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婉轉過頭時,只見一道身影向她飛快跑來,一把將她撲抱住:“女郎!”
馬婉幾分怔然:“蘭鶯……”
“是婢子!是婢子!”蘭鶯連聲應着,直起身扶住自家女郎的雙臂,手下那過於纖細消瘦的觸感讓蘭鶯登時心疼地紅了眼睛:“女郎怎瘦成這樣了!”
她走後,她家女郎究竟吃了多少苦?
蘭鶯全然無法想象,想到那個孩子,看着女郎明顯神智出了問題的呆怔模樣,她也不敢探究深問什麼,僅有對榮王府的恨意,以及對自己的責怪:“都怪婢子,未能陪在女郎身邊,未能照料好女郎!女郎……您罰婢子吧!”
蘭鶯眼中含滿了淚,當即便要跪下請罪,馬婉終於回過神,忙將人拉住,略顯呆滯的視線落在蘭鶯臉上,卻是問:“臉上怎麼了?”
那是蘭鶯先前一遍遍用蠍子草自傷留下的疤痕,雖大多顏色不深,但條條交錯,幾乎佈滿了整張臉。
聽得這句關切,蘭鶯頃刻淚如雨下,笑哭着道:“不打緊,來日女郎賞婢子幾罐丹蔘羊脂膏用一用,慢慢就好了!”
馬婉點頭:“好,我給你尋來。”
還有東西要去尋,還有人需要她,她便還有理由留在這世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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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郎,婢子帶您回家。”蘭鶯扶起馬婉一隻手臂,忍下淚意:“婢子給您做您愛吃的飯食,定將女郎身上的肉一兩不差地養回來!”
她的語氣好似自己給自己下了一道軍令,誓要做成一件無比重要的大事。
馬婉忍不住露出一點笑意,眼圈也終於紅了,向蘭鶯輕輕點頭。
不遠處,帶蘭鶯來此的吳春白含笑看着走來的主僕二人。
馬婉也看到了吳春白,她們年歲相當,昔日都是京師官家貴女,自然是見過的。
但馬婉仍是費力地想了好大一會兒,才恍然記起這位女郎是哪個。
蘭鶯在旁低聲說道:“女郎,當初正是吳家女郎將婢子帶去了洛陽……”
馬婉遂停下腳步,向吳春白認真福身一禮。
吳春白也向馬婉回禮,春風盈盈拂過二人的衣裙,之後吳春白陪着馬婉,離開了此處衙門。
榮王府罪無可赦,但馬婉揭發李隱有功,故不予株連,等待事後正式審結此案時,將按功獎賞。
吳春白轉告馬婉,她可以先行返回馬相府居住。
蘭鶯恐自家女郎觸景生情,便提議也可以在外賃下一處小院。
馬婉壓着眼中淚意,啞聲道:“回家吧。”
她想回家了。
即便她很清楚祖父曾一度“拋棄”了她這個孫女,但嫁去榮王府終究是她自願求來的,她又怎能要求祖父爲了她而叛離心中要守的道?
她很清楚祖父之志,道與她的取捨,祖父選擇了前者,而在道與性命之間的取捨,祖父依舊選擇了前者……
她的祖父不在人世了,爲了保護天子,爲了還報君恩,義無反顧地獻出了自己的性命。
這樣的祖父對馬婉而言,不可恨,可敬。
她尊重祖父的選擇,也不會因爲祖父之後的捨棄,便全盤否定祖父對她的疼愛。
祖父去了,祖母還在,還有弟弟……那些都是她最親的家人。
是啊,她還有家人在,她怎能輕易尋死呢,好不容易死裡逃生,該死的人已經死了,她該好好活着纔對。
馬婉擦乾眼淚,坐上了吳春白備下的馬車,帶着蘭鶯返家而去。
昔日的馬相府如今空空蕩蕩,馬家人正在從洛陽爲馬行舟扶靈歸京的路上。
當日聖冊帝遇刺,確是李隱所爲,雖在魏叔易等人的籌謀之下勉強保下聖冊帝一命,但彼時的兇險絕非作假,馬行舟爲護駕而重傷亦是實情。
馬行舟是在洛陽過世的,他一連昏迷多日,去時曾勉強轉醒片刻,依稀問了句“陛下是否脫險”,魏叔易在旁認真答了一聲“陛下無恙”,那位年老的相臣便瞑目而去。
馬行舟是大盛第一位真正意義上出身寒門的布衣宰相,他對聖冊帝的無上忠心,更像是在還報知遇之恩。
目送馬行舟辭世的那一刻,魏叔易在想,聖冊帝即便有千般過錯,可她選擇啓用寒門,剪殺士族,此一功績於無數寒門子弟而言確是莫大恩情,對後世也將留下非同尋常的長久影響。
說到聖冊帝,褚太傅當日在太廟中宣稱女帝尚在人世,那封《討李隱百罪書》上也有提及此事,京中對此不乏議論,許多人都在想——女帝果真還在人世嗎?若是真的,這位歷經風雨變故的天子此時又身在何處?
京中那些宗室子弟和官員們也很好奇此事,但奇異的是,明面上卻無人提及發問。
皇太女雖主動居於東宮,但關於天子下落,無人敢隨意探問。
京中官員自這場變動中逐漸回過神來,開始着眼思慮日後。與此同時,這場堪稱一夕換天之變,正在陸續傳往各道各州府。
消息所經之處,無不爲之震動。
各處原已做好了恭聽新帝正式登基的消息,卻未曾想,矚目的登基大典竟成爲了審判叛國者的法場……而那在許多人眼中早已喪身北狄的皇太女,突然取代榮王李隱,成爲了皇城的新主人。
局面如驟雨,瞬息間使天地改色。
在京中之人的把控之下,以及李歲寧在各處的暗樁配合之下,各道率先驚聞的多是李隱叛國的消息,而後纔是皇太女入京討伐李隱,主持大局。
兩則消息傳播的順序,無聲模糊了皇太女率兵入京的時間,避免了不必要的質疑和麻煩,讓這場突如其來毫無緩衝的變故,得以位於情理道義之列。
那些效忠李隱的勢力,必然會設法探聽具體過程真相,但是那已經沒有意義了。
李隱的敗,是無可挽回的大敗,比起大敗的內情經過,他們更該儘快爲自己的日後做出打算。
詳盡的全部真相只被少數人掌控着,而尋常百姓所得到的消息,往往要更加遲緩更加模糊零碎。
阡陌田埂間,有百姓只聞,皇太女打了勝仗,從北狄回來了。
北狄認降,太女平安凱旋,這自然是舉國大喜之事,百姓們皆對那位英勇克敵的皇太女感激涕零,將其視作救世的神靈。
可是,很快有人感到懼怕,太女回來了,一山難容二虎,聽說榮王要登基了?還是已經登基了?總之榮王要做皇帝了,若太女也要做皇帝,必然還要打仗!
有百姓說出這份擔憂,其他百姓立即驚懼萬分,不乏如同驚弓之鳥者,無助地悲哭出聲:“……今年難得有這樣好的雨水啊!”
雨水決定着莊稼的收成。
他們悉心鬆土播種,眼看着莊稼一日日起來了,心間纔剛升起戰戰兢兢的希望,倘若又要打仗,便要再一次眼睜睜地看着戰馬踏毀田地,即便僥倖保下莊稼,辛苦收成之後,必要又要悉數充作軍餉。
到時又要餓死多少人?
他們不讀書不識字,比起最終誰輸誰贏誰做皇帝,他們更在意眼前這幾畝莊稼,這是能決定他們生死存亡的重要大事。
恐懼在人羣間蔓延時,村子裡的書生從外面回來,手中攥着幾張紙,步履匆匆,大聲說着什麼。
衆人聽不仔細,忙都迎上去,焦急地問:“可是又要打仗了!”
“打了!”那書生氣喘吁吁,眼睛卻是晶亮:“已經打完了!”
村民們驚惑連連,什麼叫打完了?都沒聽到一點風聲,怎麼就打完了?
“這場仗,因有仁者身先士卒,心懷好生之德,故而兵亂只在京師之中!”書生晶亮的眼睛裡浮現了一層淚光:“皇太女大勝……天下就要真正太平了!”
周圍頓時變得喧譁。
那書生神情激動地說起自己聽來的各路消息,包括京中衆文士自發討伐李隱的無畏之舉,而後又展開那封抄寫來的百罪書,也不管鄉親們如何嘈雜,自顧大聲誦讀起來。
確定了消息真僞,百姓們待回過神,一顆心安了下來,纔有了唾罵李隱的心情。
至此,人們才知原來那諸多可怕的苦難戰亂,竟有許多乃是罪人李隱所釀。
而在此之前,他們這些飽受摧殘的貧苦者,甚至不具備知曉真相的機會。
“……這上頭還說,先太子原是女子?”一片對李隱的罵聲中,有人出聲問。
“是。”那書生神情篤定地道:“太傅之言,斷不會有錯!”
一片感慨唏噓間,有一羣孩子從田間跑回來,都沾了滿身泥,爲首的孩子鞋子丟了一隻,他的母親一把拽過孩子,當即就要動手揍人,卻被衆人紛紛阻攔。
打孩子再正常不過,平日裡不見得有人過問,但今日此時大家的心情都太好了,七嘴八舌地勸說起來。
“天下都要太平了!鐵柱他娘,就饒了鐵柱這回吧!”
“是啊,都不用打仗了,你還打他做啥嘛!”
“不就是一雙鞋,怕啥?回頭拿一副鐵柱的鞋樣子來我家裡,我順手給他多做一雙就是了!”
“是啊是啊,別打了……”
那婦人被圍着這樣勸,一時又是臉紅又覺無奈,卻也不禁跟着露出笑容來,也就撒開了孩子。
逃過一劫的鐵柱沒太反應過來,仰着頭好奇地聽着大人們的話,不由心想——太平可真好啊!
大家都開始說笑了,阿孃也不打人了!
就連下了雨,阿孃想到家中還有衣服沒收,也只是懊惱地“哎呀”一聲,而後忙牽過他的手,笑着往家中跑去。
有村民強行拉過那書生,讓他去自家避雨細說。
而鐵柱看着雨中阿孃安心的笑臉,再一次想——太平真好!真希望這天下永遠太平!
此處的一幕,是無數百姓間的縮影。
對大多尋常百姓而言,比起那些皇權紛爭,【不用再打仗,天下太平了】這個消息纔是最驚人的喜訊。
此種感受,便好比頭頂時刻懸着一把利刃,忽有仙人揮手,使那利刃化作無數微塵,飄飄灑灑着落下,而後化風化雨,使他們飽經磨難的心間就此風調雨順。
而那仙人不再是虛無縹緲的神靈,是切實存在的人,祂是皇太女,是那些爲此獻身的文人武將,是百千萬個爲生民開太平之道的賢能者。
隨着消息越傳越遠,伴着這場清明雨水,徹底洗淨了蒼生陰霾,還世間以清明本色。
雨水雷聲,皆蓋不過鼎沸的民心人聲。
這人心鼎沸之音,或數淮南道最甚。
比起各處矚目的皇權之爭的結果,淮南道大多官民更在意的是“太女凱旋”這件事情本身。
世人口中的皇太女,是他們的刺史大人節使大人,是當初平定了江都的人,是肅清了倭亂的人,也是在這亂世中給了他們庇護,讓他們免於遭受戰亂之苦的人。
若細聽淮南道各處喧囂,可知哭聲笑聲兼有,笑聲來自先前哭過的人,哭聲源於此前剋制鎮定者。
也有人偷偷摸摸地跑去寺廟道觀,打算去詢問,若一不小心給生者哭了喪,又一不小心誤燒了很多香紙的話,通常是否會對生者產生妨礙,可有什麼破解彌補之法。
然而去了才知,同道之人竟不在少數……原以爲給太女哭喪燒紙是一件很小衆的事呢,合着大家都偷偷這麼幹了!
淮南道各寺廟中近日人滿爲患,雨水也無法阻止人們的急切。
江都近日也多雨水,姚冉聽着外面傳回的消息,立在廊下,看着跳躍的雨水,只覺平生從未見過跳得這樣歡快的雨珠子,每一顆都跳在人心坎兒上,將一切惶恐茫然不安都洗去了。
往西去,光州城中,已雨過天晴,雲開日見。
刺史邵善同也親自去了一趟寺廟,當然,他可沒有提前哭喪燒紙,他只是祈福,此行是專程還願去了。
從寺中出來後,邵善同與自家夫人一同登上馬車,後知後覺地感嘆道:“我就說,那忠勇侯怎麼說變就變呢,原來是這麼一回事啊……”
刺史夫人取笑道:“這下總算知道是誤會人家侯爺了吧?你也真是的,人家本纔是一家人,你這外人反倒還疑起人忠勇侯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