋你的話,”洛嘉厲聲呵斥,但用意主要在於拖延時間。
希望他的牧師們能夠理解這副場面背後的含義,調遣更多的機械化裝置下至地表,不論是坦克、飛行器還是摩托和重武器。
原體並非堅不可摧,尤其是一個穿着絲綢襯衣的孤獨原體。
洛嘉暗自後悔。如果他記得身穿戰甲,此時這個滿口胡言亂語的隱藏叛徒已經被他按倒在地。
他形跡可疑,濫用巫術,更何況他拒絕了帝皇的恩典——他膽敢拒絕!光是這一點,就讓洛嘉不想聽他多說一個字。
十一號並未參與整場臨近尾聲的遠征,褻瀆了他與生俱來的使命。
不論他生而爲何,將要聆聽他缺席大遠征的辯解之人將會是能夠裁決一切的帝皇,就像人類之主一直以來所做的那樣。
“毀滅,死亡,痛苦,恐懼……這些屬於它。”十一輕聲說,按照一種慢悠悠的方式向前走來,他身上沒有氣味,就算有,它也沒有勝過雨水。
“誰製造了最多的終結,誰就催促了科莫斯的孕育。就像戴文星系的那顆衛星……是六十年前嗎?懷言者親手造成的痛苦毀滅,它的迴響在靈魂海中召來了科莫斯的投影。我只能前去收尾,十七號。”
“你在暗示你救了佩圖拉博,而我——傷害了他?”洛嘉難以置信地問。
“我沒有,也不想和你爭論。”十一平和地說,這讓他的年齡看起來比洛嘉更年長些,早早地因爲經歷過的複雜快樂和不幸而百無聊賴。“我來給你一個必要的提醒,你們最好少殺些人,或者非必要不殺人。近年……”
洛嘉抓住他的領結,這打斷了十一的話,那張象牙雕琢的臉被拉近了,如果那雙淺色的眼睛裡有任何驚訝或者意味着謊言的閃爍,洛嘉都能把它看得一清二楚。
然而,那裡並沒有這些因素,這讓洛嘉失望。
“把這一切留給帝皇去聽,十一號,”洛嘉打斷了他,“光明會的存在獨立於帝國政體之外,你的組織有威脅帝國穩定的潛質,必須接受嚴格審查。”
“我的組織?那不是我的組織,我也不覺得……我有什麼需要審查的。”
十一說,擡着頭整理了一下他的袖口,調整襯衣邊緣露出外套的寬度。
“首先,你是巫術的使用者,”洛嘉冷笑,“若非基因原體,你已上了火刑臺或絞架。”
“你們的皇帝不是天下最大的巫術使用者嗎?”十一幾乎是故意地刺痛了洛嘉,併爲他話語的成效而滿意地微笑,洛嘉·奧瑞利安難以想象一個似是而非的笑容能如此令人厭惡。
他情不自禁地大聲呵斥:“住口!你竟敢妄言玷污人類之主的神聖光輝?你可知,神蹟與巫術之間有天壤之別,禱告與咒語昭示虔誠與墮落的分界!你的言辭是對至高無上的帝皇的褻瀆,是對信仰的背叛,是對人類榮光的踐踏。如此大逆不道之行徑,絕不可姑息!你若再敢繼續玷污帝皇的尊嚴,我必將……”
“抱歉。”十一果斷地說,“但隨你怎麼說吧。我真心勸告你,洛嘉,少製造一些毀滅,這對帝國也不是壞事:有利於它的名聲,也能推遲暴君星——夢魘太陽的降臨。”
洛嘉聽見了風暴鷹在雲層中穿梭的轟響,他狂躁的心變得安定。
“此外,你放棄大遠征,辜負你降生時的職責,並因此獲罪。你必須接受審判,這一點你無可推脫。”
“我討厭這個詞,”十一陡然用不可容忍的眼神盯住了洛嘉,聲音提高,“降生時的職責?你以爲那是什麼?你在我面前談論它?”
“我們降生時的職責,就是侍奉人類之主,萬物的父神,爲他的理想侍奉自己的一切,”洛嘉沉聲宣告,帶着一種審判的快意。
戰機盤旋於高空,灰燼之環亦整裝待發。懷言者軍團的力量已經補足,無論是出於自大的傲慢,還是其他因素,十一都停留得太久,以至於這一切有充足的時間發生。這胡亂辯解,污衊帝皇的瘋子!
“那麼……我要在哪兒受審判呢?”十一似乎放棄了所有的辯解,他的表情變得空白,平板地念着他接下來的詞,“我真後悔今天來這裡。我要去泰拉嗎?前去你們的王座世界,面見人類之主嗎?”
這給洛嘉提了一個醒,即使烏蘭諾捷報頻傳,一場天龍星區的大勝剛剛得到傳揚,但與獸人帝國的戰役仍未抵達尾聲。
一則星語通訊將抵達帝皇幻夢號,但一名基因原體的存在本身就是危險的預兆,如果他需要被收押,地點不能在烏蘭諾。
“泰拉影牢將是你的歸宿,十一。”洛嘉冷漠地說。
他從未設想過要在第一次與兄弟見面時,就要將對方束縛在鐐銬之中,但如果有一個人需要完成這一切,他絕不會推脫命運的安排——他堅信命運也是帝皇的安排。
在他出拳之前,十一隨意地舉起了他空蕩蕩的雙手。
“好。”他說,“正巧我一直想見帝皇。”
“那你該在百年之前選擇歸順。”
“你說得對,十七。”十一應付着洛嘉的低語,近距離觀察洛嘉冷酷的雙眼,緩慢地放下左手,擋下洛嘉抓住他領結的手,“最後一次建議。你感受過它的力量,不要讓它降臨。”
“它和帝皇有何關聯?”洛嘉問,心跳加快。
“你太虔誠了,不會相信。”十一避開他的注視,擡頭望向空中盤旋的十餘架戰機,與地獄直擊飛彈的炮塔對視。
“但以理,”洛嘉向後退了一步,“由你押送十一號回泰拉影牢,我將前往烏蘭諾戰場。”
但以理爲能夠接到這個任務而感到驚訝,“是,奧瑞利安。”
十一卷了下嘴脣,“那就這樣吧,十七。”
洛嘉監視着十一登上運輸機,一切進展順利。
在但以理將要跟上時,他攔住了對方。
“我回泰拉,”懷真言者說,“你去烏蘭諾向人類之主送信,即使十一號有背叛之嫌,以及瀆職之實,這對他的力量沒有削減。他行爲可疑,唯有原體能監視原體,何況他是污穢的巫術使用者。”
但以理悄然鬆了一口氣,恭敬地向洛嘉低頭:“我明白了,奧瑞利安。如果途中遭遇戰爭,我們需要——”
“當殺則殺,”洛嘉警告,“勿聽挑唆者的胡言,火與血方能洗淨異教的不潔。”
“是。”但以理回答。
洛嘉登上第二架運輸機,他踏上舷梯時,西弗斯的雨也漸漸地散了,虛弱的恆星投射出一縷藍光。
三頭蛇和夢魘太陽都已經迴歸亞空間,他仍然能感受到二者的陰影——尤其是三頭蛇,它沒有遠離。也許是錯覺,也許是他敏銳感知帶來的真相。
十一拒絕回答的問題答案是什麼?
洛嘉思考着,回憶起他所感受到的帝皇偉力與夢魘太陽之間的相似性,心裡飄過一個念頭。
假如帝皇與暴君星同源呢?或者,他們二者——
他甩了甩頭,決定再次閱讀他出生時與他爲伴的神聖經文,從中尋找他所需要的答案。百十年來,洛嘉每每在信仰之道上有所疑慮,都總能從經文中獲取預言般的解答。
——
“我喜歡這個設計,”馬格努斯說,用奧林匹亞的報告書填滿了佩圖拉博寬闊的病牀側面,“這片綠地公園。我也想把這種公園塞在普洛斯佩羅的老提茲卡城區那邊,他們會喜歡這片地方……哦,晚上好,莫爾斯,你——你回來了?”
“影牢監將履行他們的職責。”莫爾斯說,以實體走進佩圖拉博的病房。鐵之主仍未徹底甦醒,但他的痊癒只是時間問題。“你們在聊奧林匹亞的報告?”
+馬格努斯將文字讀給我,+佩圖拉博耐心地說,+效率雖低,好過將事務擱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