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氏靜立着,在衆族人心情各異的表態中,只聽上首的家主開口說道:“有關六郎之事,我崔家真正面臨的,未必是來自范陽王的挾制——”
這句話讓衆族人有着短暫的怔神:“家主之意是……”
“昨日,我收到榮王密信一封,其於信中詢問崔家是否需要榮王府相助——”崔據道:“若崔家需要,他可設法將六郎等人毫髮無損地送回族中。”
“……榮王?”一名中年族人皺起眉頭:“毫髮無損……榮王竟可做下如此保證?莫非……”
“范陽軍中有榮王的人?”崔洐也反應過來,神情微變:“若果真如此,那麼此人身份地位只怕不低……”
如此是否可以證明,范陽王此次叛亂的背後,多半也有榮王的手筆在?
思及此,崔氏族人間有着短暫的嘈雜交談。
所以,六郎等人的安危,與其說是被范陽王握在手中,倒不如說是系在了榮王身上……
而六郎等人如今的處境,不單意味着他們三十人隨時會有性命之危,同時也關乎着崔氏在朝堂中的處境——如此關頭下,女帝若果真不管不顧對崔家動手,單憑崔家自身,根本沒有全身而退的可能。
崔家早已不是從前的崔家,他們此刻必須要做出選擇了,否則只能在諸方爭鬥中落得一個屍骨無存的下場。
堂內的族人也無不意識到了這一點。
哪怕崔洐對榮王之舉感到不滿:“榮王此舉,分明是逼迫我崔家表態……”
以相助之名行脅迫之事,但偏偏對方又做得足夠體面,讓人想要發作卻也根本無從發作。
換作從前,絕對沒有人敢讓他崔家嚥下這樣的悶虧!
換作從前,在大勢更迭之前,崔家也不必如此時這般張惶無措,竟要選擇依附手中有刀兵者才能繼續存世……
“這世道變了。”崔洐緊緊攥着拳,眼圈因心中的不甘和憤懣而微微泛紅:“竟已無君子禮法存世之道。”
有族人陷入嘆息與沉默,也有人神情寂寥。
“是崔家數百年煊赫,給了我等此煊赫不會消亡的錯覺。”崔據看向衆人,也包括長子:“但事實上,這世間權勢尊貴,本也從來沒有永世長存的先例。”
“君子禮法不會消亡,這世間永遠需要君子與禮法。”崔據蒼老的聲音如古樸的鐘罄聲般肅穆悠長:“會消亡更替的,只是手握君子禮法這柄利器而居高臨下者。”
這高處沒了崔氏,也會有其他人。
所謂唯士族方爲高尚真君子,拿來與世人言且罷,若時至今日依舊以此自欺,卻是頑固蠢笨。
崔據這句話幾乎撕開了士族以君子禮法立世的真相,崔洐聞言面色一陣難言的變幻,而後緊繃的肩膀慢慢沉下,久久說不出話來。
他知道父親所言乃是本質,可這世道局面,當真變得太快了,快到他與諸多族人幾乎反應不過來……
他們五大族的存在可追溯到數朝之前,在權勢更迭的風雨中,他們早已成爲天下正統禮法的象徵,那時天下文士幾乎悉數出自士族,庶民中很難出現有資格觸及政治天地之人。
如此便出現了天子之姓易換,而士族之姓不改的局面。
大盛開國皇帝之所以能順利登基,也要歸功於幾大士族的扶持與認同。爲了加固與士族的緊密關連,大盛皇帝不止一次求娶五大家族之女爲後,欲讓皇室宗女嫁入士族,但是清河崔氏等家族根本不屑,也並不願與這些稍縱即逝的皇權綁在一處。
他們始終佔據着主動,主導着局面,直到寒門勢力逐漸興起,帝王試圖借寒門來制衡他們的地位,拆分他們的利益。
但彼時他們仍未曾有如臨大敵之感,潛意識中仍默認這世道永遠需要他們來治理引領。
數年前,他們與女帝抗衡之際,尚且有許多族人堅定地認爲以文治世方是長久道,如崔璟這般淪爲女帝爪牙者不過是玷污門楣,只會將崔氏帶入下層權勢爭鬥的泥沼。
可如今……
他們受手握刀兵者肆無忌憚地挾制卻已無計可施,而那及時庇護了清河族人的,卻是從前遭他們百般斥責詬病,乃至最終被除族的大郎。
這世道下,尊嚴已不能夠僅憑文墨來捍衛,昔日世人與羣雄給予他們的膜拜崇敬已被一把把紛亂出世的利刃逐漸卸下。
身處這已被洪流裹挾而無從躲避的認知中,崔氏族人之間瀰漫着沉甸甸的不甘、怨憤,以及沉寂之氣。
“大勢已定,立於原處怨天尤人不過是自取滅亡。”崔據無半句埋怨指摘榮王府或是范陽軍、甚至是女帝之言,他對族人道:“比起范陽王,榮王本就在我崔氏考慮範圍之首……榮王今次之舉,也不過只是將我崔家本該做出的選擇推得更快了一步而已。”
榮王是在提醒他們,該“及時”做出決斷了。
權勢爭鬥,本就不該摻雜任何無用情緒,情緒向來只會讓判斷失去它應有的客觀。
聽得此言,崔洐漸漸冷靜下來。
那些族人也儘量讓自己從情緒中抽離,有人正色問:“家主這是考慮好了,打算要助榮王成事了?”
近兩年來,他們反覆觀望過,認爲榮王的確是時下最好的選擇——至於突然起事的范陽王,在他們看來,更像是爲他人作嫁衣者。
相較之下,榮王顯露出的心機,雖也用在了他們崔氏身上,但不可否認對方是沉穩善謀的,有耐心有城府,手中亦有兵權,不乏擁護者……並且出身李氏正統,與先皇乃是同父所出,來日收攏局面便註定師出有名,事半功倍。
這種種優勢,皆不是范陽王李復能夠相提並論的。
盧氏也在等着家主的回答,她不願見族中因六郎而影響決策,但若族中的決策與保下六郎並不衝突,身爲母親她自然萬分慶幸。
而這時,卻聽上首的老人緩聲道:“還有一個選擇,是我們從未想過的。”
立時有族人問:“家主所指何人?”
崔據:“淮南道,常歲寧。”
堂內倏地一靜,須臾,一向持重的幾名崔氏族人臉上甚至出現了驚惑不解之色。
崔洐的神色也很錯愕。盧氏跟着愣住,旋即眼睛亮起,腦海中不受控制地冒出一道聲音來——家主的眼光竟獨到明亮到了這般地步?!
她從前單知家主睿智,但卻不知竟睿智到了如此超前的境界……家主已經到了這把年紀,是何時竟又偷偷有了如此長進?!
盧氏莫名激動起來,雙手緊緊攥着帕子,死死壓制住開口贊成的衝動。
那些族人們終於反應過來,有一名老人甚至忍不住離開了椅子,站起身來,身形與聲音皆有些顫巍巍地道:“家主這是何意?那淮南道常歲寧不過是個小女娘,且是外姓,我崔家怎能扶持此等人……”
他有心想說一句“家主莫不是老糊塗了”,但礙於自己更老上七八歲,看起來更像老糊塗,這話也就忍住了。
“之前從未聽家主提起過常歲寧此人……”有族人更爲委婉地詢問道:“家主爲何會突然考慮她?”
而在這最後的抉擇關頭,家主即便只是將其納入考慮範圍,也已經十分叫人震驚了。
他們崔家反對明後,其中有至少一半原因反對的便是女子當政,可如今……家主竟考慮要扶持另一位橫空起勢的女子,且是個稚嫩的少年女郎?
這究竟是何道理?
士族家主雖有威望,但一族存亡大事,從來也非家主一人可自行決斷。
崔洐也很清楚這一點,所以他即便也同樣認爲父親此言叫人震驚,甚至透出幾分荒誕,但他也並未有出言反對質疑——父親若果真有此意,自有無數族人會反對,他不必再給父親徒增無謂壓力。
然而他實在不解,只迫切地想要聽一聽父親給出的理由。
但是,崔洐潛意識裡幾乎認定,無論父親給出怎樣的理由,都不可能真正說服族人。
崔據將族人們的反應看在眼中,語氣卻依舊沉靜客觀:“淮南道常歲寧此人,天資出衆非常人可比,叫人無法不去留意。而縱觀今局,如她這般矚目者,世間再無二人——”
“她確是女子之身,但正因她爲女子,能在數年間聚此大勢,便愈發可見其心智手段過人。”
此女行事作風,看似毫無顧忌大膽至極,但那歸根結底,是此前總有人認定她沒有與這份作風相匹配的能力……但事實上,她一路走到此處,全無半點運氣,所憑皆是毋庸置疑的能力。
崔據雖未曾提及,但已暗中留意了常歲寧許久。
不誇大地說,那個小女子治理江都與淮南道的這一過程,屢屢出乎他的意料,乃至給他以驚豔之感。
驚豔之餘,他甚至一度感到困惑,困惑這樣一個少年女郎,數年前甚至被久束閨閣……那些過人而成熟獨到的政治手段,她究竟是如何習來的?
用一句矛盾的話來說,這份天資,甚至超乎了天資所能涵蓋的範圍。
他感到不解,乃至蹊蹺,於是只能疑心她身後另有非同尋常的高人相助。
直到數月前,他收到了一封書信……
在族人們或不贊成或斟酌猶疑的反應中,崔據道:“令安在此次迎戰北狄之前,曾暗中傳回一封書信——”
隨着這句話,嘈雜躁動的堂內重新恢復了短暫的寂靜。
老人渾厚的聲音在這寂靜中盪開:“令安於信中言,淮南道節度使常歲寧天資出衆,德行無雙,有先太子李效之姿,可爲天下主。”
隨着老人的話音落下,四下陷入了更加異樣的寂靜之中。
有先太子李效之姿?
可爲天下主?
這兩句話,簡直一句比一句狂妄……
如此評價,怎會出現在一個年不過十八歲的女子身上?
“我看這逆子分明是鬼迷心竅……”崔洐忍無可忍道:“竟拿他這痰迷般的偏愛之辭,試圖來左右族中決策!”
這豎子在芙蓉花宴上擅自求娶那常家女兒之事,他可沒忘!
“鬼迷心竅,痰迷偏愛之辭……”盧氏訝然道:“難道常節使的功勳作爲,竟全是令安發病臆想出來的不成?”
問罷,對上丈夫精彩紛呈的臉色,盧氏又拿真誠而不確定的神態道:“這……想來不能吧?”
好似她果真不知真假,不過是個消息閉塞的婦人,想要從丈夫口中得知全貌,並迫切地關心起長子的精神狀態。
“……”崔洐幾分難堪地別過臉去:“我自然不是說皆爲他之臆想……而是所謂先太子之姿,可爲天下主之言,實在過於虛浮,先太子又豈是她一個小女郎能相提並論的。”
他雖不屑皇權,但也並不否認那位先太子李效的出色,尤其是當他需要搬出性別這座大山之時——男子與女子,天然就有着懸殊,怎可相提並論?
其他的崔氏族人,想法大多也與崔洐大同小異。
除此外,他們的心情也實在複雜,竟生喜憂參半之感。
喜的是,原來令安並非是一心愚忠於女帝,先前是他們誤會他了。
憂的是,他待另一女子竟是愛慕愚忠到了如斯地步……竟要拉着他們全族巴巴地去效忠人家!
這到底是哪門子發了桃花癲的大情種?
怎就託生到了他們崔家來?
但這些丟人的話不適宜拿到明面上細說,他們只據大事而論,以顯得自己足夠客觀公允:“家主,即便不提其它,那常歲寧此前將江南士族藏書據爲己有,並昭之天下文人,此舉對我崔氏也有頗多衝擊……”
“這是她的本領,而非她之不足。”崔據道:“大勢所趨,而她不過是借勢而起,這無可厚非,她亦非我崔氏仇敵。”
崔據看向一衆族人,語氣中多了一絲似有若無的嘆息:“爾等若放下成見,細思她此一路之足跡成就,便可知即便是數朝來以天資手段成事的開國君主,也未必能有她走得這般穩妥而老練……”
“她如今儼然已可與諸王對峙,她從一無所有走到今日,你們可曾算過,這統共用了多久?而榮王又耗時經營多少載,方有今時之勢?”
“這說明了什麼,你們又是否曾靜下心來細思深想過?”
這一句接着一句的問話,讓崔氏族人們陷入了複雜而沉重的思索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