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史府內大半院子都被收拾出來,用來臨時安置此次帶回的傷兵,軍醫與城中的郎中幾乎都聚集在此。
常歲寧也跑前跑後跟着幫忙,如此忙了大半日,直至天色將暮,安排好各處事務的常闊尋了過來。
“好了,歇一歇,洗把臉。”
常闊令人打了盆溫水來,常歲寧將手上臉上已幹了的血跡洗去,面上用來掩飾膚色的粉膏也被一同洗掉。
少女動作利落地擦去臉上的水珠,常闊站在一旁瞧着,心頭有萬千思緒。
這一路來,加上兩軍對陣時所見,令他有一種這個女孩子對這一切都信手拈來的直觀感受。
他見過武學奇才,也見過用兵如神者,卻唯獨不曾見過有人第一次面對戰場上的血腥與廝殺,而可以做到面不改色,甚至殺敵之時毫無情緒波動。
他見多了第一次殺敵時崩潰猙獰的新兵,在這種血腥衝擊下,他們甚至無法控制地顫抖嘔吐。
固然也有天生嚮往殺戮者,面對鮮血和殘軀,會流露出與常人有異的亢奮,但他的女兒,顯然不是此一類人。
那麼,這一切又當如何解釋?
常闊的性情雖看似和那一臉鬍子一樣炸哄哄,但從來不是粗枝大葉之人。
只是有些可能,超出了常人認知的範圍,長久以來如同一座無法翻越的大山聳立,隔絕了一切想象。
而眼前那個女孩子的改變,與其說是改變,倒更像是無意再繼續掩飾,而展露出了原本的模樣。
如一顆珠,拂去了遙遠陳舊的塵埃,有一絲光華綻泄。
如一棵樹,於這冬日裡倏然舒展了枝葉,沿着熟悉的軌跡在迅速生長,詭異而奪目。
於是此時,他不得不借着這棵似一夜之間長成的大樹,去仰望那座山,試着觸及開啓那座大山後藏着的真相。
常闊心中翻涌不息,諸多情緒交雜,面上卻愈發不顯分毫。
“多謝。”常歲寧接過一名副將遞來的水壺,喝了起來。
那副將目色好奇地打量着她,道:“你是常大將軍麾下親兵?我從前怎未見過?你這小子,瞧着小雞崽子一般,殺起敵來倒是個機靈厲害的!”
又稀奇道:“這臉上的灰一洗,竟還是個白淨漂亮的小子呢。”
有幾名小兵也圍過來,白淨漂亮自然是其次的,人生性皆仰慕強者,軍中尤甚。
聽他們圍着誇自己射術精湛,長槍使得也好,常歲寧將水壺擰上,不謙虛地道:“想學嗎?我都可以教你們。”
“少年”說話的方式也和殺敵時一樣有些張揚自大,落在衆人眼中,便是十足十的少年氣。
那副將大笑起來,幾名小兵裡則有人當真點頭。
又閒談幾句後,常歲寧拎着水壺,走向了常闊。
她有模有樣,站得闆闆正正,抱拳向他行禮:“大將軍。”
常闊看着她,心中萬千想法,此一刻悉數藏起,並不多問。
“辛苦了。”他擡起手來,輕拍了拍面前女孩子的頭,眼中有看不清的情緒交雜:“我們歲寧辛苦了。”
朝此處走來的雲回,見此一幕,心中略有幾分思索之色。
常大將軍待那小騎兵,似乎很是慈愛,常大將軍竟這般愛兵如子的嗎?
常大將軍的神態模樣,當真很像對待自己的孩子……他阿爹還在時,便也是拿這般神態看他的。
少年心口鑽出鈍痛之感,他不敢讓自己沉浸其中,鼻子吸了吸冬日裡的涼氣,便朝常闊走去。
“雲回叩謝常大將軍今日援救之恩!”
少年就要跪下去,被常闊及時拉住。
“說反了。”常闊道:“是常某要多謝雲二郎君,在常某趕來之前,守住了和州城。”
雲回聽得此言,眼眶陡然溼潤。
“令弟此時如何了?”常歲寧開口問。
彼時在戰場上,兄弟二人頭上皆繫着麻布,很好辨認身份,故而她從一開始就知道那中箭的孩子是雲歸。
“尚未醒轉,仍有性命之憂,郎中說……此一關怕是不好過。”雲回看向她,道:“但郎中說,阿歸傷在要處,能留一口氣回城已是幸之又幸,多虧了小兄弟的藥。”
“不必言謝。”常歲寧道:“貴府滿門忠烈英魂,福澤深厚,令弟必能平安脫險的。”
雲迴向她點頭:“多謝。”
這才顧上問:“還不知小兄弟姓名。”
他要謝對方的不僅那救命藥,還有最初救下了他的那一箭。
那一箭便是今日戰局扭轉,反敗爲勝的開始。
常歲寧剛要回答,卻聽身邊的常闊笑着替她答道:“常歲寧。”
他的閨女這麼厲害,當然要讓人知道她是誰。
常歲寧有些意外地看向常闊,旋即也一笑,點頭:“是,我叫常歲寧。”
雲回有些意外:“小兄弟也姓常?”
“當然。”那“少年”轉頭再看常闊,似與有榮焉:“這是我阿爹。”
雲回驚訝至極,原來不單是愛兵如子,而是親父子……他就說呢!
他望向常歲寧:“……原來竟是常小將軍,果然是虎父無犬子!”
見他一本正經肅然起敬,常歲寧反省了一下,看來她常歲寧的名聲還是不夠響亮,竟未能傳到和州來嗎。
意識到這一點,常闊也笑起來:“看來我們歲寧還需繼續努力才行!”
雲回忙道:“常小將軍已然十分出色了!”
少年不知廬山真面目,別人說天他說地。
常歲寧只認真糾正另一點:“不必如此稱呼,我如今還不是將軍呢。”
雲回看着那謙虛卻又完全沒謙虛的“少年”,所以,如今不是,往後會是嗎?
接着,只聽對方詢問:“刺史夫人如何?可醒來了?”
“家母方纔已轉醒,暫無大礙,只是連日緊繃虛弱之下,又憂心阿歸,才昏了過去,但尚無力下牀走動,故令我先行來同常大將軍道謝。”
常歲寧便放心下來,雲家母子三人都很可敬,可敬之人平安活着,也是對他人、對和州百姓最大的慰藉。
常闊看着雲回纏着傷布的雙手:“那雲二郎君傷勢如何,是否要緊?”
“小子無礙,皆是皮外傷而已。”
“那好。”常闊點頭,“既如此,咱們便去說一說正事。”
雲回正色應“是”,在前帶路,與常闊同去了府中可供議事的書房。
一同被喊過去的還有常闊信得過的幾名部下,及刺史府上的彭參軍。
……
書房的門緊閉着,隨着談話深入,雲回神色震驚:“……所以,常大將軍只帶了一萬餘人?”
他下意識地看向常闊身邊站着的常歲寧。
所以,對方在對陣時,那目中無人的囂張言行,是虛張聲勢,是爲了讓敵軍相信他們當真有十萬大軍託底?
想通了此一點,再回想起彼時情形,雲回只覺一陣後怕。
難怪常大將軍未有繼續讓人追上去!
彭參軍也驚出一身冷汗,連忙問:“那餘下的援兵,何時能到?”
“餘下的,不會來了。”常闊平靜道。
彭參軍與雲回卻無法平靜。
“常大將軍此言何意!”
“我當日點兵罷,先帶騎兵與部分前軍離營,但我走後,李逸便改了定下的策略。”常闊道:“我曾派人回壽州大營探信,方纔已得‘說法’,李逸對下聲稱,他認爲使大軍主力趁機攻去揚州更爲妥當,待大軍將揚州收回,再趕來和州,到時與我內外夾擊,一舉剿滅徐氏叛軍。”
彭參軍與雲回俱是震驚到茫然。
這是行得通的嗎?
大盛文字博大精深,爲何此刻卻叫人半個字都聽不懂?
這說法,乍一聽似很有些花樣門道,既有聲東擊西,又有內外夾擊……但細細品來的話,便可知此法最精妙之處並不在此,而在於它的異想天開。
四下一時陷入了詭異的沉默。
彭參軍眉頭皺得死緊,若說之前聽聞李逸之事,他至多隻是懷疑對方的領兵能力的話,那麼此刻,他甚至忍不住開始懷疑李逸的精神狀態。
揚州乃是徐正業起兵之地,豈是他說收回就能收回的?
好吧,就算!
就算他能收回,但和州又能抵擋幾日?和州一破,整個淮南道都會落入徐正業之手,到時徐正業都打出淮南道了,他們墳頭草都長出來了,誰還能跟他內外夾擊!怎麼夾,跟誰擊!
看出彭參軍與雲回的欲言又止,常闊及時爲二人解惑:“放心,他沒瘋,他只是想讓我與諸位同死在和州而已。”
雲回驚住。
常闊身側有副將“呸”道:“什麼派兵攻打揚州,他若有這膽子,我敢將頭割了搗糞坑裡!依我看,攻打是假,想勾搭徐正業是真!”
常歲寧:“……”話糙理不糙。
這的確是一大隱憂,所以,需儘快解決和州的麻煩,及時將李逸收拾掉。
彭參軍的面色灰敗下來,他本以爲常闊當真率十萬大軍前來,可以驅退徐正業,可現下……
雲回也再度陷入了緊繃不安之中:“徐正業應當很快便能探出虛實,到時便會再攻和州……”
“兵來將擋。”一直未插話的常歲寧此時纔開口:“他們有十萬大軍,我們湊一湊也有兩萬——”
雲回看着她:“兩萬對十萬,懸殊還是太大……”
“我說的兩萬,是兩萬精銳。”常歲寧道:“除了這兩萬精銳,我們不是還有很多和他們一樣的兵嗎?”
雲回一時未解。
“和州城有百姓十五萬人,除去老弱婦孺,應有五萬男丁可用。”常歲寧道:“縱再去一萬,仍有四萬,徐正業麾下之師,多是一路強徵而來,而今和州爲自保,青壯男兒爲何不能、又怎知他們不願披甲共同退敵?”
雲回眼神一振,下意識地看向書房外的方向。
此刻刺史府外,仍圍聚着許多不願離去的百姓。
……
經議定後,和州城中連夜頒佈了一則臨時的徵兵令。
不過一夜一日間,即得兵萬餘。
這個數目與速度皆是少見的,連常闊身邊的副將都在感慨:“和州地靈,多忠義之士。”
得兵之後,便要練兵,時間緊迫,需先教給他們最基本的禦敵與自保之道,常歲寧擬了一則適用當下的練兵章程,經了常闊過目點頭之後,交給了雲回。
城中其他百姓也各有事忙,讀書識字者入刺史府暫領臨時之職,或擬文書,或奔走各處傳達策令,老弱婦孺忙於編織盔甲,城中打開了糧庫與兵械庫,家家戶戶也皆獻出農具銅鐵之物,用以鑄造兵器。
有忙亂也有爭執,現有之物到底有限,尋常老婦註定縫不出堅不可摧的盔甲,但一針一線可聚人心,這一切足以讓這座城的民意變得堅不可摧。
鑄造爐中鐵水日夜沸騰不息,足以灼醒更多人的熱血。
徵兵令上未曾強召,但人數還在繼續增長。
第三夜,和州城仍舊燈火通亮不休。
常歲寧被常闊臨時封了個督工之職,一整日都在忙於監修城防之事。
各處輪值做事,夜中也不會停下。
常歲寧坐在城樓最高處暫時歇息,耳邊終日嘈雜,諸事忙亂,有時她需要遠離喧鬧的人羣,靜下來細思有無錯漏之處。 ☢тt kдn ☢℃ O
夜風寒涼,她靜坐許久,擡頭看夜幕,還隱隱能聽到城樓下工匠們敲敲打打的聲音。
她將思緒暫時放空一瞬,遙望向北方時,忽然想,她此時在和州修補城防,崔璟則在北境修築邊防,二人竟巧合地在做同一件事呢。
不知崔璟有無她這般勤快,連夜趕工?
稍一細思,便覺崔璟比她不得,北地這般季節已經滴水成冰,夜裡更是冷得要命,多半沒辦法趕工,他縱是想與她比個高低,也要問問屋檐下那半人高的冰溜子答不答應。
嗯,那他此時應當已經躺下睡去了。
常歲寧坐得累了,乾脆也往後躺下去,將手臂枕在腦後,繼續思索城中之事。
忽地,她打了個響亮的噴嚏。
……
兩千裡外的北境,崔璟的確未能連夜趕工,但也並未睡下。
他在處理公務,也偶爾透過掛着寒霜的窗櫺縫隙,遙遙看向南邊。
這便是常歲寧那個噴嚏的由來了。
……
常歲寧回刺史府時,已進子時。
待回到雲回爲她和常闊臨時安排的住處時,只見有人正站在院外等她。
滴滴,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