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玄一直覺得自己的運氣不錯。
進長安城就去了國子監,國子監有出仕的名額,讓他輕鬆破解了第一個難題。
在國子監中,他堪稱是如魚得水,後來更是藉助了不少國子監的力量。
許多時候,他都懷疑自己是天之子,否則怎麼那麼多好運氣?
直至此刻他才知曉,原來,一切都在寧雅韻的眼中。
他,只是沒說而已。
當初的得意,此刻都化爲震驚。
但畢竟久經官場考驗了,楊玄心中震驚,卻面帶笑意,“我?我自然是我啊!”
“不肯說,老夫也不強求。”寧雅韻想到了當年傳下來的那句話,九九之後與唐歸。
“老夫久在長安,不知民間疾苦,北上時,老夫看到了流民,看到百姓衣衫襤褸。老夫憂心忡忡,不只是爲了大唐,也是爲了玄學。
老夫在想,這般下去,大唐還能支撐多久?大唐不存,我玄學該何去何從?”
“所以您在觀察我?”楊玄覺得自己以後晚上睡覺都得睜隻眼。
“對。”寧雅韻並未隱瞞,“老夫在你的身上看到了希望。陳州軍擊敗潭州後,老夫覺着,北疆若是能穩住,大唐內部再亂,也能有平息的一日。”
在玄學的典籍中,他看到了過往,“每當人口繁衍到了極致後,就會爆發。要麼是連綿戰亂,要麼是異族入侵,等人死的所剩無幾後,一切又回到了開始……繁衍生息,持續強大,威震四方,然後,人口再度繁衍到極致……”
“掌教,爲何不從外面去尋找解決問題的法子呢?”
“外面?”寧雅韻蹙眉。
楊玄指指外面,說道:“這個世間有多大?誰也不知曉。但我知曉一事,比中原更肥沃的土地,有,有許多。
比中原更宜居的地方,有,也有很多。既然如此,爲何要用戰火來消磨人口?爲何不能走出去呢?”
“你是說……”寧雅韻眯着眼,手中把玩着酒杯。
“中原習慣了把所有問題都在內部解決,可中原就那麼大,田地就那麼多,繁衍生息到了極致,田地便承載不了那麼多人口,於是流民出現了,饑民出現了……
在易子相食之前,他們會揭竿而起,隨後是殺戮,直至殺的天下的田地足夠養活所有人之後,纔會停歇。我想問……”
楊玄認真的道:“爲何不去外面尋找生存之道?那些肥沃的土地都荒廢着,我們只需過去,開荒種地,就能養活無數人口。
爲何,非得要流盡自己人的鮮血,讓異族人佔便宜才肯罷休?爲何?”
楊玄起身,負手踱步,“在我看來,這便是思想的侷限。所有人都想着中原乃是中央之國,其他地方都是蠻夷之地。再苦再難也不肯背井離鄉,寧可餓死,也不肯去外鄉……若是換個念頭呢?”
“讓百姓願意去那些蠻夷之地?”寧雅韻蹙眉。
“當年中原難道不是蠻夷之地嗎?”楊玄淡淡道。
轟!
寧雅韻捂額,“當年祖宗篳路藍縷,一路走的艱難。那時候,中原也是遍地猛獸,沼澤,瘴氣……”
楊玄負手回身,含笑道:“可經過多年治理,當初的蠻荒之地,已經成了魚米之鄉。子孫後代皆仰仗於此。”
他走到案几後,坐下。
寧雅韻閉上眼睛,良久,說道:“子泰,老夫敢說,就算是朝中的那些重臣,也沒有你想的深遠。哪怕是睿智如陳慎,當年也只是建言減少土地兼併。他們,卻不如你目光長遠。”
他睜開眼睛,欣賞的看着這個曾經的玄學子弟,不,現在也是。寧雅韻發誓,誰要是把這個子弟搶走,他就和誰拼命。
“玄學傳承多年,多少秘技被束之高閣,老夫年輕時翻閱了不少,好奇心之下,修煉了幾門秘技,其中有一門乃是感受氣息。”
寧雅韻微笑,“子泰可知你如今是何氣息?”
“大唐忠臣。”
“不。”
“那是什麼?”
“草莽,龍蛇!”
楊玄霍然起身。
寧雅韻指指他,“坐下。”
楊玄掩飾的一笑,“坐久了,腿麻。”
“你第一個念頭不是殺了老夫滅口,老夫很是欣慰。”寧雅韻笑道。
可也要我打得過您啊……楊玄笑道:“您越說越離奇了。”
“是啊!這個事,它越來越離奇了。”
寧雅韻給自己倒了一杯酒,拿起酒杯,緩緩說道:“你有不臣之心。若是你沒本事也就罷了,只是個笑話。
可老夫看着你從太平縣一路到了陳州。
這一路,身後盡是敵人的屍骸。
你是大唐名將,更是黃春輝看好的未來北疆節度使。
等你接手北疆之後,你會做什麼?老夫想來,多半會和長安對峙。”
楊玄覺得渾身光溜溜的,好似沒穿衣裳。
寧雅韻見他不辯駁,莞爾道:“你是我玄學子弟,就算如今老夫想和你撇清,也撇不清了。你倒黴,玄學也會倒黴。既然如此,那老夫何不如賭賭你會走運呢!”
楊玄:“掌教的意思……”
“老夫先前已經令人收拾東西,只等你成爲節度副使,便搬家。”
……
回到家中。
“準備水,熱水!”
楊玄看着有些疲憊。
“子泰身子不適?”
周寧聞訊出來,不由分說拿脈。
“我沒事……”
“別說話!”
婆娘很兇。
楊玄乖乖的站在那裡。
“就是有些……”周寧放開手,換了另一隻手,“怎地像是受驚了一般?”
“阿寧果然是神醫。”
周寧說道:“拿脈是一回事,子泰你面色慘白,再有,昨日臨睡前衝了兩次涼水猶自嫌熱,今日比昨日更熱,你卻要了熱水……子泰,可是有事?”
“女人太聰明瞭不好。”楊玄苦笑,然後低聲道:“掌教神目如電,怕是看出了什麼端倪。”
“你的身份?”
“嗯!”
“不怕。”
婆娘很兇悍,楊玄好奇,“爲何不怕?”
“把阿樑給我。”周寧從鄭五孃的手中接過阿樑,說道:“反正你好玄學就好,你倒黴,玄學就滅門,怕什麼?
掌教是個聰明人,自然知曉此刻只有跟着你一條道走到黑。”
楊玄無語。
“吳珞去服侍夫君沐浴。”周寧指派了寡婦珞。
二人進去,晚些先後出來,寡婦珞的臉紅的就像是紅布。
章四娘心癢難耐,等她收拾好了之後,試探道:“可是郎君親親摸摸了?”
寡婦珞默默進屋。
章四娘跟了進去,“你說說呀!”
寡婦珞看了她一眼,“能否雅緻些?”
她是地方豪族出身,前夫家是大遼頂尖家族,哪裡會談論這等粗俗的問題?
章四娘卻不同,就是流放犯的後代,從小和兄長在一羣同樣出身的人羣中求活,什麼粗俗不粗俗的,那些人說的更露骨。
“雅緻能讓你懷上郎君的孩子?”章四娘覺得自己被鄙夷了,叉着腰,又想起怡娘說過,叉腰喝罵是潑婦,於是放開手,低聲道:“我就不信你忍得住。哼!”
寡婦珞坐下,外面夕陽照在院子裡,讓她生出了自己已經死去的念頭。
活着還有什麼意義呢?
她仔細想想,家,這輩子是回不去了。
親人們大抵會偶爾想起她,再過幾年,興許只有新年那一日纔會提一嘴。再過些年,估摸着誰都記不得她這個人了。
死了!
去了大唐,多半是死了。
然後,在家鄉,在家中,她就算是個死人了。
沒牽沒掛的活着,沒滋沒味。
她讀過書,想法多。
她想過人爲何而活,想來想去,沒個準確的答案。
但至少得有目標。
我的目標是什麼?
寡婦珞茫然看着外面。
沒目標的活着,便是行屍走肉……這是先前郎君說的。
她覺得這話曖昧,就說自己寧可做行屍走肉。
郎君笑了笑,說,你可以去學些東西,筆墨紙硯家裡不缺,書也有,花紅她們經常借閱,你也可以去。
她沉默了,郎君接着說,沒事兒和章四娘、花紅她們說話聊天,也是一種樂子。別擺着大小姐的架子,沒誰會搭理你。
她覺得無需別人搭理。
郎君說,人不能自己琢磨,琢磨的越久,就越容易出問題。
她當時仔細想着,好像最近自己有些焦躁不安,仔細想來,竟然是每日琢磨過去,糾結過往,然後又想着自己以後該怎麼辦,越想越焦慮……
甚至夜不能寐。
你的眼睛裡都有血絲了,郎君靠在浴桶邊緣說道。
她當時心中一驚,本是在給郎君按摩肩膀,手一滑,人也滑了下去。
人倒是沒事兒,就是手有些事。
寡婦珞看着右手,覺得滾燙。
“你怎麼就……”
她的臉兒紅的就像是天邊的彩霞。
羞死人了!
寡婦珞跺腳。
然後,神奇的發現,那些焦慮不安的情緒,竟然沒了。
“吳珞,送茶。”
外面有人尋她。
“來了。”
吳珞送了茶水過去,周寧正在給楊玄收拾去桃縣的東西,衣裳一大堆。
楊玄抱着孩子在邊上無奈的道:“桃縣都有,無需弄那麼多。”
周寧拿着衣裳說道:“衣裳最好穿家裡的。”
楊玄無奈,吳珞送上茶水,隨即告退。
出去後,碰到了言笑。
“郎君,老賊求見。”
“我去前院,少收拾些東西!”
到了前院,老賊見到他,先笑嘻嘻的道:“小郎君看着真是精神。”
“我怎麼把孩子抱出來了……”楊玄真沒注意這個,“何事?”
老賊說道:“張琪鈺交代了,他的三兒子在長安殺了人,此次跟着他悄然來了北疆……”
這事兒……生活比你的想象還離譜!
“他是淳于氏的人,如今王氏的鐵器越來越好,淳于氏的生意越發差了。爲了求楊氏幫襯扳回局面,淳于氏便準備了一個局討好楊氏,令張琪鈺把那個殺人的兒子送進玄學,隨後有人會去告發……”
“收殺人犯爲弟子,這是包庇。到時候玄學上下滿身是嘴都說不清。”楊玄覺得這個局果真不錯,只是沒搞清楚玄學的性子。
“他們可是覺着玄學如今揭不開鍋了?”
“是,所以還準備了一筆不菲的學費。”老賊說道。
“有些意思,對了,淳于燕驕如何了?”楊玄一直以來都忽略了這位太子妃。
這事兒老賊也不知道,最後還是回去後,怡娘回答了這個問題。
“淳于燕驕在宮中依舊享受着尊榮。”
世家門閥的女子,連皇帝都得給個面子。
這讓楊玄不禁想到了皇后。
皇后楊氏早已失去了寵愛,不,興許皇帝從未寵愛過她。但即便如此,皇后在後宮之中,連貴妃都得退避三舍。
這便是楊氏的力量。
老賊帶着潘生繼續學拷打。
第二日早上,潘生送來了最新消息。
“他那兒子殺的便是玄學的學生。”
這特麼!
楊玄忍不住想罵人。
國子監被迫解散後,大部分學生自謀生路。那個學生頗有些家底,於是便去走關係,想尋個好地方出仕。
“誰曾想遇到了那個人渣喝多了,幾句話不對頭,就被他帶着一羣僕役毒打致死。”
潘生眼巴巴的道:“郎君,此事交給我吧!我去把那小子給收拾了。”
“不了。”
楊玄回身,“告訴娘子,我出去一趟。”
即將去桃縣,沒事兒楊玄都待在家裡。
潘生不禁想起了師父凌晨的話……那時候剛尋到人渣躲藏的地方,潘生聽到人渣的所作所爲後,恨得咬牙切齒的,便想去抓人,老賊卻說這事兒輪不到咱們。
他不信,老賊便令他來複命,自己回家睡大覺。
哎!
自從師父有了女人後,回家的頻率越來越高了。
楊玄帶着一羣大漢,一路尋到了城西的一家逆旅中。
“此人店家沒記錄!”潘生說道。
“違規!”楊玄淡淡的道,掌櫃腳一軟,剛想求饒,就被烏達竄出來堵住了嘴,兇狠的道:“敢吱一聲,耶耶弄死你!”
吱!
楊玄踩上了樓梯,發出吱吱的聲音。
年久失修的樓梯,散發出一股子腐朽的味道。
潘生帶着楊玄到了一個房間外面,點頭,示意就在這裡。
“郎君,你好壞!”
裡面傳來了男女調笑的聲音。
楊玄指指房門,張栩上前,一腳。
嘭!
房門整扇飛了進去。
煙塵中,潘生看到兩個男女交疊坐在凳子上,聞聲愕然偏頭……
門板筆直的飛了過去。
呯!
晚些,昏迷的人渣被拉出了逆旅。
“封了這裡!”楊玄指指逆旅,“倒查三年!”
隨後,他令人把人渣抽醒。
“殺玄學學生的是你吧?”
人渣脖子歪歪斜斜的,依舊不改跋扈,“是你耶耶又怎樣?耶耶和太子妃可是親戚,有本事你就殺了耶耶……”
“那就沒錯了。”楊玄拔刀。
“耶耶饒命!”人渣見他神色平靜,卻怕了。
刀光閃過。
楊玄收刀,張栩低聲道:“郎君爲何不把人交給玄學處置,如此,人情更多些。”
楊玄說道:“許多時候,越真誠,對方就越無法拒絕。”
第二日,寧掌教就揹着古琴,拿着麈尾去了楊家。
……
感謝茶哥。