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諸多驚惑的議論聲中,姚翼開了口:“周頂此人之事,說來確與姚某有關,還請諸位稍靜片刻,聽姚某將實情原原本本道來——”
他有官職在身,亦有威望,此言一出,四周便立時安靜了下來。
姚翼面色鄭重:“此事要從我那前妻裴氏說起。”
四下仍安靜着,但衆人交換眼神的動作愈發頻繁了。
裴家之變猶在眼前,那位曾爲大理寺卿夫人的裴氏在大雲寺中被聖人下令懲治之事也從來不是個秘密。
同樣人盡皆知的,還有那裴氏對常家娘子狠下殺手是因疑其是姚廷尉私生女這一條——
但先前都只是道聽途說,至多隻是於暗下悄悄議論上兩句。
而今日此時……竟能聽到姚廷尉這正主親口展開說一說了?
沒花一文錢,便可入登泰樓與高官權貴大儒吃酒吟詩,冰盆冰飲子管夠,撞上了常娘子這遭事不提,如今竟還能親耳聽姚廷尉說私事來滿足他們的好奇心……
這是他們配聽的嗎?
而她今日之事一旦這麼不清不楚地流傳出去,在那些陌生人眼中口中,便也與話本子無異,說不定用不了多久在世人口中周頂殺人之舉對她便是因愛生恨了。
他爲此很是不解,直到有一日有一名僕婦模樣的人找到了他,告知了他侄兒與常大將軍府上的娘子有牽扯,他侄兒失蹤必與常家有關——
姚翼道:“此案之後是交由了京衙審理,裴氏身邊之人早已招供詳細,那周頂在上元節當晚,便已對常娘子下了手,但常娘子僥倖逃過一劫,之後常大將軍歸京,裴氏追究周頂辦事不力之過,加之不願留下麻煩線索,便使人將其滅口,而後拋屍於護城河中——”
“那……那是家中兄嫂逼他定下的親事,就是爲了讓他斷掉妄想!”
就像那些根本經不起細究的話本戲折,說不通之處頗多,但仍能爲人津津樂道,甚至流傳後世。
他說話間,審視着看向那男人:“周頂家中父母久不見其歸家,曾去往京衙報案,而之後京衙經裴氏一案牽出了周頂下落,差人打撈屍身未果,卻已將周頂犯案身死之事如實告知了周家夫婦——此事你難道不知嗎?”
反觀那男人顯然愈發慌亂了,在姚翼那雙凌厲視線的審視下,他不敢再嘴硬下去:“就算……就算是我那侄兒一時被錢財蠱惑,受人利用做下了糊塗事……可,可他與這常家娘子情投意合卻是事實,這一點我沒有撒謊!”
男人面上有冷汗滾落,驚詫間,後知後覺地想明白了一些事。
不對,這畫……
但,對方的依仗應當不單單只是這些毫無支撐的荒謬之言……他敢出現在此處,公然毀她名聲,至少要擁有自認可以全身而退的依憑纔對。
一些事一旦沾上些許男女之說,便總有人喜歡往情感糾葛之上去引。
可沒想到麻煩還是出現了,且是這等言不符實的污衊!
而因對周頂之事知之甚詳,此刻所言清晰,便顯處處合理,更加令人信服。
四周諸聲震動。
故而,此時便也不難看出,這幅畫……的確正是阿鯉所畫。
男人心中叫苦不迭已是後悔不堪,但此時已沒了退路可言,他只能照着那人的交待去辦,否則當真是兩頭都沒活路了!
“他害我妹妹性命,到頭來反成了我們常家逼他?這等荒謬之言誰會相信,虧你也說得出來!”常歲安顯然不曾聽過此等厚顏無賴之言,一時只覺對方小名定叫秋高,簡直都把他給氣爽了!
“……”許多視線齊刷刷地朝她看過去。
從哪裡尋來的東西就敢污衊他家女郎?
常歲寧看向四周。
之後嫂子病了一場,身子都沒養好,夫妻二人就匆匆搬了家。
姚翼冷聲道:“此人賭癮甚重,其出事當日,因輸了錢,又被其未婚妻家中弟弟撞破賭錢之事,爲保住這樁親事,甚至試圖對孩童下殺手滅口——此等人爲錢財受僱殺人,又有何稀奇之處?”
那幅畫上畫有一道抱貓而立的青裙少女的身影,少女擡首望着那佔了半幅畫的相思紅豆。
但到底是文人聚集之所,無可否認,讀了書的人腦子開了智,條理總更清晰些,不是靠那些荒謬之言就能矇騙得了的——
一名緊挨着冰盆席地而坐的男子若有所思地道:“以此類推,我大可道我與太白情投意合?”
但又不僅是前情提要,亦有啓下之用。
常歲寧亦看了過去。
畫軸很快在男人粗糙髒污的手中展垂而下,映入衆人視線之中。
他抱緊了懷中包袱,好似心中又有了底氣,面對那些驚憤而不齒的議論聲,他搖頭道:“……不可能,我侄兒他已有功名在身,本有大好前程,怎麼可能鋌而走險去幹這害人的勾當!”
她並不見氣惱或任何情緒,只平靜問:“你既說我與周頂有情,那他爲何會與別的女子定親?”
女郎與那姓周的從前偶爾來信,皆是她從中傳遞,女郎纔沒有給周頂送過什麼畫!
說的什麼屁話,他將周頂的屋子都翻了個底朝天,若是掛在周頂牀頭,他豈會看不見?
原來並不是什麼情郎……而是兇手之一?!
“不……不可能的!”那男人大驚失色,搖頭否認:“我侄兒絕不可能做出這種事來!”
他對侄兒的下落認知,尚且停留在“失蹤已久”這一層之上。
四下再起議論聲。
甚好,就連三樓的賓客們也都被驚動了,或是正往二樓涌來,或是站在內欄邊低着頭看着此時二樓的情形,邊低聲議論着。
聖冊帝爲讓他避嫌,從始至終都不曾讓他插手裴家和裴氏的案子,但爲防京衙有疏漏之處,再留下什麼後患,他便細緻地瞭解暗查過這件案子。
常歲寧多看了那青年男子一眼。
“我何時說過我與周頂素不相識了?”常歲寧並不否認這一點:“我與他自然是見過的,非但見過,也曾因他聲稱家中貧寒難以支撐其讀書科舉,而接濟過他——”
“你們胡說!”男人神情激動起來:“若果真如你們說的這般坦蕩簡單,那常娘子爲何會送畫給我侄兒!”
憋了好久不敢亂說話的喜兒,此時纔敢接過話來:“沒錯,我家女郎心腸良善,樂善好施,不單接濟施捨過他一人,你大可去打聽打聽,興寧坊外的乞兒哪個沒得過我家女郎施捨?”
“就是,口口聲聲說什麼情投意合,若這都有人信,那我還說我和潘安情投意合呢!”姚夏忍無可忍地道。
劍童皺眉。
“你才胡說!”喜兒斬釘截鐵地道:“我家女郎何時送過畫給他!”
“如此豈非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反倒恩將仇報?”
她之前初來乍到,爲了不讓人察覺到太多異樣,而悄悄學會了阿鯉的筆跡,爲此便翻閱了許多阿鯉從前的字畫。
兄嫂那日從京衙回來後便受驚一般,再不提尋侄兒之事。
嗯,這包袱裡的東西,也是時候該拿出來了。
尚未出閣的女郎大庭廣衆之下竟出如此不知廉恥之言,果然是物以類聚。
“就是這幅畫,這就是證據!”男人爬坐起身,動作匆忙地將那包袱打開,裡面果然是一幅捲起的畫軸。
“這些年來受過我常家接濟者沒有一百也有八十,力所能及施恩本不圖回報,但如這等白眼狼卻是叫人心寒不齒!”常歲安攥緊了拳頭。
且這幅畫不是一幅普通的畫,而是剛好畫滿了寓意着傳遞相思的紅豆。
這是他現下僅剩的依仗了!
只要他能證明此事是真的,常家人就不能當着這麼多人的面對他做什麼!
而只要他能從這裡離開,完成了那人的交待,那人就會遵守約定保他平安離開,再給他一大筆錢財……!
不管他侄兒做過什麼,他今日只要出現在這裡,就已經把常家得罪死了,這是他早就做好的準備……對方允諾他那麼多錢財,哪裡有不冒險的可能!
想到此處,男人便覺懷中抱着的好似沉甸甸的金銀,膽子又大了起來。
他現如今恨不能跳下護城河,將周頂撈上來打一頓!
活着的時候害他妹妹,如今死了還不消停!
捂了這麼久,無非是想招來更多的注意——
“此前裴氏於大雲寺內毒害神象毀壞祈福大典,究其動機,是爲謀害構陷常家娘子,其陰謀敗露之後,即被聖人處置,囚於淨業庵內——此事想必諸位多少皆有耳聞。”
那時他便認爲兄嫂是畏懼常家權勢不敢再追究侄兒的下落……
其言荒謬嗎?
也的確荒謬。
“此人居心叵測,專挑今日此等場合來鬧,實在可疑……”
“竟是受過常娘子接濟的……”
可偏偏此等荒謬之言若是傳了出去,依舊會有人信——以訛傳訛之際,人們總願意偏信自己愛聽的。於聽熱鬧的人而言,越荒謬反而越熱鬧。
常歲寧的視線也落在了男人抱着的那隻包袱上。
常歲寧好笑地看着他:“他既與我有情,還怕沒銀子麼?又爲何會爲了些許錢財,反對我下殺手?”
兄嫂也是不厚道,爲了捂下侄子殺人的醜事,竟然連他都沒告訴,夫妻倆就這麼拋下他跑了……這是他親兄嫂嗎!
“我說的句句屬實!”男人仍是一副哭腔:“就算我那侄兒做錯了事,但事實總是事實,諸位怎不想想,若我侄兒與這常家娘子毫無瓜葛素不相識,那買兇殺人者爲何偏偏找上了我家侄兒?”
看包袱被撐起的角度,其內應是長形之物。
潑皮無賴嗎?
的確無賴。
且女郎的那些信也清清白白,斷無半分引人猜測之處!
縱是如此,周頂出事後的次日,女郎也讓劍童悄悄潛去了周頂的住處,將那些信全都取回來了,以免之後生出不必要的麻煩。
男人哭着說:“這幅畫一直就掛在我侄兒牀頭,豈會有假!”
吾等何德何能啊!
一衆文人頗有受寵若驚無所適從之感,但這並不妨礙他們踮高了腳尖探着頭去細聽,生怕錯過什麼。
“所以,你今日來尋侄子下落是假,叔侄情深是假——”常歲寧終於再次開口,看着那口中仍死死咬着她與周頂情投意合的男人,道:“唯有毀我名節是真。”
常歲寧眼神微動。
身爲大理寺卿,說話重條理,此時姚廷尉便貼心地給予了一些前情提要。
也大約是覺得吃人的嘴短,此時便有許多質疑聲響起。
現下才知,竟是另有內情?!
找到他的人究竟是也不知道這些,還是存心瞞着他?
畢竟他若早知自家侄子曾有暗害常家娘子之舉,他也早跟兄嫂一起逃命去了!
青年男子依舊端坐冰盆之後,擡手一笑,看向那依舊跪地的男人:“有感而發而已,與那位來客所言一般也是毫無憑據,諸位皆莫要當真——”
那些落在姚夏身上的視線便又轉到那男子身上。
此案因在大雲寺已被聖人親裁,故京衙後續審理罷便未對外公開細節,但與此案相關者皆是知曉詳情的,常家知曉,姚家知曉,那周頂家中父母亦知曉。
男人哭着道:“誰知你們常家做了什麼,才逼他一個好好的秀才走上這條路……他人都沒了,自然是不能同你們當面讀對質,是非黑白只能由你們來說了!”
“然諸位興許不知詳細的是,裴氏早在大雲寺之行前,便已對常家娘子暗下過殺手,其早有僱兇殺害常娘子之舉——”姚翼肅容道:“爲其所僱者,正是周頂此人。”
但面前的男人顯然不知。
解夫人眼中閃過厭煩之色。
“事關女兒家名節,除了他一張嘴之外,根本就毫無憑據,如何能輕信?”
若非還有一絲理智在,他恨不能一拳送這潑皮無賴去見他侄子!
常歲寧無聲冷笑。
喜兒卻微微變了變臉色。
難怪了……
畫幅一端有落款在,年月姓名都詳細,年月爲去歲冬月,姓名則正是常歲寧。
難怪敢尋到這裡來。
原來手裡真的有點東西。
同先前那些無賴之言相比,眼下這幅畫,顯然纔是真正的殺手鐗。
“你們看……”男人急於自證清白一般,拿着畫給周圍的人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