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野中,能看到一羣羊在緩緩移動。
這是北方最爲豐饒的季節。
糧食滿倉,牛羊成羣。
牧羊人看到軍隊,遠遠的行禮,喊道:“國公威武!”
赫連榮微笑道:“民心在國公這裡!”
楊玄揮揮手。
那邊,牧民沒想到能得到楊玄的迴應,興奮的蹦跳起來。
“此刻,我有些明白了那位海剛峰之意。”
楊玄突然想到了另一個世界的大明,想到了那位被斥之爲酷吏的海瑞,海剛峰。
海瑞到地方任職時,會先清理以往的案子,但凡是地方豪強和百姓之間的案子,一律判定百姓有理。
有人說海瑞是在博取名聲。
有人說海瑞是嫉惡如仇。
有人說海瑞是仇富
可地方豪強是什麼?
毒瘤!
他們巧取豪奪,兼併土地,收納人口,偷逃賦稅,和官府勾結,魚肉地方
地方豪強越多,越富有,當地百姓就越艱難。
在這樣的情況下,當如何做?
打壓豪強!
這是海瑞的手段。
不論對錯,壓下去!
把那股子‘老子就是土皇帝,的囂張氣焰,給他們打下去!
惟有如此,才能從容施政。
才能聚攏民心。
楊玄突然一怔。
“地方豪強是好是壞?”
他拋出了這個問題。
赫連榮說道:“弊大於利。”
四個字,很闢。
“那麼,他們存在的理由是什麼?”
楊玄喜歡和下屬探討這等社會問題,在思維的發散中,時常能跳出靈感,找到破解當下局面的法子。
赫連榮想了想,“只因他們有權有錢。”
在抑商、打壓商人的社會氛圍下,地方豪強多半是由官宦世家組成。
官員的家族,地方官也得給幾分面子,兼併土地?沒事兒,咱給個情面,下次咱有事兒要求他的時候,他難道能坐視?
關鍵是,這股風氣形成後,官員給別人行方便,別人也會給他的家族行方便。
上下一氣,把大唐變成了他們的生意場。
“權力成了交易的工具,爲自己牟利的手段!”
楊玄眯着眼,赫連榮心中一凜,心想國公這是在琢磨吏治嗎?
從未有人如楊玄般重視吏治,自從他上任以來,北疆被拿下的官數以百計。
羅纔到任後,獲得的支持也是前所未有的。他時常感慨,若是長安能這般支持吏部,大唐的吏治何至於此。
楊玄是在琢磨吏治,不過不是北疆,而是大唐的吏治。
大唐的吏治明顯的糜爛了。
南方還不清楚,但北地已然成了重災區。
每年北地產生的流民數以萬計,剛開始流民滿世界逃難,後來北疆伸出援手接納流民。由此成了一個慣例,每年開春後,北地的流民就自覺去北疆。
北疆有錢,有糧。
關鍵是北疆爲他們準備了田宅,讓他們能夠在遠離家鄉的地方,重頭來過。
所以,在北疆若論忠心,那些移民第一。
傍晚,他們在野外宿營。
吃完飯,楊玄在營地中緩緩散步。
“國公這是.”
老賊帶着人哨探回來,發現楊玄好像遇到了難題。
王老二吃飽喝足,說道:“國公多半是在想公事。”
“老二去問問。”老賊攛掇道。
“好啊!”王老二卻滿不在乎。
“國公。”
楊玄擡頭“老二啊!”
“國公想什麼呢?”王老二問道。
別人問,多半會得個搪塞。
“我在想,該如何壓制住豪強越來越多的勢頭。可想來想去,就算我把大唐此刻的地方豪強盡數變成百姓,可十年後,二十年後,現任官員的家族依舊會重新在地方崛起,成爲新的豪強。”
就像是王老二,十年後,二十年後,他的兒孫們會在地方成爲豪強,一代接着一代,成爲趴在地方身上吸血的蛀蟲。
可你現在能把勤勤懇懇的王老二解決了嗎?
不能!
你能現在把他閹了嗎?
不能!
那麼,地方豪強依舊會如雨後春筍般的冒出來。
“國公現在不是壓制住了北疆豪強嗎?”
王老二說道。
“可十年後,二十年後依舊會冒出來。”楊玄覺得這便是個循環。
“可十年後,二十年後,新的帝王會繼續打壓他們呀!”
“可若是帝王昏聵,或是豪強勢大呢?”楊玄突然一怔,心想自己也是吃多了,竟然和老二探討這等大勢。
王老二撓撓頭,“那就是下一任帝王無能,那就是活該啊!”
楊玄:“.”
是啊!
若是以後地方豪強再度崛起,成爲大唐的毒瘤,那不是他們的問題。
那是特孃的朝中的問題啊!
“就像是地裡的蟲子,勤勞的農人會把它們弄死或是趕走。農人的兒子懶惰,於是蟲子氾濫,那是他活該啊!”
王老二覺得國公真是吃飽撐的。
是啊!
那不是蟲子的錯,是農人的錯。
楊玄只覺得心中豁然開朗,板着臉問道:
“老二,何時能有孩子?”
王老二馬上落荒而逃。
赫連榮走了過來楊玄把王老二的看法告訴他。
“嘖!”赫連榮都爲之驚豔,“竟然這般敏銳嗎?”
屠裳乾咳一聲,“國公,不是老二敏銳,只是他想事直截了當罷了。”
直截了當,無需拐彎。
直奔目的!
而楊玄想事兒卻是要各種推測,各種盤算腦子裡都是算計。
是啊!
是我想多了。
楊玄心情大好,“穩住三州,對我北疆意義重大。三州穩固,拿下寧興後,我們的背後就有了一個堅實的靠山。三州不穩,一旦寧興生出亂子,便是腹背受敵的局面.”
“是啊!不過貧僧以爲,還是得移民。”赫連榮建言道。
“我也想移民,可三州百姓衆多,北疆哪有那麼多田宅給他們?”
楊玄搖頭。
這幾年頻頻征戰,本來田宅是有計劃的,萬無一失。
可架不住北地流民這個意外因素的出現啊!
北地每年都會流入北疆數萬人口,那是大唐人,北疆自然要優先解決他們的問題。至於新打下的地方,暫且擱置。
這也是打下三州後,北疆並未移民的緣故。
“哪怕是弄個地窩子,也得移民。”赫連榮說道:“誠如國公所言,地方豪強便是毒瘤,吸血蟲。三州豪強被林駿清理大半,看似沒了這個毒瘤,可那些百姓的心思卻難說。”
“你是說,百姓聚居,會生出亂子來?”楊玄問道。
赫連榮點頭,“除非軍隊壓制,且北疆能一直強大,壓制周邊。這個時日.至少三十到五十年,也就是兩代人的功夫,方能徹底收攏民心。”
楊玄想到了另一個世界的北宋。
開國之前,幽燕之地被大遼攫取,剛開始百姓頻繁起義,大遼頻繁鎮壓,焦頭爛額。可後來大遼採取了懷柔的手段,並用漢人治理幽燕之地。數十年後,那些漢人的後代,已經把自己當做是大遼人了。
赫連榮,果然是個大才!
“楊玄出發了。”
赫連通得到消息後,召集麾下議事。
“楊玄率兩千騎出了桃縣,往三州去了。”
赫連通說道:“老夫當率軍伏擊。”
一個官員說道:“大王,此舉頗爲冒險啊!其實,江州坐擁大軍,固守就好,何必呢!”
赫連通看看麾下文武官員,見大多人都是贊同的神色,不禁嘆息,“老夫也想固守,可世間最難的便是堅守。攻城一方可錯漏百出,但守城一方但凡錯了一次,便再無反轉之機。”
“大王,潛入三州不易啊!”一個官員說道:“一旦被發現”
陳德笑容可掬的道:“放心,有內應。”
外部和內部條件都解決了,那些文武官員只能沉默。
赫連通擺擺手,“老夫出發後,你等看好江州,不可擅離。”
“是!”
衆人告退。
大堂內只剩下了赫連通和陳德二人。
“大王,此事確實是有些冒險。”陳德也有些擔心。
“何事能十拿九穩?”
赫連通說道:“不是老夫要冒險,局勢使然啊!”
他喝了一口茶水,瀾瀾喉嚨,“朝中逼迫大唐使者答應把北疆軍列爲叛逆,這是好事兒。可消息卻外泄了。若是沒有此事,楊玄會從容攻打,那麼,老夫也能從容應對。”
可現在消息外泄,楊玄會搶在長安公佈消息之前拿下江州。
“當他兵臨寧興城下時,長安的公告也會失色。”赫連通苦笑,“一個瘋狂的北疆軍,一個瘋狂的楊玄,老夫並無把握。且老夫還有個心思。”
赫連通輕聲道:“大遼如今腹背受敵,必須要快速擊敗一個方向的對手,否則.”
陳德心中一驚,“局勢已經至此了嗎?”
赫連通點頭。“大長公主並未隱瞞老夫,寧興的消息源源不斷舍古人正在厲兵秣馬,用大遼的法子來操練軍隊。原先他們只是蠻橫,就令大遼軍隊苦不堪言,當他們訓練有素時,大遼,危矣!”
陳德明白了,“必須要解決掉北疆,至少要讓他們一兩年內無法動彈。”
“對,隨後傾全力滅掉舍古人。”赫連通從未覺得時局如此的艱難,揉揉眉心,“故而老夫要去行險一擊,只爲給大遼爭取時間罷了。”
可北疆軍強大,赫連通想重創他們何其難。
如此,擒賊擒王,衝着楊玄下手就成了此刻赫連通唯一的選擇。
“老夫率軍出擊後,你就告知寧興。另外,若是老夫回不來了,就告知大長公主遷都!”
赫連通起身,陳德不知爲何,熱淚盈眶,“大王放心,我等誓與江州共存亡!”
“都要好好的!”
赫連通拍拍他的肩膀,隨即出去。
他的聲音依舊洪亮,“集結人馬!”
“是!”
陳德站在大堂內,哽咽道:“這個大遼,這個大遼啊!”
辰州。
“見過國公。”
街道兩側站滿了百姓。
這些百姓低着頭偶有擡頭的,笑的也假。
這些人並無歸屬感低頭是因爲懼怕,對征服者的卑微。
這一批人徹底歸心是不可能的,就如同赫連榮所說,還得看他們的兒孫。
同化他們的兒孫。
這纔是最好的法子。
楊玄微笑着說道:“賞城中百姓酒食。”
“多謝國公!”
百姓的臉上多了些真誠的笑容。
但這不是忠心,而是交換。
你給我好處,我就喊幾嗓子國公萬
歲都沒問題。
楊玄在辰州待了三日,召見地方碩果僅存的幾家豪強,好生安撫。
臨走前,他交代道:“那幾家豪強回頭盡數遷移去北疆腹地。”
百姓還好,豪強的節操一文不值。
“國公不去潭州了嗎?”
赫連榮問道。
“太遠,不去了。”
潭州那邊有陳州一對一的壓制,楊玄不怎麼擔心。
辰州和泰州卻離北遼太近,被滲透的風險太高。
楊玄隨即去了泰州。
這裡原先是林駿的老巢,楊玄多待了幾日。
在靠近倉州後,五千騎專門在夜裡行進。
越過倉州,赫連通鬆了一口氣。
但還得小心泰州的斥候。
第五日,斥候帶來了兩人。
其中一人看着就是富貴相,見到赫連通就跪下,痛哭流涕。
“大王啊!”
“辛苦了。”赫連通扶起他。
“先是林駿折騰了咱們一番,小人僥倖逃脫。接着是楊狗,小人聽聞,後續要把我等遷徙去北疆腹地,小人恨不能殺了楊狗,可卻力有未逮。”
“楊玄在何處?”
“泰州。”
泰州之後就會迴歸。
“這一路你可有把握?”赫連通問道。
“有,小人原先在泰州頗有些田宅,各處都有管事。那些管事對小人忠心耿耿。大王放心,這一路小人定然能護得大軍蹤跡。”
“好!”
隨後,五千騎跟着悄然潛入。
“泰州這裡是北疆直面北遼的第一道防線,大軍攻打不可能,主要是提防敵軍突襲。”
楊玄準備回去了。
臨行前,再度囑咐守將小心敵軍突襲。
“是!”刺史汪則行禮。
楊玄揮揮手,帶着麾下走了。
“楊玄往倉州方向來了。”
赫連通接到了最新的消息,愕然。
他們現在身處泰州西側,正在往南方行進,楊玄往西走
“倒回去!”赫連通果斷帶着麾下回轉。
當他們看到官道時,斥候帶來了楊玄的消息。
“楊狗距離此地三十餘里。”
“好!”
赫連通眯眼看着東方,“老夫,等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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