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事怎也能找上我?”褚太傅輕哼了一聲,臉上卻也現出了思索之色。
不一會兒,他便道:“無二,如何?”
“無二?”喬祭酒思忖着道:“無二即不二,佛語中有一實不二之禪理,一實之理,爲世間萬物平等之道,而無彼此之別,謂之不二……”
“與她所爲,不正是相符?”褚太傅道:“其言其行,以女子之身結此社,與世俗偏見相抗,不恰是在踐行這不二之道麼?”
喬祭酒笑了笑,點着頭稱“是”。
“話說回來……”褚太傅皺了下眉,忽而看向喬祭酒,問:“她清不清楚自己在做什麼,想做什麼?”
“方纔都說了孩子玩鬧麼,小女郎喜歡熱鬧而已,這般年紀的孩子豈有什麼值得一提的深意……”喬祭酒不以爲意地笑着道:“縱入此不二法門,也當是誤入,無心插柳罷了。”
褚太傅又哼了一聲:“你這人,藏藏掖掖……如今是沒句交心的實話,是還怕我吃了她不成?”
喬祭酒哎呦嘆氣,面露冤枉之色。
卻還是扯開了話題,又說回了那社名:“縱不提那佛家禪理,這無二二字也是適合的……到底我這學生,那的確是獨一無二!”
倒該叫玉柏去撿,可今日玉柏不在。
那可不,他都掛在國子監專拿來處理公務的書房裡好一陣子了。
喬祭酒矜持一笑。
褚太傅沒好氣地將那拳頭大小的彩繪馬球丟了過去。
在登泰樓作畫時可還沒跟他學畫呢!
這學生是自帶的技能,跟他這個半路老師可沒什麼關係。
喬祭酒:“……”
話說回來,這老哥今日特意來此,該不會就是催畫來了吧?
“說來自端午後至今,倒已有近兩月未見太傅了,可是禮部公務繁忙?”
雖說在丟官一事上,二人算是志同道合無所畏懼,但丟命這種事他的境界暫時還沒到位……畢竟跟老太傅比起來,他且還年輕着。
他現下不單厭蠢,甚至有點厭世。
……
只是比起辛苦受傷,平平安安的也沒什麼不好。
這苦水倒的,面前的河都要成苦海了,河裡的魚喝了這水都要反省自己做了什麼孽,竟忽然要受如此天罰。
“太傅方纔給你們這擊鞠社取了個名呢。”喬祭酒適時開口解圍,笑眯眯地問那着淺青窄袍,額頭上滿是汗的少女:“無二社,如何?”
常歲寧與阿點說了一路的話。
二人閒扯了一番,褚太傅似不經意地問:“我的畫還沒畫好?”
“……近日又在折騰什麼選立太子妃之事,八字沒一撇呢,又不是真的要大婚了,只是選立而已,竟也將一應瑣事通通推到禮部來!”
“太傅,太傅……”喬祭酒再不敢往下聽,連忙笑着打斷了:“釣魚,釣魚吧。”
旋即,有一物從樹上掉落。
但大夫還是叮囑良多,交待務必要注意調節心情,必要時及時來館內尋求疏導,並開了調理心情的方子——當然,這些都是給他家中人的。
喬祭酒無奈:“這是什麼話……您如今正是子孫繞膝頤養天年之時呢。”
曾經他的學生,自幼除了讀書,就是泡在演武場裡,常常不是這兒青一塊,就是那兒磕破了皮。
方纔不還說這般玩鬧也是本領?
怎牽扯到自個兒的畫,就變了呢?
“來了來了……”褚太傅忽然壓低聲音道。
接下來一刻鐘內,老太傅發瘋的嘴就沒停過。
“此事聖人雖是不得不妥協,但說到底,這太子妃遲早都是要選的,倒不如試着藉着時機……”
喬祭酒也樂得順毛捋:“是是,這天下誰人沒拜讀過您的文章詩詞,哪個後生沒從您的學海中得到過啓迪?這天下學子,何人不敬您爲師表?”
“口氣大是不大,這就要問褚太傅了。”崔琅不知何時出現在一羣正議論此事的學子身後,嘆氣道:“褚太傅給取的,我們做小輩的,怎好拒絕呢。”
褚太傅瞥他一眼:“怕什麼,我也就和你私底下說兩句而已。”
中秋花宴……
自告奮勇去撿球的崔琅聽得這一聲質問,頭皮一緊,又輕手輕腳地折了回去。
待進了廳中,常歲安使人端了幾碟阿點愛吃的點心過來,阿點一時便顧不上與常歲寧說話了。
“你學我說話作甚?”褚太傅擰眉:“怎麼,你的畫好了?”
“這口氣會不會太大了些?”
但他知曉,那一身看似威風凜凜的衣袍盔甲下,不知藏着多少不肯叫他知曉的傷疤。
喬祭酒:“……”
於是少年們默默看向了那一社之主。
“怎麼擊的球?”
雖說師父的命也是命,但師父到底是女郎,又得過褚太傅誇讚,想必褚太傅會嘴下留情的。
甚至有同歸於盡那味兒了。
“什麼天下學子……”
他這被斷定爲不治之症的病,曾一度被治癒過。
雖說後者不影響基本生活,但這些時日所爲與賢淑靜婉等字一概不沾邊,並不符合擇選太子妃的條件。
沒有哪個學生是不怕祭酒的,更何況現下又多了個特別兇的褚太傅。
此次選立太子妃之事,明面上是爲太子選妃,然而那花團錦簇的所謂花宴之下,卻不知將藏着怎樣的刀槍血雨。
“我的畫呢?”提到這個,褚太傅更沒好氣。
“無二……那便是第一的意思了?”
縱時隔多年,思及此,褚太傅心底仍是鈍痛翻疼。
“是,再打一局分出勝負便回去了。”
……
倒不是他對女郎有偏見。
視線中,那少女笑意明亮:“太傅放心,我會當心的。”
喬祭酒聽得恨不能在心中扇自己兩個嘴巴子——他這張嘴怎這麼欠呢,提點什麼不好。
褚太傅嗤之以鼻:“我這個年紀還能有什麼驚喜……”
大局管不了,先顧好小家即可。
“小阿鯉,近日在國子監可有什麼好玩的事嗎?”
怎麼說都不吃虧,反正學生是他的,誰也搶不走。
喬祭酒聽得有點緊張了,下意識地看一眼四下——這可是在外頭啊!
喬祭酒若有所思:“聖人還是鬆口答應了……”
而他這無差別的挑剔也不是沒原因的,他自少時即如此,曾被家中人強押去回春館診看,聽罷他的自述與家人的描述,那回春館的大夫斷定他患了一種罕見病症,名爲——厭蠢症。
“那日在登泰樓中看畫,太傅還是有幾分驚喜的嘛。”喬祭酒笑着隨口道。
“太傅還沒七十呢。”那少女的聲音又響起,“人還是活久些好,說不定哪日就又有驚喜了呢。”
褚太傅看着她這身打馬球的裝束,語氣不知怎地就溫和了些,輕嘆了口氣:“小女郎家成日別總舞刀弄棍的……”
褚太傅又開始吹鬍子:“我倒是想頤養天年呢,偏那魏叔易於背後亂嚼舌根,出了這缺德主意,將我推上了這勞什子禮部尚書之位!”
只是那藥引子沒了,便又發作了。
“正是想將畫筆拿得更穩,這纔要強身健體。”常歲寧朝褚太傅道:“您也要適當活動活動,別總坐着釣魚,身子骨舒展了,人才能更康健。”
此言出,遂又掀熱議。
“什麼子孫繞膝,吵吵鬧鬧,瞧着就煩。”褚太傅繼續釣魚。
妙啊。
褚太傅看一眼竹林方向,不滿地道:“……我看她分明是忘了,果然是成日只知玩鬧,玩物喪志。”
此話猶如催命符咒,褚太傅一聽,面色便痛苦不堪。
言外之意,少打馬球多畫畫。
大局不提,好在他家中這倆閨女應是不會被牽扯其中的,綿綿有眼疾,寧寧麼,則有腦疾……
正是此時,二人身旁的老柳樹忽然被什麼東西砸的一晃,發出“嘭”地一聲響。
常歲寧伸出手穩穩接住,笑着施禮賠不是。
這過命的偏愛他也不是那麼想要!
“冒冒失失的,這要砸到老夫,那便是謀害朝廷重臣了!”
喬祭酒默默看一眼老友——是有他哭的吧?畢竟畫還沒拿到手呢。
褚太傅半信半疑地看着她。
喬祭酒便安心釣魚。
再後來去了戰場,每每回京時,倒瞧不見青紫磕破了。
受了那樣多的傷,經受了那麼多常人無法可想之事,可到頭來……
常歲寧:“找到那吳林了?”
常家女郎所結擊鞠社取名“無二社”之事,在國子監裡很快便傳開了,又引起一番熱議。
常歲安在一旁與妹妹小聲說道:“寧寧,幷州那邊有消息傳回來了。”
少女被汗水浸溼的眉眼亮晶晶的,看向褚太傅:“甚好,多謝太傅,那便叫這個了。”
“給您的畫,那自然要更用心。”喬祭酒昧着良心安慰道。
褚太傅可不領情:“要那麼康健作甚,我活得可夠久了。”
此事傳到宋顯耳中,叫他皺緊了眉。
崔琅也看着自己師父。
片刻後,再轉頭,只見那少女已經跑了回去。
也就剩下不到兩個月的時間了。
常歲寧:“……?”
喬祭酒總算聽了個感興趣的,壓低聲音問:“真要選立太子妃了?”
喬祭酒:“……”
褚太傅心底頗受用,面上不以爲然,只說教道:“時辰不早了,休要玩物喪志。”
也不是什麼人都能湊上來喊他一句老師的。
“在畫呢。”常歲寧張口便來:“畫廢了十餘幅了,橫豎瞧都不滿意,這才耽擱至今。”
翌日,是常歲寧回興寧坊的日子。
常歲寧不得不扛起這一家之主的重任,去河邊撿球。
“不答應又能如何?明面上還能攔着人娶妻不成?”褚太傅道:“正所謂成家立業,業不給人立,家難道也不許成?真若如此,那些人還不得藉此話柄鬧翻了天去?”
“還沒畫好?”喬祭酒訝然。
他纔不稀罕呢。
他討厭這個朝堂這個世道,不是沒有緣故的。
喬祭酒頓時來了精神,忙看向對方魚鉤所在。
他性子挑剔,說話不好聽,家裡的子孫見到他素來頭疼。
這看到蠢人就心煩的病症,無藥可治。
褚太傅卻面露嫌棄地擺擺手,制止了喬央再往下說。
“刀棍無眼,可不是當心就行。”褚太傅恢復了那沒好氣的神態:“待哪日傷了手腕,拿不穩畫筆,可有你哭的。”
聽着“我這學生”四個字,褚太傅撇了撇嘴:“我說,你這學生雖是不錯,卻不是你教出來的吧。”
褚太傅口中碎念不斷,“且她臨摹的是崇月筆跡,那可是我教出來的學生,這麼一算,哼……”
看着那砸在魚簍旁、將剛要上鉤的魚驚走了的馬球,老太傅氣得瞪眼:“誰幹的!”
清早時分,常闊早朝未歸,常歲安則早早帶着阿點等在了府門外。
選立太子妃的提議,正是那些士族官員張羅起來的。
二人望着河面,靜釣不語。
若無意外,是不會出什麼意外的。
這是個懂發瘋的。
“白日忙活且罷,時常是天黑了還走不了人,我一瞧見有人掌燈,就恨不能將那燈油通通倒在公文上,扔根火燭上去,全給它燒咯!”
“那哪裡是繁忙……那些個公務,在案上摞起來,比我這年事都高!鋪地上連起來,比我的命都長!”
褚太傅沒再說話,卻也沒否認。
褚太傅說着,一張老臉舒展些許。
一羣少年你看我,我看你,誰都不敢吭聲。
“這還有假?從上月便提及要籌備中秋花宴之事了,屆時京中凡年滿十二,十八以下的貴女皆要參宴……”
喬祭酒也看向那河面,眼底幾分感嘆,幾分擔憂。
“這一把魚食丟下去,且看有多少魚兒冒頭……”褚太傅看向被微風吹皺的河面,以這句話作爲方纔之言的收尾。
他並不屬於任何一派,但那些人成日爭來爭去,這天下又有幾人能不跟着遭殃呢。
兩月前得知了那幅少女紅豆圖的來處後,常闊便立即使人暗中去了幷州抓人,但一月前傳回消息,說是吳林不見了,大約是做賊心虛,知曉常家事後會找上門,早早逃了。
但人還是要繼續找的,至此又隔一月,才又有了消息傳回。
常歲安點頭:“是找到了,但是……人死了。”
常歲寧沒什麼意外,只問:“可知是怎麼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