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歲寧隨着崔琅的視線看向院外。
此番隨行的官員當中，二品及以上多有單獨院落居住，但居所間相鄰皆不會太遠，前面那座院子，便是明家人所在了。
“不太好啊……”常歲寧也面露感慨之色。
既是不太好，那可真是太好了。
對馬場之事瞭解還不夠多的姚翼聽得擡起眉毛來，忐忑地問常歲寧：“……這是又與人動手了？”
方纔不還說手上的傷只是御馬時所傷嗎？
“這回真不是妹妹打的。”常歲安替妹妹解釋道：“是那明世子自己從馬上摔了下來, 後來將他踩傷的馬是那昌淼的！”
姚翼將信將疑地看着少女——真有這麼簡單？
常歲寧拿“就是這般簡單”的神態看着他。
姚翼便也壓下忐忑。
這枚玉佩，的確不是她兒子的。
昌家夫人跟着一同撲跪下去，滿臉淚水地去捶打兒子：“你說你這混賬怎就如此不長眼睛, 騎個馬而已，怎竟害得你表兄重傷至此！”
想到此刻躺在內間不省人事的兒子，昌氏眼底有寒意閃過。
總是有這麼些看不清身份的人，爲了攀上她明家，竟連女兒家的臉面都不要了。
然而他的話還未說完，便聽昌氏聽似不耐煩地道：“行了，放那裡吧。”
說不定哪日便能派上用場……
“且約在哪裡不好，偏偏約在那園中的塘心亭中，萬一她到時要推女郎下水要如何是好？”
雖然全是鼻血——小廝好幾次要替他擦他都拒絕了，擦得太乾淨還怎麼賣慘？
“可不是嘛，這回算是自家人打自家人了。”崔琅看熱鬧不嫌事大地探着腦袋往外瞧：“往後有熱鬧看了。”
赴約的路上，喜兒的擔憂停不下來。
隨着昌家母子離去，堂內一時陷入了寂靜。
喜兒一想，這倒也是。
這話問的……
又是常家人！
她自己的兒子什麼品性她固然清楚, 行事是蠻橫了些，可他終歸是姓明——
餘下的話化爲了一聲沉哼，應國公黑着臉甩袖而去。
既送到了她這裡，那她便不妨留下。
昌氏身子一晃，險些摔倒。
二人因是庶出, 平日裡在明謹面前很是擡不起頭, 此刻隱約知曉內間發生了什麼，都站在一旁不敢說話，表面皆是驚憂不定之色。
非但在人前走動，還總湊到她身側來，現下更是直接尋到了阿慎這裡，這是打的什麼主意，已是再明顯不過了。
姚翼眼底深處存有靜觀之心，有猶豫之色，亦有說不清的期盼之感。
在二人擦肩而過時，對方只是予她微點頭示意，視線並未在她身上停留。
所以她必須要醫好阿慎！
昌氏在僕婦的攙扶下，渾身發軟地坐回了椅中。
昌淼被母親哭得有些逆反了：“……我又不是有意的，要怪便都怪那常歲安，若非是他與表兄比馬，表兄也不會從馬上摔下來！我當時是因在後勒馬不及，這纔不小心傷到了表兄！”
聽着那“馬場”、“摔下馬”等字眼，小廝只覺頭皮發麻，這不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嗎！
常歲安……
但對方卻不認得她。
但到底……能有多大本領呢？
“首先，我會泅水。”常歲寧道：“其次，她推不動我。”
……
這時內間有小廝走了出來。
僕從女使皆面色驚懼地垂首應下，那兩名庶子也忙應“是”。
活在這世間一日，就該接受這世道不公的事實！
“我要殺了他！”
丈夫與她不同。
昌氏未再說話。
昌氏厲目掃向堂中衆人：“此事關乎明家顏面……誰都不準在外胡言半字！”
昌淼聽得瞳孔一震——母親知不知道表兄傷的是哪一條腿，就敢在此胡亂允諾？什麼都讓他賠只會害了他！
待她走出了此處，踏上一條小徑時，迎面見有一名樣貌過於出色的少女帶着女使走來。
小廝也看了過去，連忙對女使道：“快拿下去，這並……”
然內裡如何作想, 則是不得而知了。
此刻明家所在的居院內，應國公坐在堂內面沉如水, 跪在堂中的小廝已將馬場之事的經過說了一遍。
少女怔怔站在原處，臉色都白了。
有多大本領做多大事，這一點他是認可的。
又委屈地道：“我爲了去救表兄，可也是受了一身傷的！”
偏這常家人不知天高地厚，半點不識趣，竟敢如此不將他們應國公府放在眼中！
對方有大盛第一美人之稱，昨日在晚宴上又得了聖人以夜明珠作爲賞賜，這般奪目之人，由不得她認不出。
“國公……”昌氏走到丈夫面前，聲音微顫地道：“須得替阿慎去尋最好的郎中醫治……這天下之大，未必尋不到能醫好阿慎的良醫！”
這兒子雖不成器，她也時常怒其不爭，但只要他一日還是應國公府的世子，那便無人能動搖得了她的位置……
片刻後，昌氏擡眼看向那玉佩。
昌家夫人越想哭得便越是情真意切：“……我怎就生了你這麼個孽障！”
“令郎兩側外腎卵囊毀損已不可挽治……”
但女使又哪裡敢在這關頭怠慢，還是將那玉佩接了過來，捧到了昌氏面前。
那兩名庶子也行禮跟着父親一同離去。
太醫令面色複雜。
馮敏一眼便認出了對方。
“……昌淼呢！”
平日裡那等後宅爭鬥的話本子沒少看吧。
“馮敏？”昌氏無聲冷笑。
夫人應是心情混亂，根本沒工夫細看，只當內侍送來，便是郎君之物。
應國公深吸口氣，儘量平復着語氣：“有勞大人了。”
那兩個庶子面面相覷——這意思是，兩顆……全碎了？！
聽說宮中太監去勢，便是割去外腎，這麼一說，那長兄豈非是等同……
太醫令施禮退下。
這當真是要反悔了？！
這兩日應國公夫人的冷淡她並非一無所察，只是仍抱有一絲幻想，而現下看來……
但旋即又忍不住道：“可萬一她自己跳下水，誣陷是女郎推的她，那可怎麼辦？”
那內侍見玉佩被留下，很快便也離去了。
那踩了長兄的馬，該不會是淨身房操刀管事轉世吧！
昌氏只覺眼前黑了一黑。
有女使走進堂內福身行禮，低聲道：“解郡君家中的馮小娘子來了，說是聽聞郎君受傷，特來看望。”
橫豎不過一枚玉佩而已，這個時候多說多錯，萬一哪句沒說到主子心坎兒上，說不定就成主子撒氣的物件兒了——到底夫人和郎君，都是極擅長摧折他們這些下人的。
此次花會解氏未曾出現，但解氏的孫女倒不懼人言，還敢在人前走動。
應國公夫人昌氏眉心緊鎖，不時看向內間。
不過若是長孫家教出來嫡女只會使這等淺薄手段，那也太令人失望了。
現下罰一個孃家侄子又有何用，平白叫人看笑話罷了！
“是……”昌家夫人詹氏擦着眼淚，又看一眼內間方向，明謹不知是不是疼暈了過去，現下倒聽不到聲音了，安靜是安靜了，卻叫詹氏越發瑟瑟不安：“那我和淼兒晚些再來看世子。”
小廝站在原處動也不敢動，直到堂外有說話聲傳來。
內間傳出明謹惱恨不已的嚎叫聲：“讓他滾進來！”
他這一臉的血倒是最好的證明。
這般盡職幹什麼，一枚玉佩而已，他家郎君最重要的東西都丟在馬場了，還在乎這區區一枚玉佩嗎？
說得直白些, 縱是她兒當街朝對方打一巴掌，她兒縱是有錯，但對方卻也該忍着纔是！
小廝將頭垂得不能更低：“方纔太醫令爲郎君清理傷處時，郎君昏了過去……太醫令說，最遲兩個時辰便會醒來。”
是，這不公平，但世道如此皇權如此，何來這麼多公道？
所以丈夫相對而言還可以做到冷靜面對，甚至還有心思責備於她！
可她不一樣，她只有阿慎這一個親子。
讓他去同他表兄多走動走動，增進一下關係感情，可他倒好，直接增進到結仇這一步了！
應國公府的另外兩位郎君此番也跟着來了，一個十五六歲, 一個十七八歲, 正都是少年模樣。
“女郎，那長孫七娘子忽然要見您……怕不是存了什麼壞心吧？”
醫士已請了四五個了，所言都不樂觀，明謹一聽就怒，手邊有什麼砸什麼，將人都趕了出去，如今只剩一位精擅此科的太醫令還在裡面。
太醫令聽來委婉的回答卻讓堂內之人皆色變。
片刻後，忽而瞭然一笑：“也對……”
“行了，別哭了。”昌氏打斷了那令她愈發心煩意亂的婦人哭聲：“你先帶着淼兒回去。”
直到太醫令從裡間走了出來。
她忍着淚快步跑離了此處。
見女使依言將玉佩放在了一旁的小几上，小廝微微一愣。
昌氏站在原處，紅着眼睛發出低低的嘲諷笑聲：“荒謬……兒子是我一個人的嗎？如今倒全成我一人的過錯了？”
“夫人……”
僕婦趕忙將她扶住。
縱然她這些年來處處提防，將後宅裡的一切皆掌控在手中，但出於對夫家最起碼的敬畏，爲了維持最基本的體面，她便也不好事事做的太絕，故而丈夫另還有兩個已經長大成人的兒子。
女使言畢，便福身折返回了院中。
她因續絃身份本就底氣不足，又因心中十分明白昌家有今日地位，所依仗的便是有明家做姻親——
昌氏定聲問：“郎君此刻如何了？”
“我兒傷勢如何？”應國公忙問。
雖一看便知是男子的東西，但這並不是郎君之物啊。
“女郎！”
端午國子監擊鞠賽時，她兒昌淼被除去監生身份，母子二人本就惹了丈夫昌桐春反感……若此番再因傷了明家世子而被明家怪罪，這往後的日子還怎麼過啊！
“他屢次惹禍，我爲此受了聖人多少斥責？今日他誆人比馬，是否存有戲弄他人之心，你我心中都清楚！”
應國公夫人這是何意？
是在……說她此舉輕浮不顧名聲嗎？
“倘若阿慎的腿當真落下什麼後遺之症，我非得叫你父親斷了你這混賬一條一模一樣的腿來賠罪不可！”
應國公不死心地問：“是否會影響子嗣？”
昨日花會時，因格外留意之故，她曾在一人身上見到過這枚玉佩。
縱是她家女郎站着不動，由着那長孫七娘子來推，最後大約也得是以長孫七娘子脫力坐在地上大喘氣擺手絕望放棄，作爲收場。
應國公自椅中起身，擡手指向裡間：“日後你最好讓他約束己行，若還是不能安分守己——”
有一名在馬場做事的內侍尋了過來，說是在明世子摔下馬的不遠處撿到了一枚玉佩，前來詢問是否爲明世子之物。
昌家夫人對着兒子又哭又打。
昌氏的眼神沉了沉。
僕婦低聲安慰了一番。
管它是不是這麼簡單呢，就算真和她有關，能傷了人卻又不被發現，也算是本領。
但他還沒蠢到在這種時候和夫人掰扯這一枚玉佩的歸處。
“夫人說了，郎君如今需要靜養，再者馮娘子單獨來看望郎君不合禮數，若傳出去對馮娘子的名聲不好，故而請馮娘子回去吧。”
常歲寧：“……你是懂宅斗的。”
“子嗣之事……怕是註定艱難了。”太醫令只能道：“當下惟有先靜養一段時日，待服藥一月之後，再看後效。”
可當初分明是應國公夫人親口提過想與她家中結親的啊！
昌氏擰眉看去。
今日阿慎受傷說是同常家兄妹無關，可好端端的比馬，人怎會突然摔下來……極有可能是對方做了手腳而未被發現而已。
女使趕忙去追。
“姑父, 姑母……我當真不是故意的！”
她祖母便是因爲對方而威望顏面盡失，她也因此成爲了京師笑柄，原本大好的親事如今眼看便要落空……可造成這一切的人，迎面遇上卻連她是誰都不知道，這何其諷刺？
再想到對方以將軍府養女之身，如今竟有望成爲未來太子妃，馮敏更覺不公，一時紅透了眼眶，強忍着才未讓眼淚掉出來。
與母親一同等在堂內的昌淼聞言面色一白, “撲通”一下朝着應國公夫婦跪了下去。
上回登泰樓之事，叫那常歲寧躲過一劫……可這常家兄妹卻半點不知收斂！
坐在椅中的應國公擡眼看向她，微紅的眼中有壓制着的怒意在翻騰：“這便是你一手養成的好兒子，跋扈蠻橫爭強鬥狠目中無人……他有今日之禍，與你這面鏡子不無關係！”
聽到那腳步聲遠去，馮敏胸口堵得厲害。
昌氏竭力平復着心緒。
同這世上沒有那麼多的公道一樣，這世上也不可能有那麼多的巧合！
馮敏攥緊了手中帕子，怔怔地轉身離去。
說話間，很快便到了長孫萱定下的見面之處。
長孫萱已經等在了那裡。
接下來二人見面的場景令喜兒很是意外，沒有誰推誰下水，也沒有誰自行落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